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掖庭兰苑内的郑长使见着舜华盛宠不衰,心下自然是焦虑万分。舜华刚得宠时,郑长使还在侥幸,皇后如此不喜舜华,定会想法子打压她的,就如同前次一样,让她进了掖庭无缘再见圣上。可惜这一次,舜华不仅没有被打压,反而盛宠不衰,这怎么能不让郑长使着急,自己之前是抓住机会好好地羞辱了舜华一番,眼下舜华已经比自己品秩高许多,再加上得宠,万一日后她要秋后算账可怎么是好?

    思来想去,郑长使还是决定要亲自去一趟云意阁。

    见了舜华,郑长使觉得十分尴尬,心中纠结万分,本来她自持良家子的出身,很是看不上舜华,甚至出言羞辱。但如今却要来给舜华示好,这实在是令她极为不适。

    舜华却毫不意外,一壁命繁枝看茶,一壁拉着郑长使坐下,含笑道:“不知郑长使特意过来可有何事?”

    听见舜华的问话,郑长使这才反应过来,局促道:“之前妹妹不懂事,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姐姐,请姐姐千万见谅。”

    舜华轻抚额角发端,面露疑惑道:“郑长使何出此言?”

    郑长使有些不安的绞着红罗手帕,轻轻咬唇,“姐姐这样说可是不肯原谅妹妹?”

    舜华笑道:“你我都是侍奉陛下的人,即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得罪之说,郑长使切勿多心。”说着抬手握住郑长使的手掌,以示友好之情。

    郑长使总算稍稍安心,两人又话了几句家常,她见舜华似有倦意,便起身告辞了。

    走在回掖庭的路上,郑长使不由得惴惴道:“不知她是否真的不计较当日之事了。”

    她身边的婢女惜蕊接口道:“依奴婢看来,这裴美人确实不在意了。”

    郑长使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忿忿道:“没想到我还有来向她低头的一天,着实气人!”

    惜蕊忙道:“长使莫动气,谁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就厌弃她了?皇后娘娘不喜她,总不会让她好过的。”

    郑长使这才有一点笑意,颔首道:“说得也是,我便且等着这一日。”

    很快便是九月初九,重阳求寿节。按照惯例,宫人皆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以求长寿。与此同时,宫中会有一场盛大宴饮,除帝后外,上至太后以及各藩王、公主,下至有品秩的妃嫔都会出席这场宴会。

    宫中宴席,与平常百姓家的宴会自然大不相同。

    日暮时分,隆重的祭祀“火神”仪式先进行。祭坛上陈列祭器有:帛一、爵一、铡一、簋一、羊一、豕一、尊一、镫二、炉一、香縏一。吉时一到,皇帝奕诩着绘有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的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长身玉立,虔诚的进行祭祀仪式,他身后是参与助祭着深青色翟翚雉纹五色十二等袆衣、头戴赤金凤冠同样神色肃穆的皇后徐贞。击鼓、起乐、盥洗、就位、迎神、上香后,奕诩恭敬祝道:“致祭于火德荧星尊神曰,恭惟尊神正位,离明体阴,用阳配坎,福民有功,民社祀典崇新。兹届九九重阳,敬焉大火。惟望神灵默佑,福曜舍精,天明地德,光照四海。上报怀柔之盛德,下赐康吉于苍生。尚飨。”

    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奕诩神色肃穆,望之凛然犹神祗,威严而虔诚,让人不敢逼视。

    祭祀仪式结束后,众人便至未央宫前殿参与今夜的宴会。

    奕诩神色端然的坐于殿前主位,右起依次是皇后徐贞,赵夫人赵芷汀、陆婕妤陆淳然、顾容华顾清影、韦美人韦蕴、裴美人裴舜华、曾充依曾仪、余良人余昕、郑长使郑婉儿等一众有品秩的妃嫔,左起依次是皇太后陈氏、燕王奕谨、楚王奕谦、齐王奕诤、梁王奕询、信阳长公主奕姌、广平长公主奕妍等大炎朝最尊贵的皇室宗亲。

    开宴后,舜华默然不语的用着膳,同时不动声色的留意着宴会上的众人。皇后依旧风头大盛,艳丽非凡,其他妃嫔也各有千秋,倒是赵夫人让舜华有些吃惊,原以为敢明着与皇后作对的宠妃,应该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模样,可宴会上的赵夫人却温柔娇羞,偶尔低头浅笑,宛如清莲绽放,香风自来,柔美清纯得让人怦然心动。

    几位藩王之中,除燕王奕谨与楚王奕谦已经成年、拥有封地、手握兵权外,其他两位藩王都尚未及冠,均因年幼并未就藩。其中以燕王奕谨年龄最长,已届不惑之年,其封地之广,南至汝颖,东尽青齐,西抵崤黾,北守云中,且物资丰饶。燕王近年来多传专横跋扈,屡次仗着资历深厚,反对奕诩的政策,实有拥兵自重之嫌。而楚王奕谦镇守西南重地,性子沉稳内敛,向来以奕诩马首是瞻,因此颇得器重。

    酒过三巡,奕谨忽然起身敬酒:“陛下,今日重阳佳节,臣特意为陛下准备了一份礼物。”说罢笑着拍拍手。一名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的佳人怀抱琵琶应声翩然而出,莲步轻移,缓缓行至殿中,施施然向奕诩行礼道:“奴婢参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奕诩勾起唇角,笑道:“免礼。”

