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李效道:“莫混说胡话,待匈奴人的鹰回来再说不迟。”
    许凌云道:“陛下是想它回来,还是不回来?”
    李效缓缓摇头,言语间颇有点不以为然:“飞出去,未必就找得见沧海阁,找到沧海阁,也未必能索到甚么药……”
    “索到了药。”许凌云悠然道:“也未必就回得来,回得来,也未必找得到陛下,找得到陛下,陛下也未必就喝。”
    李效没有回答,三年前离开京师时,他特地将匈奴贡的海东青一并带了出来,许凌云豢鹰多年,自知驯禽之道,有鹰在手便闲不住,开始调教新鹰。两年过去,倒也驯得像模像样,那鹰虽不及亲儿子,却也颇有灵性,听得懂些许人话,陪伴两人游历四方,平添不少乐趣。
    一路上二人走走停停,俱守主仆之礼,李效是主,许凌云仍为仆,赶着马车下江洲,过扬州,一路上秦州,最后从东阿南下,沿着海岸线到了东海。
    东海畔,许凌云将鹰交予一名船夫,嘱咐他划船出海,一路朝东去,走到不想走了,便将海东青放出去,并朝它细细说了些话,让它带着许凌云的亲笔信,寻沧海阁。
    亲笔信上写明两百年前方青余讨要醉生梦死一事,并询问是否有药能令人忆起前世之事,若有此药能否讨要些许。
    李效不太相信世间会有此等仙山,就连许凌云所言醉生梦死一事,李效心内亦是半信半疑,连带着那两枚药丸也未曾启封。何况纵有此药,沧海阁与你非亲非故,又怎会交予你?
    许凌云则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海上住的是仙人,许什么好处都是空的,若愿意给自然会给,不愿给也无妨,权当碰碰运气罢了。
    放飞了海东青,令它一路东行,海上无歇脚之处,若有仙山,海东青只能在仙山停下。找不到仙山也会回来,距离在东海放鹰已过近一年,依旧杳无音讯,许凌云初始还盼着海东青带药归来,时候一长,念头也就淡了,时不时自嘲痴人说梦,再看李效那模样,从未表示过半点愿想起前世之事的念想,多半就算有药,李效也是不愿吃的。
    许凌云常常觉得自己执念还是太重,放不下。
    李效道:“进蒹城看看。”
    许凌云递了唐家腰牌入城,这通行令是不久前唐思的,李效自听许凌云说书后便动了微服私访的念头,早早备好银两与腰牌,只打算趁着太后不防溜出宫去游玩。也多亏了李效这点筹备,两人身上有钱,方一路畅通无阻。
    蒹城与葭城并列为西川两大重城,昔年李庆成落魄出逃,便是在葭城发家,而就连许凌云尚在前世时仍未来过蒹城,一进城,繁华景象登时令人目不暇接。
    李效说:“此处有何往事?”
    许凌云摇了摇头,笑道:“当年我也没有来过。”
    李效已习惯了每到一处,先问问许凌云前世之事,横竖当轶事听着,许凌云从最开始时常将前世之事说与李效听,变成现在几乎不提了,李效反而又觉得没意思了。
    “蒹城是张家的地方?”李效问道。
    “对。”许凌云想起来了,说:“是,来过,五岁时来过……”
    那事情就连前世也隔得太久,许凌云的记忆完全模糊了。
    许凌云将车停在一间最大的客栈前,前去打尖住店,将李效安顿好了,便出去买吃食。
    李效在房内洗过脸,换上一身新制的武袍,下楼走动时见许凌云在朝店家打听鹰羽山庄的事。
    “小二,你知道山上有座被火烧了的前朝宅子不?”许凌云道。
    “知道啊。”小二收了许凌云赏钱便朝怀里揣,边抹桌子边道:“废宅子,上百年没人去过,路都被草掩得差不多了,问这事做甚?从山脚角儿湖那路顺着上山去,尽头有个碑,打柴人开的羊肠小道再朝上走,走到没路时,远远就能瞅见了。”
    许凌云连连点头,揣着吃食上来,与李效打了个照面,眼神略有点悲伤。
    午饭时李效道:“上山去看看风光?”
