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您说我能做些什么呢?”卫若兰今日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与困惑,到了卫老太太面前,这些情绪尽数化作了委屈。他一如年幼时那般,就着炕下踏脚坐了,伏在卫老太太膝上,声音有些恍惚:“村野农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劳苦惫怠,却终年而有得;匠人日日琢磨器具,亦凭此丰衣足食、养活家人;商人于市井间来去奔波,贾货以牟利......”

    卫老太太轻抚着他的发顶,静默不语。

    “......如长安读书出仕,初始是为了孤儿寡母不受人欺侮,后来是为了造福百姓、教化一方。可是老太太,我又能做什么呢?”卫若兰叹了口气,轻若鸿毛浮水,却叫卫老太太觉得心口上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爹爹留下的爵位,已能保我一世荣华安宁。若说建功立业,咱们家如今足够显赫,过犹不及......”

    想着多年前那个黑衣男人对自己所说的话,卫若兰满心纠结犹豫。他垂首看着自己掌心所谓的命运线,手掌摊开又握起,握起又摊开。皇权之下,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何其艰难!而身负亲友十年疼惜爱顾,他又怎能轻易做出危害他们的事情来?

    “若是叫外人听见,恐怕会骂我一句矫情呢!”卫若兰抿嘴笑着,垂眸望向自己襟袖上繁丽复杂的流云花纹,仅这一件衣裳,便要耗费针线娘子两日的功夫,更别提这上好的芙蓉锦乃是宫中御赐之物了......

    卫老太太听了这话,心中难免酸楚。穆国公府传承至今,长子卫虞枫年已知命,朝中府里各项事务都已经撒手了,长孙卫若苡也已经能够承担起阖府上下的责任。如今,四代同堂五福俱全,看似风光荣宠;然而随着前朝后宫的局势变化,实则如履薄冰......卫老太太固然不愿意掺和进朝中那一摊子事儿里去,可身已在局中如何能够自主呢?还有这个自小便可人疼的孙儿......

    这是幼子唯一的血脉啊!卫老太太心下转过思绪万千,最终化作一声悠长叹息。因着幼子马革裹尸,她一直希望卫若兰这根独苗苗过得安稳些、平庸些;然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想起孙儿五岁那年便能说出“为之奈何?守在四夷!”,再想这许多年来对着卫若兰的娇养,卫老太太只能暗暗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非人力所能扭转啊!

    她捧起爱孙的脸庞,从额头到嘴角,一处处摸索着。

    虽说年老眼花,可卫老太太仍能瞧出爱孙的变化。一双清冽凤眼失去了往日里的澄亮,雾蒙蒙的叫人看不清楚;卫若兰在家人面前素来是笑盈盈的,然现下里,那个浅浅的小梨涡也不见了踪影......这哪里还是美誉纷繁的卫家三公子?分明就是一头刚刚出窝便迷了途、垂头丧气的小兽嘛!

    卫老太太眼底盈泪,却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对上卫若兰疑惑又羞恼的眼神:“傻孩子,祖母是老了,可这双眼还亮堂着呢!当年你带回来的那位,可不是温顺的绵羊,而是一头善于伪装的猛虎啊——虽未知结局,然而就当下局面看来,他的胜算远超过其他几位......”

    对于卫若兰与徒易简之间的默契,穆国公府几位当家人都是心照不宣,然而却从不曾搁在明面上说起。是以卫老太太的直言不讳,着实叫卫若兰大大吃了一惊。

    “老太太——”卫若兰愣怔了半晌后,口中喃喃。

    窗外翠竹被初春暖风吹动得沙沙作响,卫老太太的叹息夹杂其中,微不可查:“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立,林也,如林木森然,各驻其所......然而这世间哪里能有真正的不偏不倚呢?咱们家,不过是圣人手里一把利刃,若有偏差,则如秋扇见捐;然若一味中正,便少不得要戳了旁人的心,一待天地反覆逆转,难免伤筋动骨。”她苍老的手掌轻轻滑过卫若兰紧蹙的眉头:“傻孩子,你打小便是懂事的。这么些年来,便是祖母,也摸不透你那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祖母知道,你心底是有咱们家的!不必缩手缩脚、左顾右忌,想做的事情,但行磊落,便去吧!”

    卫老太太岂能不明白夺嫡之事的风险?昔年,她一位好友便因此远嫁天涯、而后在那黄沙荒蛮之地香消玉殒,如今便是再隆厚的恩宠,也换不得佳人花间莞尔一笑......卫老太太侧过身去端起茶盏,目光悠远而空茫。总得留条后路啊......

