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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庆帝忽然就病恹恹了,这样的消息让金陵的气氛立即变得紧张了起来。虽然朝中诸事,实际上并不把握在皇帝手中,但那龙椅上坐着人还是空缺着,对大丹来说,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不论事实如何,名义上,这个广袤的国度是归属于大丹皇帝的,有皇帝在龙椅上,朝臣所做的一切才名正言顺。

    “宫里是什么情况?”华苓问大郎。

    “圣上如此年轻,能生出什么大病来?莫非是夜夜笙歌,阳精虚耗,掏空了身子骨。但即使如此,宫中也有医术高明的医者,也有不少保养身体的良药,不至于衰败得这样快才是。”

    “女儿家怎能如此不讲究。”华苓的用词也太不像了些,大郎轻斥了一句,才道:“如今并不知底细。族里得到的消息,是提及,圣上突然就起不了身,昏迷不醒。如今宫中是太后掌着。太后昨夜里下了一道懿旨,令辅、弼、相、丞几位,还有六部三寺诸位高品大员进宫聆旨。”

    “是昨日的事了?”

    “不错。”大郎低声道:“太后下此懿旨,怕是圣上春秋不久矣。”

    先帝朝时,是在先帝驾崩以后,才由太子召请诸位重臣入宫,匆匆料理先帝后事。但实际上,若是圣驾将崩,礼节规矩上是有许多要遵从的地方的,最要紧的,自然是趁着皇帝春秋仍在时,在朝中重臣的见证下,请皇帝颁下旨意来,定下继任帝位的皇子,然后就是在宫中,静默恭送圣上仙去。

    道庆帝在这个位置上才干了五年。这几年里,辅弼相丞四公也是陆续换人,一群新的合作伙伴,彼此要信任,要磨合到最佳状态,要往一处使力,总需要时间的,进了道庆五年,也不过是勉勉强强。太子未立,若是皇帝未来得及颁旨就驾崩,问题就大了。

    道庆帝膝下有三位皇子。阴妃所出大皇子五岁,李皇后所出二皇子三岁,还有个梅妃所出三皇子,是年头生的,还未满周岁。这是真正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便是坐上了龙椅,又能做什么?

    若是皇帝稚弱,无法统领皇族宗亲,皇族人心分散,势力就要大大减弱了,如此,朱卫王谢四家过强,对龙椅上的帝皇的敬重会进一步减弱,打破如今的平衡,对大丹也并非什么好事。

    再者,到底由哪位皇子继位,又是一笔算不清的帐。

    “我们大丹往前百来年里面,帝位是代代由圣上之子继承?”华苓问。

    “当然是如此。”大郎一听就知道华苓没说完的意思,狠狠地敲了她一个暴栗,警告道:“你这脑子里面总是想些出奇之事。这话在家里说已是有些过了,出外你可莫要胡说八道,与家族肇祸。”

    “知道了大哥。”华苓笑了笑。这天底下的人敢想的事是多了去了。大郎其实也不是不许她说,以他们家的地位立场,在家里说上两句又如何了。只是让她注意场合而已。

    她抿了抿嘴唇,心里有些烦躁,道:“好罢,那你与我说说,我们家如今是什么态度?不论谁坐那个位置,我只盼没有人耽误正事,力气能往一处使。——只是你说这可能吗?在边地开战的节骨眼儿上呢,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便是在幽州的弼公也得赶回金陵城来,这一耽搁,又要多长时间?粮草能不能按时送到前线?大家都在观望,内政不稳,对外如何能所向披靡?那位应该活得长些!”

    看见华苓面露燥郁之色,大郎从多宝格上取下一柄墨玉雕的如意,递到华苓手里,沉声道:“苓娘,静下心来。此不是族中事,我等一时之间也只能静观其变。不论谁坐那位置,一时半刻之内也影响不了大局。我朝这回共调派五万兵马,从水陆两路进攻,新罗小国不过方寸之地,要拿下都城熊津又有何难。”

    “那是卫氏本家军队,精悍勇猛,卫五又是少有的武艺高强之人,轻易不会受伤。如今卫氏兵马也不是由那忠武将军殷林力掌握,是卫乾卫大将军。此人是卫氏长子,多次击退北突厥人,眼光独到,指挥得力。卫乾是卫五亲兄长,自然庇护于他。你只等着卫五携功勋归来便了。不要浪费精神在无谓的担忧上,否则你的眼界、敏锐都要大幅下降。你我如今手上有那许多事,怎容得你儿女情长、胡思乱想?”

    华苓低头将雕刻古拙、冰凉光滑的如意在手里轻轻摩挲,道:“道理我都明白,我也知道欲速则不达,安时处顺,无往而不得。”她沉默了片刻,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敛去燥郁,秀美面容上只剩下沉稳和冷静。她问道:“大哥你还没提及,我们家是什么态度,三位皇子,丞公倾向于那一个?其他三位如何表态?”