    许凌云道:“我自己去就成,陛下在城里四处逛逛。”
    李效说:“孤陪你去,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许凌云神色又有点黯然,李效便不再说什么,两人午饭后各骑一匹马,便朝着山上走。走到山前羊肠小道便没路了,将马停在路边,许凌云道:“还上去么?”
    李效道:“随你。”
    许凌云沿着曲折小道上山,李效便在后面跟着,两人攀涉许久,俱是满身大汗,走到路的尽头,许凌云直起身,眺望远处,果然杂草荒山间隐约能见连绵荒宅,几乎已被树木与高草掩去。
    “没路了。”许凌云怔怔道。
    李效道:“再朝前走走。”
    许凌云叹了口气,说:“回罢。”
    李效道:“太祖与成祖来过的地方,孤倒是想看看。”
    许凌云闻言便抽出腰刀,一路劈砍,放倒矮树,在无路的山上艰难前行,两人的衣袍都被荆棘挂出裂口,许凌云走在前头,手臂被刮得伤痕累累。
    皇天不负有心人,迟暮时分,两人竟是走进了鹰羽山庄。
    两百年前一场大火将楼阁毁去近七成,焦黑的炭木已被杂草盖掉,唯余三间偏房摇摇欲坠,勾檐上成了鸟儿的窝。
    李效时不时四处看看,走进歪斜垮塌的大门。
    “这处是山门。”许凌云说:“外头有个牌坊。”
    李效缓缓点头,沉吟不语,许凌云的内心一刹那剧烈跳了起来,暗道李效记起了前世么?
    李效道:“这地方不知为何,看起来眼熟得很,但也仅仅是眼熟。”
    许凌云嗯了声,说:“鹰羽山庄遭过两次大火,一次是我和父皇……我和我爹上山拜访张j的时候,那次火烧得偏殿都倒下来了。”
    许凌云领着李效一路走一路说:“就是这里……慕哥过来救我,我俩被埋在废墟下,他用身体护着我,第二天才被人找到的……”
    面前的废滩上布满草,已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了。
    “多半被推平了。”李效说。
    许凌云点了点头,又道:“那天晚上……他用肩膀扛着砖石,侧旁倒了根木柱,带着火,正灼上他左脸……我被吓懵了,什么都不懂,他还跟我说不痛,不痛,别怕,别哭……”
    许凌云就像陷在自己的梦里。
    李效听得有点走神,神情复杂地看了许凌云一眼,犹如自己就站在他的身边,许凌云却在怀念着另外一个陌生人。
    而这陌生人,却是曾经的自己。
    孰真孰幻,南柯一梦。
    “走罢。”许凌云转身离开,李效道:“后来又被烧了次?”
    “嗯。”许凌云道:“老庄主过世,所说是守头六的晚上,不知是谁打翻了灯,点着纱帘,又是风高物燥的季节,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整座山庄连着山头都起了火。”
    李效道:“这处是不是少水。”
    “是罢。”许凌云道:“从前好像有条山上淌下来的小溪,慕哥还带我去玩过,枯季找不到水救火,山下运上来又远……”
    李效与许凌云并肩站在牌坊前,夕阳红光万道,照进废墟一般的山庄。
    许凌云没有问李效的意思便独自下山,不再回头看一眼,仿佛遗忘了自己的过去。
    他们回到羊肠小道前,骑了马,回到蒹城内,一路两人都没有交谈,陷在各自的沉思之中。
    “陛下晚上想去满堂春走走不?”许凌云不知想起了什么,回头道。
    李效先是一怔,继而道:“你安排罢,反正也是无事,喝酒么?”
    许凌云道:“可好久没进过青楼了。”
    李效道:“青楼?”
    许凌云笑道:“听听曲子,陛下……恕臣冒犯了,陛下是不是也……逛逛,看看人,听听曲。不定认识个相好的。”
    李效似乎明白了什么,淡淡道:“你想去便去走走罢。”
    许凌云点了点头,两人心思都十分复杂,李效天生对男女之事不如何上心,与林婉婚后也仅有几次房事,若要说李效阳风不振,又不似这等事,太后催过几次,见太子已有了,便作罢。
    只有许凌云知道,有的男人天生不太好色,自己前世时便是如此,浑身精力都花在权、帝位与江山上,房事一道本就不太上心,李家的帝王似乎俱是如此,当年虞太祖不过也只专情对李庆成的亲母一人,后来还是母亲死了,方家势大,父皇才结的这门亲,立过后,又为朝廷制衡,便再纳唐妃。
    但李效不爱林婉,又是为的什么?顾忌她父亲朝廷势力?
