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萧离命宫人将醉酒的鬼医安置了,独自步入园子,就听到那一大一小的对话。

    孖兴不太开心,是因为怀歆的病好了,清醒过来,一定不会在皇宫里久留。

    而小辣椒,烦恼的则是到底要不要对自己坦白的事郎。

    风影和云影就候在殿外,随时等她传话,万岁爷也好奇,到底那两个人去北狄查出什么了不得的明堂来了锎。

    非要对他藏着掖着,瞒得密不透风,她心里可安?

    正想着,孖兴扬起小脑袋,对向昏暗的天,长而惆怅地,“唉——”

    忧郁得天都快塌下来。

    慕容紫侧眸将他紧锁双眉的脸孔望了望,道出他的心事,“孖兴,你是怕贤妃的病治好了,就会离开你么?”

    话罢了,小家伙就低下了头,手指头纠纠缠缠,十分的纠结,他糯声问,“小紫姑姑,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吗?”慕容紫有些犯难。

    换做别个,她肯定会直截了当的说——成全。

    若能祝福几句,自然就更好了。

    毕竟人各有志,洛怀歆清醒了,要走,谁能拦得住?

    只不过骨肉亲情,孖兴这样小的年纪,岂是说分离,就能真的舍下亲母?

    犯难之余,孖兴又道,“我知道,母妃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父皇,更……不喜欢我。”

    他哽咽了下,稚气的脸容上爬满成熟的忧虑,“其实,倘若母妃能够走,我身为她的儿子,当为她开心才是,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儿,有责任为父皇分担天下大事,不能总想着自己,还有小紫姑姑你,你也很疼我,现下我对你说,希望我的母妃留下来,又将你置于何处?你说我是不是太小气了?”

    他那么小,心思里竟已然有了那么多的烦恼。

    为他,为洛怀歆,为楚萧离,为自己……

    慕容紫鼻子一酸,连忙把他往怀里抱,“你不小气,你就是想得太多,连孩童的快乐都感受不到了,你这个年纪,期望和亲母在一起实乃理所应当。”

    孖兴用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再伸出小手乖巧的将她抱住,“小紫姑姑,母妃真的走了,我留不住,也不能随她一道走,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好难过。”

    他没有哭,只是稚嫩的声音压得很低,一个劲的往慕容紫的怀里扎。

    慕容紫怕他憋坏了,抚着他的脑袋,道,“难过的话就哭出来,憋着多难受啊。”

    孖兴摇头,努力隐忍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掉泪,况且,没有母妃,我还有皇阿奶,有父皇,有你……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当心满意足才是。”

    他小小的人,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将搂着他的慕容紫好一个心疼,反为他哭起来。

    孖兴抬首望去,见她掉眼泪了,便从身上掏出一方白白净净的帕子,仔细的给她擦。

    “小紫姑姑,你莫难过,若是让父皇看见,他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楚萧离一听就乐了,阔步靠近去,“你父皇像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他忽然露面,不小心说了他坏话的孖兴不觉什么,反是眼泪婆娑的慕容紫有几分尴尬。

    孖兴缩在慕容紫怀中,偷瞄了父皇一眼,发现他正也熠熠有神的看自己,遂即周身的皮一抖,赶忙机灵的说,“儿臣还小,不懂太多事,就算说错了话也是可以原谅的,父皇心怀天下,定不会与儿臣计较,再说……”

    一通颠三倒四的马屁完了,他还给自己留了个‘再说’的转圜。

    楚萧离已来到两人身后,面无表情的低头望去,颇为严肃的问,“再说什么?”

    孖兴离开慕容紫的怀,一边整理着绵绵的衣袍,一边倒退。

    他稚黑的瞳眸与自个儿的皇帝老子做着对视,待到退到了自以为安全的距离,才摊开两手,认真说道,“再说,只要是同小紫姑姑有关系,在父皇这里就没有道理可讲,父皇是一国之君,若你不讲道理,那儿臣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呢?”

    孖兴殿下的意思是:万岁爷您真的觉得自己小气,那大概就是的吧……

    楚萧离佯作瞪眼火起状,抬起手好像就要真的揍了谁!

    小家伙吓得精神抖擞,脚下抹了油,绕过左侧的那座假山,一溜烟跑远了。

    边跑,他还边道,“小紫姑姑莫要难过,父皇会安慰你的!”