    大郎见华苓当真沉住了气,面露赞许。这个妹妹在心智上是极为出色的,一向不必旁人多说,便是有些想不通的时候,也只需稍加点拨,就能自己转过弯来。“若是大皇子登位,洛阳阴氏便成两朝圣上的母族。往前数代并无如此情况。我等世家自然还是望李皇后所出二皇子登位。不过,此还是要看圣上如何作选。”

    “都还太小了。”华苓想了一阵各种可能,还是摇头道:“盼着圣上熬过这一关去,大丹需要他。”

    “静观其变便是。”大郎道:“过两日我将往南去一趟。如今你两位嫂嫂都有孕在身,二哥也身有事务,时常不在家中,你们姐妹要多多看顾两位嫂嫂。”大郎经常要往外跑,二郎如今是帮着大郎打理江州一个州城的事务,包括了城里近十家铺子和城外的田庄,仔细计较起来事情也多得很。于是家里就时常只有姑嫂几个,还有闹闹一个擦几月大的小孩。

    “家里有我们,大哥放心罢。”华苓郑重地点头。“静观其变,我晓得的。新的图书馆子已经装潢得差不多了,最晚后日,等王家哥哥们将新的一批书运过来,就能开业。我手上还有些图稿未曾画完,这便回去了。”

    “去罢。”大郎含笑点头,气度沉凝,分外可靠。他最后补充了一句道:“我朝征新罗,此事之重要性,想来辅弼相丞四公是明白的,不论朝中事如何进展,只要他们几位态度一同,年内必能拿下新罗。”

    ……

    两兄妹筹备了一个冬天,对谢氏在江南道的产业做了一轮仔细的分析。开春之后,大郎开始将手上掌着的产业进行整合。谢氏有大量的田地、庄园、铺面,养着大量的人,产业有赚钱的有不赚钱的,大郎如今在做的,就是将其中的不良产业剔除,保留经营得好的,简而言之就是优化。

    这件事做得好了,大郎对家族的贡献就会丰厚得足以让最古板的长老对他改观。

    大郎在族里年青一辈当中一直是极有威望的,只要他往后保持这种状态,有很大的可能争取到下任丞公之位。只不过如今,大郎如今也是雄心勃勃,想要提前将这个位置拿到手。既然想要对现任丞公取而代之,他在各项事务上,自然应该做得更好,更受信任,慢慢求取在族里更大的话语权。

    机会只会被有准备的人抓住,江陵谢氏原本就是一个以能力论地位的家族,在出身相近的情况下,若是华德犯错,若是大郎足够优秀,能让族人给予信任,他就能替代华德。

    达到这个目标也许要五年,也许更长些,但这是一个有完整前进路线的计划,可行性很高。

    越是有能力的人,通常就越是有野心。大郎再次让华苓验证了这句话,她也很庆幸自己的大哥是这样的人。有能力、有野心的人才不会介意身边的人太过出色,相反,他们总会希望身边的人能比出色更出色一点,这样才能帮到他们更多。

    无疑,这两年大郎给了她很多自由发挥的空间。

    在江州的惠文馆已经快筹备完毕了,就设在江州城里。她将金陵惠文馆的大掌事方河以及五名资深雇工接来江州,打理新馆事务,这批人,也可以驾轻就熟培养新的雇工。到五月初,钟表作坊第一个半年的红利就会分到她手上,会在万银上下,养起两家惠文馆已经太容易了。

    ……

    次日,赵戈被送来了江州。是晏河身边的掌事低调地将这孩子送过来的,一家人都很是诧异,晏河长公主这回送孩子来,并没有事先派人送信。但凤娘和柚娘还是很愉快地接收了赵戈,这孩子好脾性,全家人都喜欢他。

    足足坐了一日多的船,从金陵逆流而上,到达江州时已经入夜。小小的赵戈显得十分疲惫了,但见了华苓,等华苓陪着他在客院安顿下,梳洗用晚食,没了外人的时候,赵戈牵住了她的手,从颈上拉出一块白玉寄名锁来给华苓看,奶声奶气地说道:“苓姨,娘说见了苓姨,就将这给苓姨瞧。”

    “给我瞧?”华苓诧异地接过赵戈的寄名锁。

    “娘说给苓姨瞧。”赵戈认真地点头。

    这是个雕成流云状的白玉镶金小锁,工匠巧手,将金丝镶成了白玉的边,倒真像晨间的朝霞,被阳光映出了第一道金边,设计得十分华贵。

    等等,重量不对。

    华苓掂了掂这块小锁,确认了,它的重量有点太轻。她仔细看了看这小小的物件儿,发现在锁扣上有个小孔。

    心一动,华苓从发间取下一支镶珍珠的银钗,以钗尖插进那小孔中,轻轻一声卡塔,镶在玉上的金丝一松,小锁的白玉部分分成了左右两半,中间掉出一张折成方形的小纸条。

    华苓有些不好的预感,打开一看,小小的薄纸上挤下了十来个字:

    “太后并非我母”

    “昭已不治”

    “保护赵戈”

    晏河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若这是真的,她为何不向金陵城中诸多重臣求助,反而是暗中将口信藏在了赵戈身上?兹事体大,若这两件事都是真的,就绝不是只需要朋友间轻轻松松互相知照的程度了!