    感觉李效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治理朝廷上,对纳后宫提不起兴致倒也正常。
    夜间掌灯时分,整个蒹城繁灯璀璨,无数酒肆,青楼前点起大红灯笼,照亮了整条长街,贵族公子哥成群结伴,勾栏上拉客的姑娘巧笑不绝,当真是极美的风景。
    许凌云带着李效进了满堂春,金碧辉煌的堂子里登时花团锦簇全围了过来,许凌云俊美英气,不少姑娘一见之下便知来了公子哥儿。
    “大爷这边请……”
    “大爷。”
    许凌云笑道:“今夜是陪我家老爷来逛逛……”
    李效哭笑不得,被一群姑娘围着,只觉浑身不自在,老鸨一眼便瞅出两人主次,亲自过来迎客,春风满面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来来来,这边请。”
    许凌云先打赏了老鸨,老鸨千恩万谢,将两人请到二楼雅间,不多时中楼琴师奏乐,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绕着楼中列队而过,手持团扇含羞一笑来见客。
    许凌云道:“给我找个小倌儿。”
    “没问题。”老鸨笑道:“都叫出来给官人看看?”
    小倌们也来了,齐齐上前一步,有娇弱的,姣好的,也有皮肤白皙,眉目明朗的少年郎。
    许凌云点了个看上去俊的,笑道:“老爷,小的这就……”
    “你自去寻乐子。”李效道:“不须作陪了。”
    许凌云又朝老鸨道:“好好伺候。”
    “一定一定。”老鸨笑道。
    许凌云也不管李效是嫖男还是嫖女,搂着个小倌走了,李效喝了口酒,扫过群芳一眼,说:“留这个罢。”
    李效在一群小倌中点了个美貌少年,众芳退去,那少年便倚了上来,给李效倒酒,老鸨顺手关上了房门。
    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犹如玉珠落盘,许凌云一手揽着少年,倚在榻旁出神,窗门开着,夜空中一轮满月。
    “少爷有心事么?”少年侧上来,理顺许凌云外袍,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亲。
    许凌云吁了口气,不作声,捏了捏那小倌的脸。
    少年道:“弹首小时候我爹教我的曲子给少爷听如何?”
    许凌云笑道:“弹来听听?你爹教的你琴?”
    那倌儿下去搬琴,说:“嗯。”
    许凌云道:“既是书礼世家,又何必来满堂春挂牌?”
    倌儿道:“爹是个教书匠,被西川官府屈打成招,熬不住板子,几年前便去了。”
    许凌云自知这青楼内倌儿的话多半当不得真,听了也就笑笑,那倌儿道:“少爷可是心里有人了。”
    许凌云喃喃道:“你猜得倒准。”
    “奏首‘忘忧’给少爷罢。”倌儿沉吟片刻,按琴拨弦,技艺娴熟,曲子弹得十分流畅,和着这朗月清风,别有一番抒怀之意。
    许凌云听过曲子,说:“你谱子奏对了,还弹得很熟,却少了点什么。”
    倌儿抬眼,笑道:“请少爷赐教。”
    许凌云道:“正因你练得太熟,弹奏时自发拨弦,没有把心放在这上头,弹得跟流水似的,听不出意境。”
    许凌云在榻上已除了衣袍,此刻穿着单衣衬裤下来,坐到琴旁,沉吟片刻,说:“忘忧这曲儿我也学过,过了这许多年,也不知忘光了没有,你且听听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小倌嗯了声,倚在许凌云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许凌云低头,脖颈处泛着男子气息,拨动第一根弦。
    琴艺生涩,断音一声接着一声,时而停顿,时而同振,比小倌行云流水的奏法慢了许多,然而琴声中却隐约透出洋洋洒洒,碧空万里的意境。
    小倌听得入神,没有说什么,许凌云抚完一曲,又换了谱,叮咚几声,吟道:“钟山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小倌莞尔道:“这是葭城的民谣。”
    许凌云笑道:“你会不?”