    笃定楚萧离不会追着他揍。

    慕容紫被父子两逗得开怀,脸上的眼泪都还没擦干,又哭又笑的,无奈得很。

    再而,转过身和楚萧离相视一眼,遂,复又低头,沉默。

    她刚哭过,鼻头泛着微红,眼眶里和羽睫上沾了少许晶莹剔透的小珠子。

    随着她不经意的眨眼,黑色的睫羽如同被赋予生命的翅膀,清浅的颤动着,笨拙的想将心迹掩饰下去。

    楚萧离将她俯视了一会儿,只凭他对她的了解,就那点意图,早就了然于心。

    索性,他也提袍在她身旁并排坐下,空出一只大掌将她放在腿上的手握住,道,“孖兴将来是要成大事的人,朕自希望他母亲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只怀歆待他如何,你也望见了,有你疼他,亦是补偿。”

    慕容紫默然未语。

    楚萧离对孖兴寄予厚望,这点无可厚非。

    可是生母的关爱,她怎替代得了呢?

    便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九郎,其实我并不认为洛怀歆不在意孖兴。”

    楚萧离眸色轻漾,“何以见得?”

    回想起自己被罚跪在锦绣宫外,与洛怀歆有过短暂对话的情形,慕容紫道,“她曾对我说过,若她对孖兴不好,孖兴便会很可怜,如此,你身为他的父亲,就会加倍对孖兴好。”

    楚萧离微诧,“竟有此事?”

    慕容紫点头,“洛怀歆长年累月的服用失魂汤,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即便清醒过来,恨你是一回事,孖兴却是她十月怀胎的亲骨肉,哪里可能会厌弃?”

    无非知道自己自身难保,儿子想有个好前程,想得到她之外别人给与的疼爱,除了放手不管,装作漠然,除此之外,洛怀歆别无选择。

    “原来是这样……”

    楚萧离兀自想了会儿,恍然大悟,不禁失笑,“恨我,与孖兴无关。你们女子的心思就是多。”

    慕容紫滑头的看了他一眼,笑里有几分涩意,“那是因为在这里,我们女子能做的事情并不多,能耐也就那么一点,自然要精打细算。”

    当作太子教养长大的楚云晞,便是最好的例子。

    无论她心怀怎样的鸿图与抱负,如今只能甘愿做宰相夫人,为慕容徵生儿育女。

    在这里,女子是男子的附属。

    莫说金戈铁马争天下,离开夫君的庇护,就什么都不是。

    而失去楚萧离纵容与宠爱的慕容紫,便也失去了对于慕容家的所有价值,失去了她存活于世的意义。

    他是她的依附,亦是她最终的归属。

    身旁,楚萧离未曾觉出慕容紫的心思变化,自顾弄清了洛怀歆对儿子疏离的来龙去脉,他暗松一口气,当即就做着打算道,“既是如此,明日开始我便让孖兴去锦绣宫,给他母妃请安。”

    他已决定成全,洛怀歆呆在宫中的日子就不会太长久。

    她们母子二人,能够聚一时,便是一时罢……

    慕容紫点头赞同,“孖兴还小,即便现在不明白洛怀歆疏远她的原因,往后也总会晓得的。”

    “那你呢?”趁她不备,楚萧离逮住机会,出其不意的问,“我的用心,你可晓得了?”

    慕容紫怔了怔,正钉在他俊庞上的目光里,泛起了层层涟漪,“我……什么?”

    他的……用心?

    慕容紫反映过来,大为窘迫,无力应对,很窝囊的低下头,“非要在这时候说吗?”

    楚萧离凝视她,笑容柔软似阳春三月的暖阳,“这时候不说,那你想何时说?”

    一直等下去,并非他的行事作风。

    他也委实没料到,小辣椒在此事上逃避到了姥姥家。

    他一味追赶,没有用。

    “你成日的躲,朕成日的顺着你,你可有觉得,近来我们两个单独说话的时候,都变得不太自在了么?”

    “不自在……是有的。”慕容紫没法否认,闪闪躲躲的跳跃着思绪,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楚萧离打定主意要与她讲讲清楚。

    握着她的手不放,他移眸将面前被雪覆盖的小花园望了下,又沉吟了下,旋即笑道,“四娘,你说这里的女子能做的事情不多,那么在从前的你的那里,又是怎样的?那里的女子,能做些什么?”

    这下,慕容紫当真要喊天了。

    九郎是在委婉的问她……现代的事么?