    华苓面色微变,还是想起赵戈在这里,将纸条收进袖中,强自控制住了情绪,将赵戈抱在怀里,含笑问他道:“赵戈可晓得你娘在那儿?”

    “娘在宫里。”赵戈有点委屈地说:“戈也要在宫里玩,娘不许。令戈回家了。”

    华苓告诉他道:“你娘身上有事务要处置呢,所以才叫你出宫,来苓姨家里玩。——赵戈不想苓姨么?”

    “想。”赵戈又高兴了起来,带着奶香味儿的小身子贴在华苓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说道:“与苓姨、菁姨去校场玩。说故事,射箭,投壶,棋子。”说的都是上回来江州的时候,她们与赵戈玩过的游戏。

    “好,不过今日已经太晚了呢,赵戈好好睡一觉,明日起身,苓姨再带你一道玩。”华苓承诺道。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小孩子早该睡了,赵戈打了好几个呵欠。华苓也不让侍婢插手,轻轻给赵戈盖好薄被,坐在床边守着他。

    赵戈是个省心孩子,也不认床,很快睡着了。华苓立刻去寻大郎。

    “长公主此是何意?!圣上莫非已仙逝?!但宫中所传出的消息,只说圣上是病重不起。还有此话,太后非我母——难不成,此人如同那诸氏狗贼一般,早已为人偷梁换柱!——若是当真如此,圣上是为奸人所害了!”

    大郎看了这份藏在玉锁中的密信,立即站起身,急声道:“明日不能往南去,我今夜便赶返金陵,觑机面见丞公。此事不可等闲视之。若太后早已为人所替代,宫中由此等心怀叵测之人掌管,而辅弼相丞对此一无所知,无异于将诸位重臣性命白白交出!宫中必须彻底清洗,那钟山上的皇庙也须彻查一番。”

    华苓冷静地道:“此事若无证据,太后身份贵重,如何能任由你等审查?这是要将皇家脸面按在地上踩踏。更糟糕的是,若是圣驾已崩,太后按下不发,召重臣入宫,这就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今赶去,恐怕也来不及了。晏河只能用这样的手段给我们送信,怕是如今状况也不甚妙。”

    仔细把这事首尾理了一遍,她忍不住惊叹:“新罗人当真有如此手段?作一个诸清延,再作一个阴太后,就能让我们大丹整个手忙脚乱。他这伪造面皮的手段定然十分不易,尝试修改一百张脸,也不知能否有一张是成功的。但这成功一回,回报也真是大。便是她并非真正的太后,若是她并无半点异动,我等也不可能动她一下。——真是,好钢都用在刀刃上了。好心思,好手段。”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对敌人惺惺相惜起来了?大郎好气又好笑,狠狠地拍了拍华苓的头:“你这是说的甚?都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下作东西,放太阳底下一晒,自然就显出原型来,蹦跶不了多久。认真论来,辅弼相丞四公及诸位重臣在宫中,身前身后自有人手,也并非那等宵小能轻易谋害的。我只速速赶返金陵便是。”

    “大哥这话说得霸气!”华苓很是狗腿地拍马屁,心里不由想道,果然是别人身上的虱子不痒。若不是这事发生在天家,说到底,不至于让谢家伤筋动骨的话,大郎肯定不能这么淡定的么。

    她敛容道:“照我所想,那等给人修改容貌的手段,如今我等也不知他具体如何操作的,但有一点很清楚,他至少是拿着太后本人作为对照,进行修改。这在脸上动刀子,有伤口,他就要养伤。这一切都要在隐蔽的地方进行,不能走漏风声,也不可能离太后所在的位置太远。”

    “说不定就在钟山之上。抑或金陵城外。”大郎颔首:“若是如此,我等暂且不能动宫中,便设法先将钟山周近、金陵里外犁上几遍再说。”

    华苓福了福身:“那么,大哥返金陵去,也一定要以自身安危为重,多带侍卫。再则,晏河长公主、李皇后亦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若是圣上早已身居不测,有此二人在,对那伪太后,我等也能事半功倍。”

    说到此处,大郎倒是不像一开始着急了,还有心思注意到了华苓对晏河的回护,笑道:“不必你为长公主说话,大哥也晓得轻重干系。赵戈这孩子就暂且放在我们家中养着罢,这段日子外头不平静,就不要轻易出外了。”

    “大哥放心。”

    ……

    两兄妹匆匆分头行事,大郎回头叮嘱了二郎几句,就把这一家老小留在了江州。宅邸左右安排了近二百人的侍卫队伍,都是族兵,各个训练有素,将家宅守得固若金汤。大郎独自带着上百侍卫,赶返金陵。到此时,华苓忽然发现,大郎将一家老小从金陵迁出来的决定还有个很好的点,便像如今这样,金陵有个风吹草动的什么事,也轻易影响不到江州。凤娘、柚娘已经又陆续怀孕了,是才诊出的喜脉,如今可也是经不起折腾的。

    ……

    阴太后亲下懿旨,将辅相丞三公以及六部三寺,共十二位重臣召进了宫中。但第一日,阴太后对诸公面见圣上的要求却悉数驳回,只道圣上身子骨虚弱,御医有言道,切切不可惊扰圣上歇息,否则损及龙体,这份责任是谁也担当不住。