    小倌道:“还能这么弹出来,是古曲么?”
    许凌云道:“两百年前的曲子……我教你,前两句不可乱唱……”
    李效整了衣袍出来,在窗外过,瞥见许凌云白衣胜雪,在房中教小倌弹琴,登时仿佛被撩了一下。
    许凌云眉目英朗,不逊于那小倌半分,喝了点酒脸颊发红,更添俊秀之意。
    李效看得有点恍神,片刻后道:“凌云。”
    许凌云马上止了琴声,说:“老爸完事了?”
    李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催促道:“你快点。”
    许凌云笑了笑,起身穿衣,赏了那小倌点钱,小倌神情带着几分惆怅,又让许凌云得空再来,许凌云笑着答了,穿上武袍,俨然又恢复了平时模样,下楼时李效正等在门外。
    “不再玩玩?”许凌云道。
    李效摇了摇头,说:“也没甚么意思,你会弹琴?”
    许凌云点了点头,说:“从前跟大学士学了些。”
    李效道:“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许凌云见李效一身武袍齐整,脖颈也无红痕,知他并未行事,套上马车,问:“陛下没兴趣?”
    李效不答,说:“孤自小对这些事便有些冷淡,料想这辈子,是碰不上什么心仪的人了。你若不想娶妻生子,便伺候孤一辈子罢。”
    许凌云道:“我向来没行径长久打算。这处是西川最后几个地方了,待过几天陛下玩腻了,再到葭城去转转,陛下若喜欢,就在葭城住下如何?”
    李效道:“也好,到处玩了三年,颇想过几天长住的日子。银两够花不?置间宅子,办点产业,当个掌柜的算了。”
    许凌云笑道:“够。”
    李效离京时带了足有八千两的银票,然而帝君平日花惯了,许凌云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一路兑一路花用,吃的用的都选好的上,花到这处,竟是没剩多少。
    两人回了客栈,李效入内洗脸睡下,许凌云点了熏香,依旧睡外间,夜里只听李效翻来覆去,似乎仍未睡着。
    “陛下不舒服?”三更时,许凌云问道。
    李效道:“喝了满堂春的酒,身上只温热,又不出汗醒酒。”
    许凌云马上明白过来,李效喝了点春酒,现下情欲积得不舒服。
    李效嗳了口气,起身:“口干得难受。”
    许凌云端了茶过来,说:“喝点水,天明时就缓过来了。”
    李效单衣长裤薄得近乎透明,胯下顶得老高,古铜色的肌肤,脖颈上泛起情潮的红晕,解了两颗扣子,现出健壮锁骨。
    许凌云看他这狼狈模样心内好笑,更不料满堂春的酒药性如此绵长,路上吹着冷风尚且不察,回来后方渐渐发作。
    “笑什么?”李效道。
    许凌云道:“那酒是壮阳聚气,让你在温柔乡过夜用的。”
    李效懂了,点了点头,说:“你没喝?”
    许凌云也有点热,说:“我喝得不多。”
    李效道:“那小倌不住口地劝酒,多喝了几杯。”
    许凌云莞尔道:“你点了小倌?”
    李效说:“没碰过这等少年,心下好奇,便叫了个陪酒。倒也不甚奇特……就和女人一般。”
    许凌云怔怔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接,李效莞尔道:“你若是施点脂粉,抹点唇红,不定比那些小倌俊秀。”
    许凌云自嘲道:“我不成,我又不会忸忸怩怩作温柔态。”
    他接了茶杯,回到外间,李效道:“是孤失言了。”
    两人身上都微微发热,李效也不躺下,便这么坐着发呆,许凌云在外间躺了片刻,李效道:“你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许凌云道:“没有名字,短短的一道民谣。”
    李效说:“不是那首,先前弹的,孤在隔壁听到些许琴声,一抒胸臆之境。”
    许凌云道:“忘忧,你听听?”
