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康熙身边的荣嘉儿已是泣不成声,她是害怕,怕得要死。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控住如今的局面?

    张廷玉到底是老臣,虽是惊得面如死灰,可好歹还算清醒,忙小声劝慰:“格格先别哭了,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医,依老臣看,各宫娘娘那边还是先不要惊动为好。”话虽是这么说,可在这行宫里头的事别看什么都滴水不漏,可这一夜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瞒不过各宫的主子。

    康熙只是一时恼怒,气急攻心,待安心躺下没多时候自己就醒了过来。虽脸上的颜色已渐渐缓过来,可显得异常疲惫怠倦,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他瞥了一圈周围人,深深叹息一声,闭目不语。

    御前侍卫张五哥进来,轻声垂手回禀,说是太医院院判凌国康到了。康熙这才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手指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道:“让他回去,不要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朕没有病。”

    还是张廷玉不放心,跟着出去到外头廊下并支会张五哥让凌太医到东配殿守候,随时听宣。自己又转回了内室,才听到康熙唤人叫去烟波致爽斋拿苏合香来,李德全应了匆忙间与他擦身而过。

    康熙这才扭过头来拍了拍荣嘉儿的手冲着她苦笑:“朕是老了……老了……”

    “皇上不老。”荣嘉儿偎着康熙,想起方才的情形又哭出来。

    侍立在一旁的太子胤礽跪着往前两步,满脸泪痕,哽咽道:“皇阿玛,儿子不孝,儿子罪该万死,儿子罪该万死……”说着便一遍遍地磕头。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一起跪下来,荣嘉儿也挪了地方,就着床榻踏脚上跪下来。

    康熙恢复了些精神,可仍仰卧在那里望着殿顶,似乎对这声声啜泣听而不闻,又似乎并不在意胤礽一声声的‘罪该万死。’此时,他一味的沉思,似在回想往日里对这儿子的偏宠,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过头来只和荣嘉儿说话:“荣儿,你知道吗?荣宪未出嫁前,也似你这般总愿意守着朕,替朕分忧。你没见过她,她比你更鬼精……”说着,又叹息。

    这话不管是康熙也好荣妃也好,就连季嬷嬷在她跟前也不知道捣鼓了多少遍,人人都说荣娘娘养的女儿都是活络性子。可现在听这话,叫人不由的伤感。

    “荣儿不孝……”

    “你不孝?”康熙依然看着殿顶,兀自笑笑,说道,“若你不孝,就不会想着典当金银首饰为你生父还户部的那五万两欠银了。朕都知道。”

    听康熙这么说,荣嘉儿脸上一边挂着泪,一边心内凄惶不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只是咬着唇。

    “万岁爷……”

    “让马齐带胤礽到后殿去问话。”

    “嗻。”

    康熙吩咐完后又叹道:“百善孝为先,你毕竟也是尚家的骨肉,儿女孝道本就是天经地义,只可惜朕不会养儿子,是朕的过错啊。”

    张廷玉往前走了一步,欠身道:“万岁爷身子刚舒坦些,还是别再想太多了,万岁已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后世。太子失德,咎由自取,臣等都是明白的。”张廷玉这里还想多说些什么,只是看看康熙的脸色,又怕皇上再次动怒,身子骨吃不消,忙换上一丝笑颜,“这一趟格格委实吓坏了,万岁爷一夜未眠,想是也累了,就请格格陪万岁爷读读诗书,说说话,就是睡不着,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嗳。”

    没等康熙回应,荣嘉儿已跑到书柜里胡乱找了两本书集,一本唐诗,一本诗经,又有宫女递了热帕子上来擦了脸。就听康熙歪躺在榻上下令:“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任何人都不许擅出戒得居。胤礽虽没有明旨,朕已决意废黜,三日后回京!”