    阴太后将圣上数月来的脉案尽数赐给了朝臣们观看。从脉案上看,圣上是因为精气虚耗,从一次风寒开始,龙体就衰弱了,为了享受,又时时用些阳猛之药催谷精力,身子骨更是越发的差,终于像根基锈蚀的万丈高楼一样迅速倾颓。

    诸位重臣对此自然心有疑虑,虽然脉案十分合理,但圣上这病依然发的有些古怪。在外廷商议了一番,便都整了装束,齐齐往内廷正华门而来,求见圣上。

    把守内廷大门的禁军统领萧忠早已得太后懿旨,牢牢挡住了这批位高权重的访客。相公、辅公、丞公几位领头人据理力争,词锋犀利,差点就说得萧忠败下阵来,让开道路。不过阴太后很快就赶了过来,一身雍容华服,云鬓高企,堪称娇艳的面容颇有威严,身后带领着大批宫侍,人多势众,一下子就将朝臣们的威风压了下去。

    “臣等参见太后殿下,太后殿下万安。”朝臣们纷纷见礼,互相交换了个面色,心中是越发疑虑了。圣上到底为何不见人?天家宫廷之中叫人不敢相信的秘事从来不少,什么可能性都是有的……

    “诸卿免礼。”阴太后亲身挡在了朝臣们之前,高声说道:“哀家早已颁下懿旨,令尔等耐心在外廷静候便是,内廷重地,怎能容外男轻易入内?诸卿如此作为,难道是要置我天家威严于不顾了?!”

    ‘置天家威严于不顾’,这样的一顶大帽子,没有人愿意顶在头上的。朝臣们自然都是否认,相公王磐代表同僚们朗声说道:“臣等恳请太后息怒。臣等怎敢藐视天家,臣等只是分外担忧圣上龙体,才到此处来,想要求见天颜一面而已。若是圣上并无闲暇接见臣等,便是只叫臣等在房外望上一眼,聆听圣上口谕,也已经感激不尽。”

    便是不能当面见,能听圣上说上两句话也一样的,朝臣们实际上只是想要肯定,圣上仍好好活着而已。

    这圣上还在世和不在世,事情就差得远了。

    “哀家早已说过圣上龙体欠安,不过是令尔等稍候些时而已!”阴太后高傲地一摆手,面色凌厉,高声呵斥道:“尔等乃是朝廷重臣,哀家本以为尔等乃是全大丹最为知书达理、最为贵重自持的极少数人,自然知晓何事当作,何事不当作!先帝将朝廷交由尔等治理,是盼着尔等将我天朝上国打理得蒸蒸日上,而不是将尔等的聪明才智放在这些旁门左道之处!尔等今日所作所为,令哀家大失所望!先帝在九泉之下,若是得知尔等如此不敬我天家,怕是也要死不瞑目了!”

    太后这一番话说的极是凌厉,凤面含威,倒是叫王磐等人都感觉面上有些火辣辣的。都是位高权重的朝臣,谁愿意白白站在这里叫太后训斥,在整个宫廷的人跟前丢脸呢。

    想来下懿旨的人是阴太后,是圣上亲母,便是全世界的人都可能对圣上不利,里面也不可能包括阴太后罢。所以大家伙儿都是心想,太后如此作派,怕是圣上的状况已经极不乐观了,太后可能是想让圣上养有几分起色,再出来见人,方才不堕天家威名。

    倒也合情理。

    于是这十来位朝廷重臣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之后,还是由相公王磐敛了容色,拱手朝阶上的阴太后一礼,代表同僚说道:

    “太后殿下,既然圣上龙体欠安,臣等自然不能轻易打扰。但臣等衷请太后殿下在圣上精神犹可之时,先行与圣上面前提上一二句,如今我朝储位空置,不可不尽早立下太子来。此于我社稷乃极为重要之大事,太后仁心慈怀,定然明白臣等所盼。”

    阴太后容色稍缓,敛了敛华美的、满绣飞凤的宫裙裙裾,温声说道:“诸卿乃是我丹朝栋梁,只有一心为国的。哀家也是失态了,还请诸卿勿要介怀。诸卿所说之事,哀家也知其重要性,定然尽早与圣上提及便是。——如此,诸卿还请回罢,静候一时,圣上也就来了。”

    “既然如此,臣等便就此告退。”

    重臣们都没有办法,这毕竟是皇宫之中,他们身份再重,也不可能无端端冲撞太后的不是?只得暂且按下疑虑,在宫中前廷分配的暂歇之处安歇下来,保持着肃穆的气氛,等待面见圣上的时候。

    他们都很清楚,说不定到时便是与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相比于哀悼什么,他们更重视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请圣上立下太子,让大丹朝的正统天家血脉好好延续下去。

    于是这十来位在大丹朝分量最重的朝臣,便被拘在金陵皇宫的外廷过了足足两日。他们是时时向宫中掌事询问圣上的状况,也都经过了百般尝试,想要从宫侍们口中得到道庆帝真正的近况。

    奈何阴太后是将道庆帝所起居的甘露殿守得严严实实的,每日也都正常命御厨呈上饭食、药汤,清出污秽,朝臣们掌握的情况,是只有阴太后本人、宫中医术最优的陈御医,还有圣上的两名贴身寺人能见到圣上。

    直到第三日,丞公华德接到了谢华邵从宫外递进来的消息。

    “说是太后为赝?这如何可能?华邵说此话实在太过异想天开!原本我还以为,华邵虽然年纪甚轻,但既然在族中颇受看好,或许也能待在身边细细培养,往后也继承我的位置。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如此不着调的家族子弟,只会给家族招祸!”看了谢华邵的信,谢华德面上大怒,立即将信纸在蜡烛上烧了,盯着随自己进宫的大掌事谢桥说道:“我等如何行事,你应当清楚了!”