    她的眼眸并未随着年华逝去而浑浊苍凉,明澈透骨一如往昔,将这人世间风云变幻看得一清二楚。

    拳头攥紧又松开,卫若兰眼里湿意澎湃,心中似有万马奔腾叫嚣,面上却淡然如深潭静水。他伸出手来,握住了那双已显得老迈的手,轻轻地、郑重地应了一声:“是。”

    卫老太太目送着孙儿的背影转过那架缂丝琢镂翻花插屏,影影绰绰透出他的身形来,明显一扫先前的颓丧,精神轩昂起来。萧萧肃肃,如竹下风,清举而徐引,只此一模糊剪影,便令人见之忘俗;卫老太太心下不住赞叹,半晌后忽地懊恼一击掌,方才想起被卫若兰岔开的话题:“哎呀,这不是说要相看孙媳妇的么?!”

    从老太太正院出来后,卫若兰没有丝毫耽搁便直往葳蕤院的书房而去。或许有些事儿该提上日程了......

    书桌前坐定,遣退跟着自己的小厮,卫若兰静静地注视着桌上设着的一个汝窑花囊,里面插着几枝开得正鲜亮的桃花,粉粉白白红红,繁杂交错的色彩给这书房添了不少春意。纤长好看的手指轻轻地、极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出了神。

    卫若兰今日与卫老太太一番谈话,其中两分是为了躲避成亲这个尴尬的话题,三分是真情流露,余下的却是试探居多。秦长安的意气风发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刺激到了他,然而经历过末世那种环境,卫若兰的心志坚硬刚绝,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不过人非草木牲畜,孰能无情?纵然是心如铁石,也总会有那么一块儿柔软的所在。自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卫若兰既想保护穆国公府中几位亲人,又要辅弼徒易简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自然免不了一番思量忖度。

    铺开纸,研墨,提笔,卫若兰眉头微皱,在纸上落下一个个人名。

    这些年来,碍于年龄身份的不便,卫若兰另辟蹊径,将自己手中卫虞楷夫妇留下的一众产业运作起来,着实给徒易简省去许多麻烦。瓦舍勾栏、茶铺酒肆,这些地方的消息最为迅捷畅通;胭脂水粉、成衣首饰,京中各位贵夫人高涨的攀比心所带来的利润同样高得惊人......

    卫若兰很有自知之明,他腹中虽有不少完整的发展计划,然而现下里徒易简只是皇子,这一众计划暂且是派不上用场的;而自己于权谋这方面天资实在有限,便是前世自己领头所组建的丧尸基地,负责基地事务的也是小妹,自己不过是凭借强势武力的名头震慑一下那些讨人厌的异能者罢了。

    因此这几年来,他也有意识地避免掺和到徒易简在朝堂上的事务中去。若是贸然插手,弄巧成拙怎么办?相处这些年,徒易简多少知道卫若兰的能力不在此,故而只是隔三差五令他知晓自己的动态便是了。

    如今卫若兰已能徒手将金器研成粉末,而治愈异能没什么实践机会,不过这些年来他的身子虽说因胎里带来的不足而看似柔弱,实际上却强健得很......

    是以,卫若兰心内生出个主意来,那便是投笔从戎!

    穆国公府先祖卫枚叔以谋略智计闻名天下,并非他的武艺不够卓绝,而是为了幼弟卫枚季考量。他出身名门,生母早逝,父亲后娶,虽为嫡出,在家中却是被打压得彻底,否则他也不会随着有叛逆之名的太、祖皇帝起事;如此境况之下,他自是对打小相依为命的幼弟疼爱入骨。

    卫枚叔文韬武略不必说,然而卫枚季自幼便是憨直脾性,从来不会谋算。因此卫枚叔便将一身不逊于幼弟的武艺渐渐埋藏起来,唯恐旁人将兄弟俩拿来论道长短。时间一久,人们便只记得卫家俩兄弟一文一武了。

    祖父卫慕勉当年走的武将路子,旁人皆言有武安将军卫枚季的风采;而如今穆国公府将要传至第四代,已经从武将转为文官之流。然而虽有几门姻亲扶助,在文官之中的根基也尚未扎稳,实在是令人担忧。

    作为彻头彻尾的皇党,穆国公府从来不接受任何皇子的拉拢示好,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至于卫若兰和徒易简的相交,一个尚未成家立业的三房嫡子与一位常年埋头于奇淫巧计的皇子,还不足以引起权谋家们的重视。

    卫若兰将那张写了半面的纸揉成团,随手丢进了旁边的象牙笔洗里,墨色瞬间洇染开来。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有穆国公府往日的老路子在,从军并不费力,何况近两年边疆确乎不大太平,正是需要青壮年的时候......只是大伯父与祖母那里,恐怕不容易周旋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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