    “嗻。”

    待张廷玉出去,李德全进来送了药,服侍康熙吃下,荣嘉儿这才重新坐回康熙身边,轻声说:“万岁爷,荣儿给您念诗,您闭着眼睛听就好……”

    康熙脸上略为松散了一点,依然跪在一边的胤祉膝盖骨早就发麻,可依然强撑着往前挪了挪,磕了头,道:“儿臣愚钝,不能为皇阿玛分忧。弟弟们都在外头雪地里跪着,屋里却暖和,儿臣心里不安,求皇阿玛恩准让儿臣同弟弟们一起跪等旨意。”

    天交四更,外头鸡鸣声依稀可闻,康熙亢奋了一夜也确实是没什么精神,只挥了挥手,准了。又说:“你到外边候着去,让你们几个兄弟都到偏殿歇息。”

    “儿臣遵旨。”

    胤禔心里正懊悔,想着这老三明明是想逃了这里可说话还想着如何体面,不由横了他一眼转过脸来赔着笑道:“儿臣笨拙,荣儿在此处陪皇阿玛说话,儿臣就在边上守着保皇阿玛安枕高卧,万无一失……”

    “你也出去。”

    胤禔听这话一愣,“皇阿玛……”

    “出去!”康熙厉声碾人。

    荣嘉儿转头,冲着胤祉略摇了摇头,他那里接下她的暗示双眼却还是恶狠狠地瞪着胤禔,仿佛要能把这位大哥生吞活剥了似的,一转身去了。李德全忙点起了安息香,只放了两个烛台供荣嘉儿读书看字,其实不必,那些诗句原就是熟悉的。一时间,外头风声呼啸,殿内却尤其的安静,如同一晚上的风云从未出现过。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心中酒应熟……”曼声低吟中,康熙的呼吸渐渐平缓均匀,不消一顿饭光景,康熙已经朦胧混沌。

    谁知才一个多时辰,殿外走廊上就传来了说话声,而且愈来愈大声。

    荣嘉儿原是困极了,只是这一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真当可以小憩的时候到是走了困。她朝发白的窗户看了一眼,遂起身探头去看。众阿哥都到了廊下,那里不比里屋,外头雪是停了,穿堂风却刀子似的正是冷的时候,这些阿哥莫不是金枝玉叶,这一夜上受冻挨饿,身子哪里吃得消。除了胤禛与胤禩稳重,其他阿哥都缩着脖子往手里哈气,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誐更是只顾跺脚取暖。

    可人人脸上都带着不痛快,就听到胤禔在那里说:“皇阿玛一夜未合眼,你们何必这么急着见驾。胤礽之罪咎于天,他在偏殿有没有炭炉与热茶也不是我可以说了算的,皇阿玛还在气头上,这么着不是明着和皇阿玛过不去吗?”

    胤祉冷眼看着他,胤禔的心思昭然若揭,想他在内殿中能对皇阿玛说出要杀了胤礽这事上,就算没脑子的人都能想到,他们这位大哥对手足是全无怜爱之心的。

    只见胤禔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仗着是长子依老卖老道:“你们呐,就先顺着皇阿玛的意思,一切有大哥为兄弟们维持着。”

    荣嘉儿看了一眼榻上的康熙,呼吸依旧平静,看上去并未被吵醒,倚在窗口边上,只开了一小条缝隙继续往外瞧。

    胤祥或许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好笑:“大哥,你就明说,让咱们都别保二哥就行了。”

    “十三弟,你这算什么意思!”胤禔喝斥道。

    胤禛拽了一把胤祥,叫他务必沉住气。其实这些人谁都是人精,胤禔的话旁敲侧击,意思通通透透,胤祥太沉不住气,这事到头来还是皇上做主。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容得了人在此撒野放肆。

    可到底是骨肉亲情,他也不能叫胤祥吃亏,便冷冷说道:“兄弟们没别的意思,偏殿那里连炉火都没有点,二哥那身子能吃得消?都是自家手足,何必落井下石!”

    胤祥梗着脖子跟着说:“大哥,二哥如今落难的人,可到底有兄弟情分!就算他有罪,可毕竟也是当了四十年的太子,你又何必那么绝情,一盆碳炉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胤誐没忍住,嘻嘻一笑,说:“大哥,兄弟从小就不会读书,可我也想问一句,要是我们几个犯了事,落到你手里,还会有活路吗?”