    李效唔了声,客栈内的雅苑正有摆设用的琴,许凌云去取了来,点亮油灯,借着微光调弦,时值夜半,不敢使力,只心玳瑁制的琴拨轻挑。
    李效闭上双眼,深深呼吸,一曲毕了,仿佛沉浸于碧空长阔之中。
    正待开口说点什么时,窗外忽传来扑剌剌声响,许凌云登时弃了琴,奔到窗边去看,只见海东青落在窗台前,发出低沉的声响。
    李效:“回来了?”
    许凌云:“回来了!你果真能回来!”
    许凌云解开海东青脚上的竹管,倒出一封回信与一捻纸包装着的药粉。
    李效道:“回信说的甚么?”
    许凌云的手发着抖,就着油灯看信,说:“没有说,只有……只有此药用法。”
    那信上俱是娟秀字迹,既未交代为何赠药,也未对许凌云求助一事留下任何看法,只简略说了此药如何用,大意是百年前西北之地白虎陵一对匈奴情人,男子服过醉生梦死,苦苦追寻爱妻转世,而后为与爱人厮守一生,便制出此药。
    药名唤作南柯散,须得两人一并服用,梦中神感交汇,令其于梦里经历前生种种,最终再一同醒来,此药奏效的前提是彼此心神曾有牵连,一喜皆喜,一哀皆哀,否则服下后亦无用。
    李效道:“如何用?”
    许凌云长出了口气,说:“喝下去,在梦里就能一件件想起前事,要喝么?”
    李效不答,许凌云知道他还没想好,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便将药粉包收好放进抽屉中,海东青放到架上喂了些吃食,拿了信去反复端详,两人都不再交谈。
    许凌云既疲又累,看了片刻信后心内纠结万千,只不知服下后会是怎生个光景,将信压在枕头下,想着想着便睡了。
    李效却辗转反侧,至天明时仍睡不着,清晨外头一声炸雷,接着是漫天漫地的瓢泼大雨哗啦啦倾斜下来,狂风大作吹开了窗户,轰一声倾盆大雨被风卷着冲进来。
    许凌云只是不舒服地动了动,睡得死沉,李效披了件衣服去关窗以免他淋了雨,看了一会睡梦中的许凌云,他的面容犹如孩子般充满稚气,睡着时眉毛仍拧着。
    李效看得不忍心,心里又觉有负于许凌云,三年中他不再是帝王,许凌云亦不再是侍卫,然而两人仍以主仆相称,许凌云从未拂了李效的意,事事小心谨慎,与其说是君臣尊卑,更不如说是对张慕余情未了,从最初的重获新生到如今的时时黯然,李效俱看在眼里。
    他拉开抽屉,将药粉调在茶里,沉吟片刻,一饮而尽。
    海东青注视着李效,他便过去摸了摸它的头,说:“想起前世,也并非甚么坏事。”
    李效笑了笑,和衣躺回床上,窗外狂雷暴雨,一夜未睡令他不到片刻便即入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声炸雷,狂风又吹开了窗户,雨水泼了进来,许凌云被惊醒,手忙脚乱起身关窗,看了眼更漏,已是卯时。便打着呵欠,披头散发过去看李效。
    李效仍在睡,许凌云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一瞥,发现桌上摆着包药的纸,登时失声道:“陛下?!”
    许凌云转身察看李效,见其呼吸均匀,额上渗出些许汗水,当即顾不得旁的,将枕下的信笺找出来再看一次,继而扑到桌前,取出另一包药灌下,喘息着躺回榻上,心中咚咚狂跳。
    李效竟是连招呼也不打就先吃了那药!
    许凌云暗道坏事了坏事了,不知先后服药会不会有效果,只求快点入睡,看看梦中情况如何,然而越的紧张便越睡不着,他竭力调匀呼吸,浑身急躁,仍忍不住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庆成?”张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庆成瞬间睁开眼,猛地坐起,浑身大汗犹如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张慕有力的手臂马上搂着他,李庆成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惊疑不定打量四周。
    张慕把他搂在怀里,低声说:“做噩梦了?没事,没事了。”
    “不……不是噩梦。”李庆成喘着气道:“慕哥?你是慕哥?”