    那名佳人行过礼后,起身拨动手中的琵琶,轻挑慢捻,曲调渐成,初时犹如小溪淙淙,清脆婉转,渐渐高昂,又如泉水激荡,跌宕起伏,动人心扉。

    合着曲子,佳人的歌声清越悠扬,别有一番韵味:

    “圣人出,阴阳和。

    美人出,游九河。

    佳人来,騑离哉何。

    驾六飞龙四时和。

    君之臣明护不道,美人哉,宜天子。

    免甘星筮乐甫始,美人子,含四海。”

    好一曲《圣人出》!舜华都忍不住暗自赞道。这一首曲子唱下来,奕诩脸上的笑意愈浓。

    舜华抬眸看去,皇后向来不擅掩饰,此时也是如此,一脸厌恶与难堪,显然没料到在这种日子,还是会有人给她添堵。

    舜华本以为这名才貌俱佳的美人今晚已经成事,大局已定。

    坐在皇后身旁的赵夫人却忽然脸色煞白、秀眉紧蹙、不断的急促喘息,似是胸闷窒息。在她身旁侍奉的紫荆急道:“陛下,夫人的哮症又发作了!”

    奕诩神色一变,连忙起身吩咐:“快将你家夫人扶到内室休息,即刻传太医诊治。”

    面色苍白、窒息难喘的赵夫人在紫荆和一众宫娥的搀扶下,方进了内室,奕诩亦同行进去。片刻之后,数位太医自殿前鱼贯而入,一个个面上都神色紧张而凝重。殿内外好一阵忙碌,方将突然发病的赵夫人安顿好,奕诩方出来前殿入座。原本一直在宴会上与众藩王、公主闲话家常的皇太后也称疲,早早回了永寿殿。

    经此一役,宴会上的喜气淡了不少,奕诩再次看向殿中的佳人时,脸上已无笑意,只淡然道:“此曲甚好,燕王费心了。”

    此言一出,便意味着这名佳人入宫无望了。

    陛下当真如此喜爱赵夫人?舜华隐隐觉得这一连串的变故并不是那么简单,不由蹙眉看向那名高高在上、眼神冷峻的君王,饶是她惯懂识人,他的心思却实难捉摸。

    亥时三刻,陛下与几位藩王推杯换盏间已喝至微醺,宴会也近尾声。待陛下与皇后同几位藩王先行离开后,众妃嫔也纷纷离座,各自回自己的寝殿,一时间莺声燕语、香风阵阵,好不热闹。舜华静静的坐在席位上,等待众妃嫔皆数离席,方才起身离开。出了前殿,行至长廊时,舜华仿若不经意般抬手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右耳垂,随后蹙眉道:“繁枝,我的翡翠耳坠不见了,想是掉在了前殿,你帮我回头去找找。”

    繁枝前后张望了一眼,见四处都有巡逻的卫士,方道:“美人您在此处稍等,奴婢去去就回。”

    舜华嘱咐道:“恩,找仔细了。”

    繁枝领命便急急回奔至前殿。

    舜华立在原地,翘首以盼,似是在等待繁枝。

    此时夜已深,长廊上经过的人已经很少,方才的热闹喧嚣也归于安静寂寥。月影朦胧下,一个颀长身影自前方从容走来,舜华欠身颔首与来人致礼,似是并不相熟。擦身而过时,面前的锦袍男子忽然压低声音道:“宁殊目前在上林苑当差,找准时机提拔。”

    舜华不动声色,只稍稍垂下眼帘。

    来人也不多言,就此别过。

    少顷,繁枝匆匆赶回长廊,见了舜华,递上手中的翡翠耳坠,有些急道:“美人也忒不当心了,如此贵重的耳坠竟能掉到案下,若是被别的宫人瞧见,定悄悄拾走了。”

    舜华并未责怪她因急切而显得语气不敬,笑笑接过她递上的耳坠,回了云意阁。

    当夜,按照礼制,奕诩本应宿在椒房殿,与皇后共度重阳佳节。但或许是心疼赵夫人突发疾病,奕诩并没有去椒房殿,而是去了赵夫人的永延殿。这让皇后大为光火,据说在椒房殿内发了好一通脾气,处置了数名“办事不周”的宫人,闹到半夜才歇下。

    两名宫人在廊下悄声谈论此事,正好传到了在屋内纳凉的舜华耳中。

    舜华欠了欠身,吩咐繁枝出去将外面那两名说话的宫人叫进屋内。待她们进了屋,舜华细看了一眼,隐约记得这两名宫人一唤素雪,一唤霜梅,都是上次林义从内侍省挑来的,平时做事都是懒懒散散的模样,背后又爱嚼舌根,论人长短,道人是非。

    舜华心中打定了主意,肃容道:“连皇后娘娘的是非都敢谈论,我看你们是嫌这差事当得太安逸了!”

    素雪和霜梅连忙跪下,呼道:“奴婢不敢!求美人恕罪!”

    舜华缓声道:“你们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看样子没少和外面的人走动吧?”

    素雪和霜梅相视一眼,交换了神色,便都垂下了头。

    舜华有心处置二人,厉声道:“我瞧着你们实在是伶俐得紧,在此处当差也着实是埋没你们了!”

    二人面露惧意,哀声求道:“奴婢知错了!美人恕罪!”

    舜华不愿再多说,淡淡道:“那便送回内侍省,叫林侍监再好生教教你们该如何当差罢。”

    素雪本是低着头,抿着唇,一副诚心悔改的模样,却在听到舜华这句话后微微扬起了唇角。

    舜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转过头去,吩咐繁枝去将林侍监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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