    “是,丞公放心。”谢桥应了,立即便是转身出外,将丞公的意见交给线人带出宫去。

    ……

    丞公华德的口信只道宫中一切正常,叫族人都放心就是。另外华德还狠狠训斥了大郎一番,只道他是无所事事,在此异想天开,还胆敢将主意打到皇家太后身上了,真真是罪该万死。

    丞公是如此态度,只叫大郎心焦如焚。华德是丞公,是族长,他手上掌握了谢族在金陵几乎所有的实力。华德认为这些消息是无稽之谈,那么大郎也就不能指望,能够动用家族的力量去处理这件事了。

    这条路走不通,大郎也并不灰心丧气,当即决定出外去寻王家、朱家在金陵的长老,禀告此事。不将这些消息放在眼里,是华德的过失,但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同样如此。目前最重要的,是确定宫中圣上的安全,令宫中诸位朝臣提起足够的警惕,并且将整个金陵封锁起来,彻底搜查一干反贼。

    “卑职见过邵郎君。今日时候已经甚晚,丞公有话,还请邵郎君在宅邸之中好好歇息罢,从江州一路来到金陵,邵郎君定然已经疲惫万分。”

    大郎被拦在了自己的宅邸门口。拦住他的人,是谢华德身边的谢桥,与老丞公身边的谢贵、大郎身边的谢余一样的,一名谢家子弟最为心腹的下属。

    大郎面沉如水,背着手立在门里边,盯着谢桥看了一阵,微微冷笑:“如此么……我相信族长,族长却并非如此待我。”他已经恍然明白了过来,华德此人有此反应,定然是对此事早有所知!华德这是与叛贼有所勾搭!这是要将家族引向灭亡!

    他江陵谢氏,竟选了如此一代族长!

    谢桥丝毫不为大郎的反应所动,语气极为冷硬地说道:“卑职知道,邵郎君乃是聪明人,晓得事情该是如何做。”

    谢桥身后是将近三百人的族兵,比大郎从江州带回来的侍卫多了两三倍。这些族兵,已经足够将这座不大的府邸牢牢围起来,叫人插翅也不能飞了。

    大郎并不硬碰硬,也不再说什么刺耳的话来泄愤,只是顺从地同意了谢桥指使十来人进入大郎的宅邸,对大郎进行‘贴身’保护的请求。

    谢华德对大郎的反应十分满意。

    ……

    朝廷重臣们被太后召进宫廷的第三日夜里,阴太后终于松了口,让百般请求的朝臣们去见圣上。

    金陵皇宫,乃是整个大丹朝宝气凝聚之所。而甘露殿,位于整座皇宫的中央,又是皇宫之中至为华美、精致的一座殿堂。殿里处处雕龙转凤,画阁金粉,整个大丹朝,整个中原,最顶尖的享用都聚集在了这座殿堂里。

    甘露殿一直以来都是丹朝帝皇起居所在。居住在这座殿堂中的人乃是九五之尊,但很可惜,在大多数的时候,九五之尊也并不比世上的其他人更长命些。

    朝臣们鱼贯进入道庆帝的卧房,都是大惊失色,不过短短十来二十日不见到道庆帝而已,这位不过二十来岁、正该年轻力壮的皇帝已经满面枯槁,全是皱纹,连头发都枯干花白了,倒好似五六十岁了一般。

    他的一双眼就好象死鱼之眼,被大大小小的满面皱纹包裹了起来,微微睁着朝天。四月初,金陵已经颇为炎热了,但皇帝的身体之上,还盖着厚厚的丝绵被,并且房屋的角落里,还燃点着一个炭盆,屋子里又闷又热,几乎叫人透不上气。

    最受阴太后信任的陈御医,还有圣上的两名贴身寺人缩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低着头。

    “圣上,圣上!圣上该是风华正茂之时,为何隔日不见,圣上龙体便已枯槁如此!圣上……臣心中,臣心中悲痛莫名!圣上……容许臣失态一时罢……”朝臣们当中,年纪最大、也最为忠心的大理寺卿姚三省跪倒在龙床之前,痛哭流涕,其他诸位大臣,也都是面露哀色,还有许多的不可置信。

