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布局捉贼前,他们走访了受了害的几家人。

    出事的地点不一,有些人家为了避祸把女儿藏到了客房下人房间甚至柴房,却都被找到了,采花贼会把姑娘们带走,一夜污辱后抛弃到菜市口。官府和江湖中人来不及追查便已尘埃落地了。

    如果不是有他们出现,林老爷怕是要把闺女送进牢房里看着。

    时青细细检查了一遍出事的地点,没留下太多痕迹,想必对方轻功出众。关子朗在角落处窗纸上发现一个小洞,比筷子细上一半,不留心便会错过,“有极淡的迷烟气味。”

    时青嗅了嗅,“嗯。”

    关子朗沉思,“其他侠士应该也发现得到,先用迷烟迷晕屋内之人,是贼人惯用手法。”

    时青道:“知不知道是一回事,防不防得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时弟总是能说中我的想法。”

    “你又否知道我的想法?”

    “嗯……找那些人问一问?”

    “那是我下一个想法,我现在想的是你离我远一点。”时青皱眉移开了几步。他趴在窗棂前看洞,关子朗几乎要整个人叠到了他后背。

    关子朗连忙站直了,挠头道:“总觉得你身上有种好闻的气味。”

    气味……?时青顿时又有了点子,却不急着说出来。

    两人换了个人家,仍旧是查找可能有用的线索,但头绪不多。

    走了一上午,关子朗拉他去饭庄吃饭,有菜有肉,其中一碟炒腊肉尤其诱人。关子朗把他摁在长凳上,一直让他多吃。却不知旁人一直对他们指手画脚。

    若只有他一人在,恐怕连小二都会看漏他这个客人,可多了关子朗便不同了,两人衣着相差太远,关子朗一副翩翩公子样,他却连头发都没束整齐只随意绑了一束,在古代怕是要被当做披头散发了。而这样看起来地位相差悬殊的两人的言行却正好相反,他沉默不作声地吃饭,吃得少,而公子样的关子朗却像个小厮似的殷勤为他布菜。

    时青无奈地挡了筷子,“公子再这样,我就站起来伺候着您,我不吃了。”

    “别,你快吃,总觉着你瘦了些。”

    “你布菜比小厮还熟练。”时青心里软了一角,不自觉多说了一句。

    关子朗哈哈笑了两声,“那是自然,和父亲奶奶逸宣他们吃饭时,多半是我在张罗,大家吃得高兴我便也高兴了。”

    时青动作停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吃完结账,他们坐了一会儿,进而赶往下一家。

    路上,偶遇一个卖精致东西的小店,关子朗突然想到了什么,径自进了去。

    时青跟上去,却是见关子朗拿了一把匕首。

    他几步上前拉住关子朗的手腕,“我不需要。”声音冰冷。

    “我记得……”

    “我说了,不需要。”

    关子朗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好说话的人突然又冷下来了,把匕首还给了掌柜。

    掌柜压低声音道:“公子这是想哄小情人?哪儿有买刀的,买些好衣裳才是。”

    时青瞪过去一眼,掌柜顿时噤了声,关子朗还一脸懵懂呢。

    到了受害姑娘的家,这家姑娘就是被掳走的其中一人,说明来意后,老妇人哭得那叫一个凄凉,“我的闺女啊!多不容易指了一桩好婚事,为什么就当口遭难了啊……”

    老丈人寡言,只说“你们进去看吧,俺下田了。”便不再过问了。

    关子朗安慰了老妇人几句,道了谢,走进了那姑娘的闺房。

    不是大富之家,姑娘的房间也不甚精致,较别的房间更整洁便是了,被铺都是绣花的料子,窗纸上还糊了精致的剪纸,足见姑娘手巧。

    可惜了,时青确实惋惜她,好的姑娘不应该收到这样的下场。或许是因为前世到这一世都不太与女性有交集,他对女性比对男人要温和一些——前提是不涉及安危与任务。

    闺房里过于整洁,连迷烟的痕迹都没有,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家就是把闺女藏柴房的人。

    他们便又转到柴房,在角落一堆泥砖缝隙间发现了迷烟燃烧的黑色痕迹。

    时青搬开泥砖,在底下找到一小撮灰烬,仔细鉴定,“不是普通人能买到的迷烟,关公子,这次的诱饵不能你当。”