    “就是,也忒薄情的了!谁没个旦夕祸福?”胤禟跟着嘟囔。

    胤禔这才觉出众人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敛了神情,干笑一声道:“你们何苦冲我来?这是胤礽闯的祸,皇阿玛的旨意,我又哪来那么大的胆子作他想。”他看了一较周围这些弟弟,又说,“十三呐,我知道你是太子一党,可你得想好了,凌普带兵进行宫的事皇阿玛还没有发落呢,做哥哥的提醒一句,你和太子走得最近,还是先消停些吧。”

    胤祥哪听得了这样的话,这分明是在说凌普带兵逼宫的事是他和太子串通好了的。他气性上来可有些不管不顾,硬是被胤禛拉扯住了才瞪大着眼睛气呼呼地嚷:“这话有趣!我还告诉你了,我胤祥站得直坐得正,从不怕小人诬陷!怪不得就连老祖宗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

    “十三弟,这话不能说!”胤禛也急了,冷声斥道。

    “我不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胤祥倔脾气上来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这话见了皇阿玛我也是这么说,总不能叫亲生骨肉自相残杀吧。”

    荣嘉儿听这动静声越闹越大,忙掀帘跑了出去,到了跟前便道:“各位哥哥们还是别在这里嚷嚷了,皇上睡下去才一个时辰。外头还凉,你们就不能在偏殿里好好呆着去。”

    “荣儿,你是不知道。”胤誐怪声怪气笑道:“有人把皇阿玛气头上的话当圣旨了,我们可都挖空心思想着怎么不得罪大哥才好呢。”

    这一夜荣嘉儿已是茫然,胤礽本就是个混账东西,可要是再死咬着不放,想想康熙那肝胆欲碎的痛楚模样终还是不忍心的。不说那是一代帝王的眼泪,单就是一个父亲的痛楚就让她又羡又愧。她往偏后殿瞧了一眼,自己的生父尚之隆这一大早的已带着亲兵巡视回来了,肩上、帽子上,还有那已泛着灰的鞭子上都沾着雪,也是一夜未阖眼。就这么瞧着心就隐隐地疼,在尚之隆的目光将要落到她身上时立马又转回头。

    “哥哥们何必这样……”她似是没话可说,索性撒开手不管了,扭头便快步逃进了殿内。

    此时康熙也已醒过来,他未叫任何人。只是睁着眼睛凝望着窗户想心事,见荣嘉儿进来,回过神便问:“天亮了,朕睡了很久。”

    荣嘉儿走过去,替康熙掖了掖被子,勉强陪着笑:“万岁爷才睡没多久,可也睡得深沉,竟打呼了呢。外头天冷,雪停了,映得窗户晃眼睛。万岁爷再睡一会儿吧。”

    康熙目光一闪,道:“到底是你们年纪轻,一夜未睡还那么有精神。这就回去吧歇着吧,还叫你额娘担心。”

    “荣儿不累。”说着,便更觉眼睛酸涩,连哈欠都要爬上来,硬是动了动脖子忍住了。

    “回去睡吧,睡醒了再过来。”康熙反过来劝说,“朕的身子自己知道,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皇上,您别这样说。”

    深思片刻后,康熙似有若无地轻应了一声,便掀了被道:“传张廷玉。”

    “嗻。”

    李德全进来伺候康熙洗漱,刚喝了一小口茶,便见张廷玉进来了。荣嘉儿这才退出来,往荣妃住的芝径斋里请安,才下了暖轿走进院门口,自己的宫女听兰便疾步撞进来。

    “格格,不好了。”

    “好没规矩,在这里大吵大嚷的像什么话!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一大早就没一句吉祥话!”墨玉当头训斥。

    听兰跑到跟前时还在喘着气,见荣嘉儿并未怪责忙跪到身前急禀:“格格嘱咐奴婢在戒得居照料十三阿哥,可十三阿哥现下被皇上下旨拘了……”

    “什么!”荣嘉儿惊得差一点就被脚下的门槛绊倒,忙抓了听兰的手说,“好好说,一五一十的说,刚不是还好好的?”

    “是,格格。原是张中堂来偏殿里传旨问话,奴婢听着缘由是和昨晚上凌普调兵的事有关系。一开始单单只是问话,十三阿哥没有忍住性子,顶撞了几句,可偏偏皇上听见了,叫圈禁起来,等回了京再送进宗人府。”

    听这话,荣嘉儿已是惊得一动不动,她是想动的,可脚下却似生了根。胤祥脾气虽暴了些,可说到谋反逼宫是万万不可能的。正要转身回戒得居探个究竟,便见荣妃身边的季嬷嬷疾步从芝径斋里出来,拉着荣嘉儿的手就嚷:“格格不好了,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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