    ‘现代’,好生疏的词,好遥远的说法。

    若非他此刻提及,慕容紫是有多久不曾忆起那里曾经的种种?

    她从何处来,仿佛已经不那么重要……

    “罢了,从前那些,不提都罢了。”

    沉默片刻,慕容紫嘴角弯了弯,释然道。

    低头看看和楚萧离紧扣在一起的手,她覆下的眼帘里溢出感动。

    “我愿为你留在皇宫,你不负我,我又何苦对你有所隐瞒?”

    抬首,她冲楚萧离笑笑,“我也不知风影和云影此行去北狄查了些什么,先叫他们来问上一问罢,至于萧晴子那边……”

    未等她说完,楚萧离主动道,“过几日就是你父亲的寿宴,有的是机会问她究竟,朕见你与孖兴近来统是不得精神,不如我们出宫去玩?你来京城一年多,应当还未好好的在城中游玩过。”

    这人呐,就是这样!

    以为胸有成竹的事情,便不得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急,忙着想要步步紧逼了。

    听楚萧离说要暂缓,慕容紫乐得依他。

    当初她派风影和云影前往北狄,主要是想找曦昭。

    可曦昭行踪飘忽,哪儿那么好找。

    若是真的随他们来了,早都是别的说法。

    故而,他两个带来的消息,不会与楚萧离那些前往北狄打听的密探有太多出入。

    萧晴子被囚在相府,言明只对她一人说实话,那就不急。

    反正她身边与鬼医,小命一时半会儿丢不了。

    这些,楚萧离都算得好好的。

    在对她的事上,他可算小心翼翼,容她喘口气也好,没得萧晴子说出些惊天动地的话来,他们两个难上加难的消化,那才叫痛不欲生!

    往楚萧离手臂上贴靠去,慕容紫小声嘟囔埋怨,“总算是万岁爷有心,来京一年多,我每日吃些什么,去了哪处,怕是你比我还清楚。”

    她也实在想出去玩,天天关在皇宫这座笼子里,何其乏闷。

    楚萧离低眸把她莫名委屈的小脸纳入沉沉眼底,弧度温软的唇角牵挂着笑意,总算肯心甘情愿的呆在他身边了。

    如何不喜。

    宽释的神情并未在他脸庞上停留太久,倏的,楚萧离神情一凝,深眸里多出一丝冷冽,“何事?”

    怀中的慕容紫听他忽然变了个调调,顺着他余光茫然看去,溟影不知哪时悄无声息的端立在斜身五步开外的雪地上。

    难得,他表情不似往昔那般平静无澜,剑眉微锁,不乏忧虑。

    “北狄密使到,送了个人来。”

    ……

    北狄一行只来了六人,扮作商旅,跟随商队从天险关入的楚地,因为行踪低调,直至进了京城都未被发现。

    当下关头,楚萧离还不得精神与疏忽职守的鸿胪寺算这笔帐,只吩咐在东华殿的西偏殿见来使。

    慕容紫好奇,便跟着一道去,藏在龙椅后面的屏风里头,正大光明的旁听。

    “吾皇登基数月,虽内乱未平,但吾皇念及楚地之亲,特送来一份薄礼,向楚皇示以两国长久交好之意,望楚皇接纳!”

    身着北狄深紫色官服打扮的使节,简短的说明来意后,将身子微微侧开,让出身后坐在轮子上的男子。

    隔着堆刺繁复的屏风,慕容紫只见了个大概的轮廓,就当即将人认出来。

    ——宁承志?!!

    他就是北皇送来的大礼?

    不,应该说是商霭送给楚萧离的大礼。

    将这‘礼’收下,不久后必定谣言四起,满是对楚氏皇族的不利。

    若不收,楚萧离怎样做到他的成全?

    宁承志与洛怀歆两情相悦是真,可洛怀歆的贤妃身份更是真!

    往深处想,孖兴也会因此受牵连,满朝官员若就此起了纠纷争执,立储、楚国的将来……全是不得解法的难题!

    商霭这一招,实在绝狠致命!

    只闻楚萧离意味不明的呵笑了声,“北皇真是有趣,平白无故送个身有残疾的人给朕,是在同朕玩笑么?”

    使节低了低头,恭敬回道,“并非,此人乃楚皇贤妃之故友,确实是吾皇精心筛选的厚礼,不过吾皇有言在先,此礼楚皇不收亦不打紧,心意到了,便是足够了。”

    话将说完,身后响起慕容徵明朗的笑声,“北皇好心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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