    虽然床边熙熙攘攘,道庆帝却一动不动,就好似早已化成石块了。只有那双死鱼眼一样浑浊的眼睛,在听到老臣姚三省痛哭出声的时候,微微动了动。

    阴太后面色哀戚,摇摇欲坠,在两名宫婢的搀扶下拭着泪叹道:“哀家如何想得到,圣上的龙体会衰退得如此迅速。这些日子以来,是千般药方、万般法子,都与圣上尝试过了,只是毫不起效。诸位重臣……还请快快为圣上拟下立太子之旨意罢,千万勿要令我大丹江山社稷无人可继,致使江山崩颓,战乱四起,生灵涂炭……”

    朝臣们也知此是要事,便都迅速地分工合作,礼部尚书亲自拟旨,相公、丞公二人亲自坐在圣上龙床边上,一字一字,慢慢地将草拟的立太子诏书念给圣上听。

    将草拟的诏书反复念了三遍,下面便是重头戏了——王磐和谢华德二人商量了一下,由华德来问道:“圣上欲择那一位皇子为太子?还请圣上示下。”

    道庆帝方才是一直半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那份诏书的内容。但华德问到择谁为太子的问题,道庆帝眼中立即便多了几分活气,他枯干萎缩的嘴唇很艰难地动了一动。

    华德低头附耳去听,反复几回,都道听不清圣上旨意。

    没有办法,辅公朱谦泺出了个主意道:“不若如此罢。便请圣上以眨眼为号。若是圣上欲择大皇子,便请眨一下眼,若是二皇子,便请眨两下。若是三皇子,便请眨三下。”

    朝臣们都道好,遂而华德重新将诏书念了一遍。

    屋中十数个人,全数紧紧盯着圣上的眼睛。

    道庆帝慢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了。

    眨眼一下。

    众人摒息凝神。

    道庆帝的眼睛又一点点地闭上了,眼角有一滴浊泪,慢慢渗下。

    “圣上是欲立大皇子威为太子吗?”良久,王磐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人相应。

    又是良久,阴太后忽然扑到了道庆帝身边,高声哭道:“我儿,我儿!我儿,你去得苦呀……”

    王磐、朱谦泺等人连忙叫人请开了阴太后,又叫角落里的陈御医过来为圣上诊脉。

    陈御医从圣上鼻下收回了手,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说:“圣上……圣上宾天了……”

    霎时间哭声便从甘露殿传开了,像涟漪一样,很快荡遍了整个皇宫。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圣上龙驭宾天了!”

    ……

    道庆五年四月初三夜,大丹朝第六任皇帝,道庆帝宫车晏驾,阖国同悲。

    道庆帝临去之前,立大皇子钱威为太子。

    四月初四日,年方五岁的太子钱威登钟山焚香行祭,就此登位为帝,每日由太皇太后阴氏亲自陪伴,临朝视政。

    ……

    四月中旬,道庆帝驾崩,威帝登基的消息传到了东北前线。

    “国内调拨的粮草还未到鸭绿水?”营帐之中,卫羿冷声问刚刚掀起布帘进来的黄斗。

    黄斗清瘦黄黑的面上扯了个大咧咧的笑容,回答道:“是还未曾有粮草到来的消息。都尉,属下感觉着呢,如今的丞公比起老丞公可差得远了!当年老丞公在世的时候,何曾怠慢过我等粮草?便是最艰难的时候,我等兵士所需物资,也是使劲儿管够的。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丞公如此轻慢,怕是压根儿不晓得贻误军机是何意思。”

    卫旺大声道:“那些个高官都是身在金陵,日日高床软枕,如何能知我们边地辛苦。如今小皇帝登基了,金陵大概也乱得很,他丞公要做的事是越发多了,我等山长水远的,放一放、放二放他也心安理得呢!真是,干他娘的。”

    卫羿厉眸一扫,卫旺立即啪啪给自己脸上抽了两下,嘻嘻哈哈陪笑。卫旺也晓得自己说得不雅,那可是未来夫人、谢九娘子的母族,怎能不敬。

    “都尉,我等手上的粮草还能支持十五日。”黄斗细细算了算,告诉卫羿道。

    十五日的粮草,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这个库存已经极其危险了,便是卫羿今日便攻下了熊津城,立即率队返回鸭绿水,也只能勉强保证他手上的一万人回到的时候还不必饿肚子而已。

    现任丞公是比老丞公差远了。

    卫羿心中有了杀意。他冷声道:“大军明日清晨拔营,往熊津去。”

    “遵令!”诸将领都是精神一震,齐声应了。

    新罗去冬派出一万人马进入大丹搜刮粮米,但最后是被卫羿率队伏击,夺回了近半不说,又杀死两千余人,令新罗元气大伤。进入这个春季,青黄不接之时也正是新罗实力最弱的时候。卫羿指挥眼光独到,又肯冲在最先,他的兵马一向锐气十足,一路往南,打下了三座城,根本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