    张慕把他抱得很紧,李庆成登时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连喘气都在干呕,张慕道:“庆成?没事了,庆成,有我在,别怕……”
    李庆成好一会才缓过来,颤声道:“慕哥,你在……慕哥!”
    李庆成像个疯子般死死抱着张慕脖颈不松手,张慕只是不住口告诉他别怕,没事了,翻来覆去地说,口拙而不知所措,然而他每说一次,李庆成便镇定些许,渐渐的,李庆成终于恢复了神智。
    他噙着泪,与张慕分开,呆呆地看着他。
    张慕道:“梦见鬼魂索命了?不怕,有慕哥在,他们拿你没办法。”
    “不……不是。”李庆成道。
    他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光了,与张慕静静对视,那一眼似乎跨越了两百年的岁月,两百年的光阴,有多少仰慕,多少悔恨,多少痛苦与多少快乐,都在那一眼里。
    张慕带着不解的神色,片刻后凑上来,专心地吻了李庆成的唇。
    这个吻令李庆成彻底安静下来,然而吻着吻着,更炽热,更彻底的情欲在心底喷发,仿佛要将他烧成灰烬,李庆成一刻也不想离开他,他吻得更狠,张慕就把他抱得更紧,仿佛终于等到了生命里的某个回应。
    他们疯狂地接吻,纠缠在一起,张慕把李庆成压在榻上,急促地喘气,胯下阳根抵着,李庆成挣得一挣,张慕便按捺下情欲,说:“睡罢,你还病着。”
    一句“病着”蓦然惊醒了李庆成。
    “这是什么地方?”李庆成打量四周,张慕端过茶喂他喝了几口,漫不经心道:“秦州。”
    李庆成倏然心里揪了起来,问道:“咱们出来多久了?”
    张慕略蹙眉道:“六十七天,你没事罢,庆成。”
    张慕摸了摸李庆成的额头,又拉起他手,拇指在虎口处缓慢按压,一股醇厚的真气注入李庆成手少阳经脉,注入心脉,李庆成道:“我心跳得厉害……”
    张慕搂着李庆成,让他倚在自己身上,李庆成几乎全想起来了――
    ――这是上辈子他与张慕厮守的最后一天!
    “起来,慕哥。”李庆成马上翻身坐起,抓来衣服给张慕穿上,说:“得马上离开这里。”
    张慕没有说话,望向李庆成的目光中满是疑惑,蹙眉道:“不忙,先把话说了。”
    “来不及了!”李庆成道:“听我的!”
    张慕一身单衣,坐在榻旁,双手搁在膝上,吐出一个字:“不。”
    李庆成:“……”
    张慕:“你做了什么梦?慕哥带得你出来,自然会护你周全。先把话说了。”
    李庆成当真是气炸了,他深吸一口气,想起前世种种,明白了张慕一片痴情,现在他们不再是皇帝与侍卫,而是他与他,完全对等的两个人。
    李庆成:“皇叔兴兵作乱,我想起当年那封信是谁写的了!是李巍!”
    张慕道:“怎地突然想起这个?”
    李庆成一阵风似地取来长袍,说:“他一起存着谋反心思!你还不知道么?当年派人写信,投在皇宫门口那木箱里的人就是他!”
    张慕愕然,李庆成迅速给张慕披上长袍,说:“李巍得知咱们跑了,一定会派人追杀,想拿了我回去,逼着小舅投降……追兵一定已经到附近了,咱们得马上离开!”
    张慕沉默,而后道:“不怕,有我在。”
    李庆成单膝跪地,取来武靴给张慕穿上,说:“慕哥,不要逞勇,你要有个闪失我也完了,咱们走了这么远,不能就栽在这处。想想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要死了我怎么办?”
