别说人鱼了,人的生命那么长,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两个不靠谱的人,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这位人鱼公主,她年少时记住的这个人,无论是物种、性格还是性别,都不太靠谱。

    千夜靠在四面流苏的软榻上,亭中的纱帐被微风吹起,隐隐露出花园中红红粉粉的千层蔷薇花海。

    千夜崩紧了背,极其别扭地屈了屈脚趾,看着跪在软榻前的莫西。

    她正弓着健硕的身子,拿着小锉刀小心翼翼地给千夜磨着脚趾甲。

    千夜看着她牙齿下拳头大的唇盘和唇盘后狰狞的牙龈,只觉着自己牙床都跟着发凉。她寻思了半天,又觉着人家戴唇盘说不定也是对流行的追求,自己实在不好说什么,最后只能讪讪道:“莫西,其实你要是哪天觉得戴腻歪了想换个风格,咱找宫廷医师摘了也行。”

    她这么一说,黝黑的专业美甲工本来低垂的头,又低了两公分,手上的动作却仍旧小心翼翼。

    千夜见她这样,忽然“刷”地收了脚,从软榻上坐起来,双臂撑在水晶的扶手上,身子前倾到莫西面前,平视她道:“莫西,她们说你是我的奴隶,但我也没觉得自己比你强在哪里,就比如说修指甲这事,我做得就不如你。所以你可别低头了,你再低下去,我都觉得自己脸皮厚了。”

    仍旧一言不发疑似根本不会说话的莫西,差点将脑袋埋进胸里。

    千夜知道这事要是她几句话就能搞定,那心理学这个专业也可以取消了。这么想着只得暂时放弃:“你看这太阳,不睡个午觉都对不起自己。莫西啊,你也别忙了,去睡一觉吧。”

    听着铁链声打在地上远去,千夜慢慢靠回天鹅绒的软榻,捏起耳边一缕头发绕了绕,闭眼深吸一口花香,忽然想起忘了问一句莫西究竟困不困,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又因为一句话躺上半天。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魔镜的那句话。普罗米修斯那天正在宴会上?如果在,为什么小胡子使者没发现?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也怪今日的阳光太暖和,千夜想着想着就有点犯困,刚要迷迷糊糊过去,眼前好似暗了些。

    她心道可别是忽然变天要下雨了,这么想着就翻了个身,继续睡。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微风轻轻拂过,裙摆纠缠在小腿上,千夜觉得身下沉了沉,好像是有什么挤了上来。

    空气里的花香散开,迷迷糊糊中千夜伸手推了推,入手温热也不知道是啥,就是没推动,倒是被她推的那玩意缠了上来,八爪鱼似的扒着她胳膊。

    人的睡眠分为几个阶段,千夜目前所在的这个阶段,名叫“俺分不清啥是啥”。她一下没推动,毫不懈怠加了把劲,猛一下把对方甩下去了。

    身旁空了,世界安静了,千夜用手遮了眼,继续睡。

    梦见了一个故事。

    梦中雨声很大,她依稀看见巨大的船身渐渐下沉,四五人高的桅杆了无生气地漂在海面上,水里满是正扑腾和已经扑腾不动的人,他们好像池塘里的一只只小蚂蚁,努力和飓风对抗着。

    一片不大的浮木上,挂着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年轻人一手撑着浮木,一手努力地朝不远处一个金发的少年划着。

    金发的少年有一张妖孽的祸水脸,可惜再好看的脸在这种情况下也显得有点狰狞。他四肢努力地动着,不让自己沉下去,原本红润的嘴唇却一点点苍白。

    黑发的年轻人一边划着水,一边对看着不远却好像永远也达不到的金发少年喊道:“殿下!阿诺求您将王冠松开,它太重了,会拖着您沉到十个教堂的尖顶连起来也达不到的海底!”

    那少年听闻后愣了愣,手脚也停止了划动,似乎正在纠结。

    人嘛,吃饱了喝足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爱怎么纠结怎么纠结,都掉到大海里了还纠结,这就是文艺得不想活了。

    于是在他纠结的工夫,整个人就沉了下去。那边努力划水的黑发青年没想到自己一嗓子把人给喊沉了,心里十分愧疚,这么一愧疚连水都划不好了。

    金发的少年自沉下去,就没冒过泡。阿诺心里着急,偏生自己又不是个游泳健将,只能拼了命地划,一边扯着浮木一边扯着嗓子:“我亲爱的殿下,您去了哪里?阿诺求您松开那沉重的金冠……”

    说到后来意识到对方听不见,于是又改口道:“奥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啊,阿诺求你们同海神说一说,将以列殿下还给他的人民。如果海神一定要收一个人去它的海底做仆人,请让阿诺代替殿下。阿诺会刷马擦剑缝衣服……”

    看到这里千夜就一个问题:海底也有马?