    他们距离熊津,已经只剩两日急行军的距离。

    ——

    去冬表现差劲的忠武将军殷林力已经被换掉了,连降三级,灰溜溜地收拾包袱去了大丹北部,手上分了两千人马,驻守一个小营地。

    如今东北前线是以卫氏长子,卫乾将军为帅,统领卫氏兵马四万,分左中右三路,越过鸭绿水,从北往南压入新罗。而南边是朱氏精锐海军万人,从新罗半岛最南端登陆。

    由于去冬在鸭绿水战线的优异指挥表现,卫羿在军中上下饱受赞誉,毫无争议地被提了一级。如今他被任命为大丹东征军右偏将,麾下率一万兵马,从右路攻打新罗。

    卫羿分到的一万兵马,除了原本是他麾下的三千余人之外,其余都是之前在殷林力麾下听令的兵士。这样一批兵士,在一开始对卫羿的态度是很有些微妙的,谁都知道这位上司实力高强,在战场上表现优异,跟着这样的上司肯定有肉吃。

    但若是论起来,就是这位新东家特别好的表现,对比得他们的老东家成了渣渣,如今还被贬到了极北之地去吃西北风。人总是有些念旧心理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和情绪在,这批兵士在心里,对卫羿就不可能完全忠诚了。

    不过,这对卫羿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受命之后,他率队从鸭绿水往南一路急行军,一路好好地将麾下这批人操练了一番,打了几场小胜仗,磨得没有人再敢有脾气。军中实力至上,恰好,卫羿他就是那个实力最高的人。

    一万人马渐渐被卫羿磨砺出了锋刃,迅速前进,到四月十七日,终于兵临熊津城下。朱氏海军的先头部队两千人,其中便有朱兆新所率领的一支千人兵马,也只比卫羿等晚了半日到达,很兴奋地与卫羿等汇合了。

    熊津是新罗都城,地势平坦,也是新罗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城中有五万户子民。新罗王的皇宫便在熊津城中,新罗王族子弟也多半都居住在这座繁华的城市。

    新罗的城防水平与大丹兵马一路过来所遇的其他城市,完全不在一个等级。

    这座都城的城墙是坚固的砖石结构,高有三丈,当中还设有瓮城、敌楼、战屋、藏兵洞。城外环绕一道挖出的护城河,只要城门一关便固若金汤。

    熊津城门,如今自然早已紧紧关闭,拒敌于外。

    大丹兵马在熊津城外五里扎营,分三个方向,将整个熊津城围了起来。

    朱兆新跟在卫羿身边,两人领着一批将领,骑马靠近熊津城的大门视察。

    转了一圈,朱兆新啧啧赞叹道:“娘的,看这城墙厚得!这些个新罗狗贼,怕不是从四五十年前就处心积虑地开始修这个城墙罢!这些个新罗王族明显是只管自己死活啊,这处城门一关,他们就都像王八一样缩进壳子里,安全得很!只要有足够的粮食,他们能守上至少半年!熊津外的诸多州城,是都卖与我等了!”

    卫羿坐在马背上,忽然取弓搭箭。弦成满月,而后一声嗡响,他手上的一支利箭朝熊津城墙上飞射。

    “啊——!”

    利箭隔着近四百丈距离,呼啸着从那顶多只有人头大小的小窗里穿过,从瞭望小窗里侦查外界的一名新罗军士被利箭穿入了头颅正中,当即身死。

    “将军好箭法!”

    “好箭法!”

    卫羿麾下的将领们一阵狂热的鼓噪,纷纷弯弓搭箭,朝城墙上不小心露了头的新罗狗贼攻击。这批将领都是水平极高的,虽然隔着实在是远,但依然有三成箭支命中了目标。

    一时间城墙上的新罗瞭望兵闻风丧胆,竟是不敢再露出头来。

    ——

    熊津城墙坚固,卫羿也不急着攻城。

    一连三日,他只是带着一批箭术最好的人游走在熊津城外,一看见城墙上有人冒头,立即便是一箭射去,少有不中的。

    熊津城中的子民对城外来的这些大丹凶人已经怕得不行了,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大丹人下一秒就攻进了城里,大开杀戒。

    第四日清晨,卫羿第一次尝试攻城。身穿铠甲的大丹军士扛着巨大的圆木柱子撞向城门,直撞得那厚实的铁浇铸的城门巨响不停,整个熊津城都好似震动个不住。

    又有一批攀爬技术极佳、身体素质极好的军士从城墙根下往上攀爬,他们手上、脚尖都装有尖爪,能在城墙上扣得稳稳的,动作迅速,很快便接近了城墙上端。

    新罗毕竟地域小,不可能像大丹这般,能从大量的子民之中筛选出身体素质最好的一批训练成军,所以军士素质比起大丹的,还是差了些。

    新罗军士往下泼烧滚的水,大丹这些军士却人人都备有一块皮质披风,往头上一挡,滚水便流走了,毫发无伤。攀过城墙,如狼似虎的大丹军士将城墙上防守的新罗人杀了近二百,顶着攻击退走了,竟未曾留下任何一人的尸体。

    经此一战,熊津城内的新罗人越发胆丧,甚至有些贪生怕死的贵族子弟,已经开始说着,不若开城门投降罢!大丹人并不屠城,说不定只要他们愿意献上大量的财富,还能保住如今的地位。

