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崔伯言虽然被逐出崔家,却仍不似贫贱的样子。日日里前堂客来客往,他和朋友们诗文酬唱,弹琴品茗,倒也自在。

    他那帮朋友们全是京城中世家大族出身,处事甚是体贴,知道他如今落魄了,不但自携酒菜茶水等物前来,还送了不少银两,权当救急之用。

    浅薇向前院里悄悄张望了一番,不由得感叹道:“崔相公好本事!竟能以布衣之身,和这些贵公子平辈论交。按理说他得罪了皇上,这些人理应对他躲避不及才是,怎会如此?”

    我冷笑道:“这正是世家的可怕之处。自几百年前五胡乱华开始,以王谢为首的贵族牢牢掌握了时局,便是皇上也要仰仗他们鼻息过活。待到大熙的开国皇帝借崔家私兵平定天下之后,世家才有所收敛,然格局已成,虽经历代皇帝尽力扭转,仍无济于事。父皇在世时,原想扶植寒门对付世家,未想陈家这个暴发户脑后生有反骨,和天师道一帮装神弄鬼的家伙狼狈为奸……”

    浅薇突然截口说道:“难道,公主对张公子也……”

    我一愣,恨声说道:“休要再提那个负心人!”

    浅薇便再不说话,垂下头去。

    我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远远望着崔伯言和一帮人在前院花树之下饮酒对诗,高谈阔论,好不自在!花树之下原本是泥土地,自有这群贵公子带来的从人们拿毡毯铺了,众人皆跪坐于地,意态闲雅,颇有几分古人清谈之姿。

    这群世家子弟是和崔伯言自小玩到大的,以他善于收拢人心的本事,自然不至于前脚被逐出门,后脚就绝交。只是他们待崔伯言如此尽心尽力,却令本公主有些恼怒起来,只怕想要让崔伯言放弃,还要加把劲才行。

    一个穿淡青色衫子的青年正在大声劝酒,言道:“伯言兄如今如愿以偿,可喜可贺。如此良辰美景,何不抚琴一曲?”

    我识得他便是崔伯言的好友杜子陵,当下也不声张,等他酒酣耳热,过走廊至茅房小解之时,便突然现身拦住他,口里连连叫道:“楚郎!”直向他扑了过去。

    杜子陵吓得面色发白,拼命挣扎,只是本公主以无心算有心,他哪里挣扎得过?一时慌乱之下,大喊出声。

    这下子众目睽睽之下,崔伯言脸面皆无。从此他的朋友们都知道本公主甚是疯疯癫癫,见了男人都叫楚郎的,为了避嫌疑,自然再也不敢上门了。

    可狐朋狗友之后,尚有红颜知己。不过清净了数日,那个红.袖招的刘惜惜便遣了人前来问候,又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与银子,生怕她的宝贝情郎受了委屈似的。

    对刘惜惜,本公主自然就更加不客气,直接命半夏将所有的银两礼物扔到红.袖招鸨母的案头,一副大妇捉奸的模样。刘惜惜虽然是红.袖招的摇钱树,然而鸨母早看出半夏不怀好意,是以各种做低伏小,又向半夏保证一定管教好刘惜惜。

    几次三番,崔伯言便陷入真正的窘境中。再没有朋友胆敢前来嘘寒问暖,只怕被惹一身臊,他那些红颜知己也闻说本公主泼辣善妒,也不敢来上门接济。

    几日之后,崔伯言为数不多的积蓄就用尽了,甚至连每日的燕窝粥都吃不起了。

    崔伯言无奈,便偷偷和煮粥的半夏商议:“不若改成银耳粥,只怕功用亦是相仿?”

    半夏只默默看了他一眼:“若是楚将军在,决计不叫公主受这等委屈。”

    崔伯言便不再言语,次日便不知道从何处提了些燕窝回来,交于半夏。

    我大感诧异,便与浅薇、半夏商议:“莫非他竟是去何处偷来的?崔家巴不得他知难而退,万万不会资助。这些东西却又是因何而来?”

    浅薇也道:“如今公主使人禁了他写话本子的路子,他只每日里靠写诗卖文,断然赚不得这许多银子,其中定然有隐情。”

    待到独孤伤查实后方知,竟是本公主的落雁居捅了篓子。四处皆暗中下了封杀令,惟落雁居的花魁仙仙仗着自己是青楼的摇钱树,暗中资助于他。

    命独孤伤前去问责之时,仙仙便理直气壮道:“小崔相公的诗文写的好。若是将他的诗改成曲子,自是大受欢迎。现如今不过送些燕窝诸物,已是十分委屈了。”

    本公主闻言大怒,一壁厢叫落雁居鸨母赶紧发卖了仙仙了事,一壁厢却唤了崔伯言来,将燕窝粥直接拍到他衣服上,骂道:“你始终是改不来去青楼的毛病!不吃女人软饭,你便会死,是也不是?青楼里用的脏东西,也敢拿来给我吃!”

