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龄稍长的宫人自门内迎了出来,对引路的小黄门恭敬道:“林中贵怎么来了?”

    被唤为林中贵的小黄门侧头看向舜华道:“裴姑娘,您就先在这掖庭等待陛下召幸吧。”随即又回身向那名宫人道:“这名裴舜华裴姑娘就先在你们掖庭局住下了,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你们可得多照顾着。”

    “诺。”

    见林中贵交代完毕,舜华亦恭敬道:“劳烦中贵人多跑一趟了。”

    林中贵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并不明显的笑意:“裴姑娘客气了,这都是咱的本分。既然姑娘已经到了掖庭,也见到掖庭局的监作孙嬷嬷,那咱家这就先回去复命了。”

    林中贵走之后,监作孙嬷嬷又引着舜华进了掖庭局,领她进了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正背着房门在整理床铺,听到推门的声音,她回过头来,见到孙嬷嬷身边立着的舜华,不禁有些讶异。

    孙嬷嬷指了指其中一个铺位对舜华说道:“宫中近来并无空房,你就暂时和墨染一个房间吧,她也刚进宫不久,你们也好互相照应。”转头又对那名小宫女道,“这位是陛下安排来我们掖庭局的裴姑娘,你多多照顾她。”

    “诺。”还有些吃惊的小宫女立即垂首应道。

    待孙嬷嬷走了之后,那名叫墨染的小宫女倒也十分机灵,立即从柜子里取出一床被子,对舜华道:“裴姑娘你先等等,我给你铺床。”

    舜华浅笑着上前去接她手中的被子:“我来帮你吧。”

    “没事,我一个人就行了。”话还没说完,手头上的被子便被接过去了,墨染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墨染进宫时日尚短,没有见过几个主子,方才有听孙嬷嬷说起眼前这位裴姑娘是陛下安排进来的,那么自然这位姑娘的身份地位与自己有别,此时让她帮忙做这些活,墨染自觉不妥,好在这位裴姑娘十分温和近人,心下也便少了几分不安。

    一齐将床铺好了,闲话了几句家常,舜华方知自己仅比墨染大一岁余,因着年龄相仿,且都入宫不久,自然比较容易聊得来,不一会儿,性子直爽的墨染就将方才的担忧抛诸脑后,一口一个裴姐姐叫得亲热极了。

    稍后墨染又去打了梳洗要用的热水回来,简单的梳洗完毕之后,二人便各自上床歇息。

    这是舜华入宫的第一夜,自然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无论风霜雨露,日日辛勤练舞,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入了这皇宫。再多的辛苦或是屈辱她都可以忍受,只要她能够接近那高高在上的君王,能获取他的宠爱和信任,那么她所付出的一切就不算白费。而眼下,她却被安排在这掖庭之中,不知何时才有面圣的机会。

    深宫里头的日子,比宫墙外面过得慢多了,仿若有人刻意拉住岁月的脚步,让每一刻都走得那么冗长缓慢,就连在夕阳余晖下显现的影子都似乎比外面要拉得更长。

    舜华已经记不清在宫墙内看过了多少次日落月升,从最初的满怀期待,到现在的度日如年,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身边的那些宫人也都纷纷转变了态度。

    那些宫人初时面对舜华都是一副讨好的神色,以为她不日便会被陛下召幸,可惜这一日却一直不曾到来。时日久了,便渐渐有了传言,说是皇后不喜舜华,所以使法子不让陛下招幸她,而这后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久而久之,陛下也就自然忘了她。最初其他人都特意照顾她、讨好她,什么活都抢着帮她做,后来一看她没有承恩的机会了,于是一个个都像换了张脸孔似的,想着法子来欺辱她,好像这样就能把之前的谄媚加倍讨回来。

    惟有墨染,自始至终未曾改变过分毫,待她仍如亲姐妹一般,舜华只觉能在宫中遇见这样一个真心待自己之人实在难得,更为珍惜与她的情谊。

    这日,舜华与墨染一同去浣衣坊浣洗衣物,刚行至西院便撞见了郑长使,这郑长使原也是掖庭局内的家人子,机缘巧合下,被陛下宠幸了一次,赐封为长使,现今与韦美人、曾充依及余良人等人居住在掖庭西面的兰苑内。

    舜华同墨染连忙行礼道:“奴婢参见郑长使。”

    郑长使趾高气扬的走到舜华面前,用红罗帕子掩住口鼻,神色鄙夷道:“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信阳侯府的歌伎,难怪了,这一身的骚味儿,隔了数丈都能闻见。”她瞅了瞅舜华手上的衣物,柳眉一挑,“正巧我宫阁里有几件刚换下来的衣物,就让你洗了吧。你可得当心点儿,这些衣物都是陛下赐给我的,洗坏了你可担当不起!”语毕便吩咐身边侍女回兰苑去取衣物来。

    郑长使作为有品秩的妃嫔,本是有专人浣洗衣裳的,墨染刚想开口辩驳,便被舜华暗暗捏住手掌,惟有咬着牙不说话。

    那名侍女很快便回来,手上捧了几件色彩明丽的吴罗襦裙。

    郑长使一脸嫌弃的向舜华命道:“别把我的衣物同你的那些脏东西一起洗!还有,洗干净了给我送到兰苑来。”

    舜华接过郑长使侍女递过来的衣物,也不言语,捧住衣物便向浣衣坊走去。

    进了浣衣坊,里面的宫人见舜华捧了几件长使的宫服,心下也是明了几分。当中有好几位之前为了讨好舜华,都曾主动帮舜华洗过衣物,此时纷纷窃窃私语,看向舜华的眼神更是说不尽的鄙夷与嘲弄。

    其中一位细长眉眼的宫人看见舜华动作轻慢的拧着一件薄衫,不由得捂嘴嗤笑:“都来了这么久了,这点事都做不好,真以为自己是主子吗?”