    ——

    第五日清晨,卫羿命人将大量的纸信绑在箭上,射入熊津城中。

    那纸上都是抄录了同一份征讨文书,征讨的便是去岁指使新罗兵马入侵大丹的朴南明、朴解摩,洋洋洒洒罗列了十大条罪状,勒令城中人立即交出此二人,或能稍稍平息大丹人的怒火。最后还说到,只要新罗人配合些,交出此二名战犯,熊津城放弃不打,他们退走也是可行的。

    ——

    “什么?大丹人要朴南明和朴解摩?”新罗王是个又矮又胖的人,长得倒是白白净净,嘴上有两撇狡猾的胡须。

    他接过侍卫呈上来的箭书,亲自细细看了,心下掂量了一下,当即道:“南明是我亲侄儿,身份贵重,又于我国有大大的功,如何能就此交出去?——倒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半个残废罢了,去,去将朴解摩绑了,以长绳吊下城墙去,就当我将这东西送给他们大丹便是。时间拖得越长越好!我们的城很坚固,只要我们闭门不出,他肯定攻不破的。去,去去,赶紧去。”

    新罗王的心腹寺人金胜俊赶紧去了。

    ——

    粗黑的药罐架在简陋的泥灶上,干柴加进灶下,火焰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常年烟熏火燎,这个只有三面矮墙和一个茅草屋顶的厨房角落里,早已经是四处乌黑,分外脏乱了。

    朴解摩与母亲一道居住在皇宫最外围的一圈小房子里。这里是皇宫地位最低贱的奴仆居住的区域。

    金胜俊带着十数名侍卫冲进门的时候,朴解摩正艰难地用着仅剩的手给母亲熬药。

    “王让你来绑了我?因为大丹人要拿我算账?是卫家子出的招罢……”听了那寺人的话,朴解摩俊雅的面容上浮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饱经风霜沉浮,在他身上已经不再有一种被精心保护的精致俊美了,但又另有一种奇异的气质慢慢萦绕开来。

    金胜俊尖声说道:“朴解摩,你如今是戴罪之身!你在去年冬天犯的错,还不曾赎罪完毕,如今王给你一个将功补过、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机会,便是让我去送死?”朴解摩轻轻地笑了一下。他低头用烧火棍捅了捅灶火眼儿,让灶火燃得平均些。

    明明是面对着如此一条死路,此人竟还如此淡定。金胜俊倒是不淡定了,也不打算再与朴解摩磨蹭,尖声叫左右道:“上去将他拿下!”

    侍卫们正要动手,朴解摩慢声道:“对我新罗,我不论如何都是有贡献的,你若是对我不敬,传了出去,恐怕也不好说话。”拿话约住了金胜俊,他才又道:“恳请金掌事稍等。我愿随你们去,但王必须给我一个承诺,在我离开之后,要派人好好照顾我的母亲。”

    金胜俊面露不耐,谁不知这朴解摩的母亲,不过是皇宫里最低贱的一个灶下婢?他们新罗以母为尊,高贵的母亲生的孩子才是高贵的血脉,奴婢生的孩子,即使是王的孩子,也只能在泥地里翻滚。

    王对朴解摩是根本不曾放在眼里,王还有五个出身高贵的儿子,三位出身高贵的妻子,怎会在乎朴解摩这个病怏怏的母亲的死活。

    但金胜俊此刻也不想节外生枝,遂只是敷衍道:“念在你护驾救国有功,王定然是要好好照顾你母亲。”

    “那我就放心了。”朴解摩又是笑了笑。正好药熬好了,他慢慢地将药倒进药碗里,端了起来,含笑道:“已经是最后一回了,让我服侍我母亲饮完这碗药罢。”

    他往金胜俊一瞧,那张几近完美的面容微微含笑。也不知是怎的,金胜俊也就默许了。

    ——

    “娘,该饮药了。”

    朴解摩朝床榻上的妇人柔声说道。

    他将药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这屋子里昏暗得很,一扇牖窗开在角落里,微微透进些光亮来,叫人勉强看得清黄泥夯的墙,粗糙不平的地面,茅草覆盖的屋顶。屋内的家具就只有妇人躺着的床榻,和两张矮凳而已。

    床上那妇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给了儿子一个淡淡的几近于无的笑容。她约有四十岁了,面色十分苍白,身材娇小,容颜依稀还看得出年轻时的几分美丽。

    妇人看着儿子捏碎了一丸小小的药丸,尽数投进了药碗里。

    “好……该饮药了……”她带着笑意说,深深地点了点头。

    朴解摩用崩了个缺口的汤匙将乌黑的药汤轻轻搅拌了一阵,待它凉得差不多了,便单手端起来,递到母亲嘴边。

    妇人慢慢将一碗药饮了下去,眼泪潸潸而落。

    儿子帮着她重新又躺到了床上,帮她盖好土黄色的粗布被单。

    妇人看着她的儿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娘好好睡。儿会好好照料自己。”朴解摩柔声道。他倾身在床边看了片刻,而后移开了墙角落的一块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牢牢挂在脖颈上。

    而后他从角落的牖窗翻了出去,离开了。

    ——

    屋里头毫无声息,在外头等得不耐烦,金胜俊大声喝骂着,带着人冲进了这低矮的屋子。床上悄悄地躺着一个妇人,那原定要绑起来送到大丹人手上的朴解摩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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