    其时正是盛夏时节,崔伯言身上衣衫甚薄,被燕窝粥沤湿了一大片,他却不管不顾,直直望着我:“你究竟想怎样?你平日里对天下女子皆存了一分怜惜,如今怎会跟青楼里的烟花女子过不去?人皆说你是妒了,独我观之,你就是见不得我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你……”

    我冷冷打断他的话:“你养我不起,又不肯让我见楚少铭,不如,送我回安乐侯府,倒也清净。”

    崔伯言愣住了。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大声说道:“是,我是不肯让你见楚少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费了许多气力才和你成婚,凭什么要将你让给别人?他们待你,都没有我待你好。你现在不肯要我,不要紧,我不会逼你。只是你总要给我个机会,只要你给我个机会……”

    他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身去,双肩微微颤抖,竟开始抽泣。

    我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只觉得他的身形颇为单薄瘦削,流泪的样子一点也不梨花带雨,鼻头红红的,像极了被人欺负的小孩。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他反倒令我有些愧疚起来。他如此坦白,不再说谎,我倒突然觉得,兴许可以考验他一番,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是楚郎在时,必然会上山打猎,下河摸鱼,甚至当脚夫,扛行李,赚钱吃饭,断然不会用别人施舍的钱……”我的声音十分的委屈。

    崔伯言闻言一愣,忙拭了拭泪,道:“不是施舍。朋友有通财之义。我……我也并非吃女人软饭。不知道为何,书局不再寻我写剧本。唯有青楼,尚可以诗文充饥。”

    我面上一寒:“青楼要你的诗文,非要寻了头牌花魁和你打交道不可?”

    崔伯言辩解道:“我们只是以文会友……”见我有发作的迹象,忙低头道:“再不敢了。”

    从此崔伯言果然似个寻常布衣那般,凭气力吃饭。他隐姓埋名,不再卖弄文采,而是日日背着个筐子,去河边钓鱼。不知道为何,他与此道居然颇有缘分,每日里钓的鱼换了米面菜蔬柴火回来,竟然尚有剩余,便凭着些甜言蜜语,要杂货铺里的婶子换给他些银耳,亲手生火做饭,给本公主熬粥喝。

    如此过了几日,他的脸颊便泛出被太阳暴晒过的红黑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识民间疾苦的贵公子,倒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公主觉得如何,这般可是想起了从前的张公子?”浅薇悄声问道。

    我勉强一笑:“浅薇你何必总是提本宫的伤疤呢?”顿了顿又道:“明日八月三十,倒是他的生辰。本宫倒是想着,该好好犒劳他一番。”

    浅薇听了,心中会意,便为本公主张罗去了。半夏听闻,倒是冷哼一声,道:“只是他到底是清河崔家的子孙,不比楚将军身家清白。公主当真要弃了楚将军,同他连成一气?”

    我道:“他为人精明,偏偏不肯和离,总这么赖下去,对本宫是大大的不利。这可不是弃了楚少铭,难道本宫就不能两美同收?”

    半夏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又低头想了一想,突然红了脸,不说话了。我也不去理她。待到第二日时,就吩咐浅薇为我好生梳妆一番,待到快到晚间时,亲自入灶房做了一碗寿面,便候着崔伯言回还。

    猛然听得大门处传来响动,我知道是崔伯言回来了。只是又屏神静气等了许久,仍不见他进房来同本公主问候,便有几分沉不住气,问浅薇时,浅薇却抿嘴笑道:“他满身鱼腥味,自然不好来见公主。每日里都是洗浴换衣后才过来的,公主竟未曾留意?”

    谁要留意这些琐事啦?我颇不以为然,但听说崔伯言如此郑重其事,心中却也有几分甜丝丝的。只是这样一来,只怕那面做的早了,便坨成一团。

    鬼使神差的,本公主便直直向崔伯言洗浴之处而去。待到望见他水雾之中的挺拔身姿,心中又有几分痒痒的,挂念起佛跳墙的美味来。

    崔伯言起初颇为配合,本公主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全能接的妥帖,令人仿佛置身于昔年新婚之时,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这一场好梦却未做到最后。待到本公主里衣即将被解下之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间身便是子一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根针,朝自己手臂猛扎了过去。

    紧接着,他指着手臂上累累的针孔给我看:“夕月,你又在试探我,对不对?难道到了此时,你还不相信我的定力?我早说过,除非你愿意,否则绝不碰你。我……我若……想时,自会这般提醒自己。你若不信我,这根针就由你保管,我……”

    我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整个人被浇了个透心凉。那日不过气不过他在和离时做手脚,在崔卓清面前设计了他这么一回,他竟能耿耿于怀到今日。简直……简直了!

    “谁要你的针!拿来绣花吗?”我恨恨将那针往地上远远一扔,油灯昏暗,自是寻不着了。只是身上颇感难受,这口气更是怎么也咽不下来。

    谁说崔伯言精明的?简直是普天下头号大笨蛋!

    崔伯言沉默的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半晌方犹豫着说:“莫非……莫非……我又误会了?”

    他话里的语气颇为犹豫,身体却不住往前倾,似乎想补救什么。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补救的?

    “没有!你这副色眯眯的样子本宫甚是不喜,须似柳下惠那般完全坐怀不乱,本宫才能放心得下。”我连忙说道,披起袍子,快步走了出去。

    “崔伯言其人愚不可及,顽固不化,仍照原计划行事吧。不值得为他浪费心思。”我向浅薇宣布道。

    于是,当天夜里,浓烟滚滚,火势席卷了整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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