    立即有人接话道:“人家可是给陛下献舞的歌伎,自然是不会做这些粗活的。”

    先前那位又挑了挑眉,撇嘴道:“可是陛下好像已经不记得有这么一位歌伎了,偏生某些人却还在做着山鸡变凤凰的梦呢。”

    “陈姐姐说得是呢,山鸡就是山鸡,哪能飞上枝头变做凤凰!”

    话音落地,便响起一片哄笑声。

    听得这些讥讽话,身旁的墨染立即起身挽过舜华的手,提起衣物气呼呼道:“裴姐姐我们走。”

    舜华却摇了摇头,权当没听见那句句讥诮,只埋了头专心的洗衣物。

    墨染急道:“姐姐为何你不走?何苦在这里受她们的闲气!”

    “那郑长使存心为难我,若是我没有及时将她的衣物洗好,恐怕再生事端。”

    墨染不由得一脸愤懑:“那些人实在是太过分了!之前以为有利可图便对姐姐阿谀奉承,眼下瞧姐姐仍未被召见,便一味的踩低。”

    舜华却并不动气,反倒劝解墨染:“趋炎附势乃是世人的通病,你又何苦跟她们置气。”

    墨染瞪大了双眼,诧道:“怎么姐姐你一点都不气愤吗?”

    “宫闱之中,莫说只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即便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亦不过是常事,我如果连这些话都要听进耳中,都要去在意的话,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舜华抚上墨染的手,浅笑道,“好妹妹快别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那些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人,我们不予理会便是了。”

    自入宫的那一夜算起,舜华已经在这掖庭待了一年之久,这一年多里,她不曾见过圣上一面。韶华易逝,而她最美好的年华就在这深宫里日复一日的虚耗着。旁人的白眼和讥讽她并不在意,眼下于她而言,最紧要的是能有一个再见到圣上的机会,须知青春和美貌最经不起岁月的摧残。

    所幸这个机会很快便到来了。

    前几日舜华见到掖庭局内有几位年纪稍长的宫人在忙着收拾衣物行李,询问之后方得知,每年八月掖庭局都会有许多新人被挑选进来,皇宫里自然是不会养着大量闲人,七月中旬便会遣送部分入宫三年以上且未被皇帝宠幸过的家人子出宫。七月至八月期间的宫人新旧交替乃是宫中制度,届时皇帝将亲自挑选出宫的家人子,以示皇恩浩荡。

    舜华得知此事便开始筹备,一心等待这日的到来。她入宫未满三年,尚不够资格被放出宫,但这是她目前能见到皇帝的唯一机会,她必须要抓住。

    征元三年,七月初十。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炎天子奕诩亲临掖庭,挑选出宫宫人。看着俯身长跪的一众女子,奕诩微微蹙眉,面上依旧是一派冷淡。身旁执事的黄门令秦忱不断叫着不同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女子便起身上前,他略扫过一眼就要决定该名女子是去是留。过程虽不至于繁琐,但也是无趣得紧,偏生又十分漫长,上百名女子等着他一一过目。看了约莫三十人,奕诩眸中略有不耐之色,转瞬即逝,就在此时,一个清越女声忽然自众人后方响起,宛若鹂音初啼:“求陛下许奴婢出宫。”

    奕诩定睛看去,只见一名原本俯身跪于众人之间的女子稍稍抬起头,柳腰轻折,剪水双眸盈盈望过来,却又含着似蹙非蹙的嗔怨,容色出众且熟悉,竟是当日在宴会上献舞的女子。

    立于奕诩身旁的秦忱出声喝斥:“大胆!何人竟敢在陛下面前……”

    奕诩抬手制止道:“让她说。”

    秦忱立即噤声敛容,垂首道:“诺。”

    得了准许,舜华却反而落下泪来,哽咽道:“奴婢陋质,自知无福侍奉陛下,还望陛下开恩,准许奴婢出宫。”

    奕诩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朕知你受委屈了,往后再不会了。”

    舜华微微怔住,似乎有些疑惑的看向奕诩:“陛下?”

    奕诩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目光,沉声道:“秦忱,传朕的口谕下去,掖庭局宫人……”他说着看了一眼俯跪在地的舜华。

    舜华立即心领神会,柔声道:“奴婢裴舜华。”

    “掖庭局宫人裴舜华秉性端淑,柔明毓德,着封为美人,赐居云意阁。”

    一时间,秦忱有些愣住,不知陛下为何如此抬举一名掖庭宫人,但他随即缓过神来,这名女子的面容和姓名都似曾相识,稍一回想,他便恭敬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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