    张慕被李庆成说动了,起身道:“朝东海走,到了那处,李巍便耍不出什么花样了。走罢,今夜赶路。”
    李庆成从包袱中收拾出戎装给张慕换上,系上佩刀,腰带,情不自禁抱着他的脖颈,凑上去深深一吻。
    两人紧紧抱着,短暂片刻后张慕大手握着李庆成的手,负起行囊道:“走。”
    他们一路跑下客栈底楼,外面喊杀声响起,李庆成心中狂跳,终究是迟了一步。
    张慕登时色变,示意李庆成镇定,转身到后院马厩,开窗时的瞬间一根羽箭飞来,挨着张慕侧脸掠过,擦出一道滚烫的血花。
    马已经跑了,两人退回客栈内。
    “杀了张慕!抓另一个!”外头有人喊道。
    张慕抽出佩刀,李庆成道:“慕哥,你先跑,他们的目标是我,怕你回去报仇,只要你活着,随时可以回来救我!”
    张慕沉声道:“不。”
    李庆成:“慕哥……”
    张慕道:“不能再让你回京城了!”
    李庆成吼道:“我不回去!这一辈子还很长!不想就这么和你生死永隔!”
    张慕梗着脖子喘气,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客栈,他看着李庆成,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答应你!我不回京城!”李庆成道:“你快跑啊!带着鹰一起走!他们会把我押回王府,你在路上就能救我!”
    张慕道:“不,人不多,你在这等着,慕哥去杀光他们。”
    “别拿性命冒险!你究竟走不走!”李庆成怒吼道,他抓着桌上一个瓷盘摔成两半,横过锋利一段,抵着自己脖颈。
    李庆成近乎失控地吼道:“不走?!我就先死在你面前!!”
    张慕登时道:“你别冲动!”
    李庆成一向对人狠,而对自己更狠,张慕丝毫不怀疑他会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连手都在发抖。
    声音越来越近,无数箭矢穿透窗格射进客栈,张慕一手虚抬,不住发抖。
    李庆成早已料到此事,将瓷盘朝自己颈畔一划,殷红的鲜血渗出,张慕马上道:“别!我听你的!”
    李庆成平息下来,放下瓷盘,揪着张慕领子,令他低下头,彼此一吻。
    “给你半个月时间。”李庆成道:“在他们把我押回王府前务必救出我。否则咱俩都别再指望更多了。”
    张慕不再答话,转身冲破了窗门,海东青一飞冲天,外面传来闷哼,奈何张慕身手实在太快,拖着追兵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当场一刀劈死两人,且战且逃,倏然间又回手一刀,将追到身后的人砍为肉泥。
    “啊――”张慕发出仍是哑巴时那愤怒的呐喊,听得李庆成不禁热泪盈眶。
    “快走啊!”李庆成冲到窗前吼道。
    张慕双眼通红,几次舍不得李庆成要折回,李庆成又吼道:“你答应了什么!”
    张慕愤然转身冲进追兵群里,将领头之人一刀击毙,凡碰上他无名刀之威者,无不被那霸道巨力砍得血肉模糊,发出闷响。
    海东青在漆黑的夜空中发出一声唳叫,仿佛在催促张慕,他的身影化作黑枭,终于消失在夜的尽头。
    李庆成终于安了心,眼前止不住地发黑,周遭声音时远时近,倒在雪地里。
    张慕成功脱逃,追兵反而没了办法,只得分出五百人去追,剩余人留守客栈外,然而夜黑风高,大雪又掩去了足迹,张慕未曾负伤,连血迹都追不到,领头人放狗去追,又被张慕以甩手箭射杀了十余头,一遁入千里绵延森林,要追敌便是真正的一筹莫展。
    李巍派来的暗杀者举着火把,照亮了马车周围一小块地方,细密的雪花从窗外飘进车厢里,落在李庆成脸上。
    李庆成丝毫不担心,张慕一身武技在,未受半点伤,没有自己这个顾忌,不被牵制,又带着海东青,鹰眼锐利至极,要在夜间脱逃易如反掌,这群暗杀者派多少人去追,便将有多少人死在张慕手里。
    他巴不得首领多派点人出去,最好留个数十人监视自己,其余人全去搜索张慕下落,这么一来张慕定会挨个将这上千人在密林里杀个精光,指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回来救人。
    然而刺客们连着出去五百人,没一个回来,自己也怕了。
    “走罢。”外头有人说:“先押回去一个。”
    李庆成在车上闭目养神,车队启程,朝北边蜿蜒前行。
    所有刺客俱手持强弩,警惕地对着四周,一路不敢稍稍放松。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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