    暴风雨过去,天空清澈,圆月千万年如一日地悬着,它看着有些无聊。

    月亮底下,却是一番活生生的修罗场,被沉船砸成两截的人、在海中被冻死的人、挣扎得太厉害呛水呛死的人,他们的尸体安静地浮在水面上,幽幽看着那些暂时还活着的同伴们。

    阿诺把他知道的神都问候了一遍,就差再把他们的母亲也问候一遍了,最后一咬牙,松了手边的浮木,一个猛子扎进海里。

    海面上的月光太淡,他只看到茫茫的海水和偶尔出现的乱动的人腿,哪里还能找得到王子的影子。

    很快,他觉得肺里的气息越来越少。

    阿诺的四肢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力气了。

    绝望之中,他看见自漆黑的海底升起一个影子,那影子在海水中好似光明在空气中,完全不受任何束缚,很快便到了阿诺面前。

    那是阿诺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她有着海藻一般的长发,在水中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她有着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胸脯,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比海水还要清澈;她的下半身是一条姿态优美、五彩斑斓的鱼尾,鱼尾的末端装饰着洁白的贝壳。

    而此刻,他心心念念的王子,正双目紧闭贴在她的胸口,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王冠。

    阿诺想说,您一定是海中的神女,求您将王子送回他父亲那里。可他张开口,却只吐出几个泡泡。胸口越来越胀,阿诺看着并未停留的人鱼,慢慢闭上了眼。

    身体渐渐下沉,阿诺眼前出现冥界的圣光,他要迈进那生死之门时,却觉得腰上一紧,接着他的身体被托出了海面。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不知过了多久,阿诺才吐出几口海水,睁开了眼。

    他眼前,原本高傲的海水如同被最锋利的利剑劈开,谦卑地分开两边。月光星星点点洒在海面上,面前陆地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阿诺忽然明白,自己正在乘风破浪。

    他被海中的神女放在沙滩上,同时被放下的还有他生死不明的以列殿下。

    阿诺有些呆地坐起身来,救了他们的神女不远不近地浮在海面上,用蓝宝石的双眸静静看着他们。他看了看躺在一边脸色青紫的王子,连滚带爬挪进浅浅的海水里,手指□□细沙中恳求:“尊敬的神女,请您可怜可怜以列王子,可怜可怜阿诺还在海里挣扎的同伴吧!阿诺愿用自己的身体献祭,感谢海神陛下的仁慈!”

    水中的少女歪头看了看他,好似在思考他在说什么。过了半晌,她忽然分开了樱色的唇瓣,天籁的声音从她的身体中迸发出来,那是世上最美的歌声。

    很快,阿诺看见远处的海平线上涌起无数波浪,数不清的大鱼小鱼好像被人召唤而来,各色鱼鳞在浪花中熠熠发光。

    鱼群到了她身后,都好似卫兵一样静静伫立,她就好像海的女王,轻轻一挥手,那些平日里将最老练的渔夫也吓得尿裤子的鲨鱼,都乖乖转头奔向沉船的方向。

    阿诺看到这一幕,将头埋得更低。

    他用鼻子尖点了一会沙子,才转身将沙滩上的王子拖近了浅水,继续恳求道:“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殿下他才十九岁,还没有见过世上最美丽的蔷薇花。如果知道他就这么死了,他在天国的母亲该有多么伤心!”

    阿诺说着,感觉到身下的水波动了动。

    他抬头,鱼尾上的贝壳在他面前。美丽的神女用长发遮住了赤|裸的上身,她停在浅浅的水里,低头拿起王子手里的王冠,端端正正戴在他的金发上。

    她将细白的小手贴在王子的腰带上,很快昏迷的人的口中吐出海水来。

    海风吹来,阿诺耳边嗡嗡直响。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觉得隐约听见那天籁的声音对王子说,你还不能死,有人需要你的镶满宝石的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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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阿诺的同伴们被矫健的大鱼从海中一个个救起。大难不死的人们跪在黎明的晨光中,感谢海神的厚爱。

    没有人见过那位美丽的神女,包括以列王子,除了阿诺。

    那以后,阿诺偶尔坐在海边,摸出一枚树叶,按着记忆吹起她那晚唱的曲子,却再也没见到她。

    直到有一天,他英俊的王子从外面视察回来,对阿诺说,他刚刚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奴隶。

    阿诺向王子身后望去,她披着王子的外袍,头发仍像海藻一样散开,蓝宝石的眼睛依旧淡然无波。

    她迈着世上最轻盈的步子走来,看见阿诺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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