    “我说到要做到。”关子朗很坚定,神色郑重,应该是也猜到事情棘手了。

    时青捡起一块泥砖,看了看,忽地将它捏成了两截。

    压抑的寂静持续了很久,直到院子里的鸡无端打了个鸣,他才站了起来。

    “关公子,你想不想我死?”他靠坐在柴堆上,认真问。

    “时弟你这是什么话,当然不想啊,所以我才要做诱饵。”关子朗的脸色有些难看,像是想到了什么。

    “不想就别对我太偏袒,你做得太明显了。”

    “时弟,我担心你。”

    时青叹气,“佚影门出来的人,不需要你担心至此。”

    “我都清楚,可是,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年那个安静乖巧的时弟。”关子朗难得露出这般不安定的模样,“我怕你又要被人欺负,又要挨别人的委屈。”

    “……你是不是知道了那件事。”

    关子朗直视他,眼睛澄澈,“指使匪徒害你,连累同窗的人是逸宣。”

    时青勾了一下嘴角,“你对我好,是为了弥补安逸宣的错吗?”

    “不,怎会是那样,我对你好是发自真心的!”关子朗大声道。

    时青看向门外,老妇人正探头看着他们。

    他转身离开,关子朗追了出来。

    到了没人的后巷,他才道:“所以呢,你打算如何做?”

    “什么?”

    “知道了害我的凶手是谁,你当作无事发生。”时青笑道,“这就是你的关心与真心?”他多少年没这么嘲讽人了,现在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不舒服得连话都憋不住。

    关子朗噎了一下。他接着说道:“你对我的过多关注,正是促成安逸宣害我的原因之一,你可知道?”

    “时弟……”

    “够了。”时青打断他,“别叫我时弟。”

    关子朗抹了两把脸,“对不起,时弟,对不起。我只是想对你好。”

    时青心中刺痛了一下,“如果……”

    “我自知愚钝,你说,有则改之。”关子朗正色道。

    如果安逸宣要再害我,你站在谁那边?再有一次,我会保护自己,只是,你还会是这个关顾我的“兄长”吗?

    时青猛地惊醒,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青失言了,望公子不要怪罪。”

    回到客栈,关子朗对他的过度关心克制了不少——如果不算上那常常投来的视线的话。

    安逸宣眼波流转,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兴味盎然。

    听完关子朗的说明后,他轻笑问:“你和青吵架啦?”

    关子朗沉静回道:“他不过是个小厮,哪里值得吵架?”

    安逸宣挑了一下眉,倒没想到关子朗也有这副模样,只是……还是无聊透顶。

    他掩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一边品茶一边看那个叫青的小厮,忽地道:“青,跟我过来一下。”

    关子朗倏地握紧了茶杯,时青不动声色地以两根手指扣住了他的肩膀,待安逸宣先行回房,耳语道:“忌轻举妄动。”

    安逸宣倒没做什么,只问他话:“你和关子朗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时青直言:“关公子对下人太好,我无所适从,做错了一些小事。”

    安逸宣捂嘴笑了好一会儿,“那人就是这种性子,从小到大,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哎,我都看习惯了。”

    时青问:“安公子的意思是……”

    “没什么,就问你几句罢了。”安逸宣斜躺在床上,姿势颇为撩人,“他对谁好与我何干?只要……算了,你,过来给我锤一下腿。这些天走路累死我了。”

    时青过去,坐在床边真给他锤了起来。

    这安逸宣倒是有几分武功在身的,只是筋脉有严重受损过的痕迹,颇为脆弱。时青借帮他捏腿捏手的时机探了他的脉象。

    安逸宣完全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媚眼如丝,于他的脖子与胸膛之间来回打量。

    时青自然有所警觉,不知这人又要打什么算盘。安逸宣口头虽说不在意关子朗与谁交好,但此人心思难测,即便这话是真,也难保他不会因为其它原因与他难堪。

    幸好一盏茶功夫后,安逸宣不耐烦地推开了他,“出去,烦透了。”

    时青不多言,迅速退到了门外,走了几步突然被拽进了旁边房间,他条件反射地飞出骨针,对方一个下腰躲了过去。竹香散开,他长身凛立,等着关子朗开口。

    “逸宣没对怎么样吧?”关子朗站在一臂开外,似乎很是隐忍。

    时青没回答,把骨针从柜子上拔出,捏成粉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关子朗颓然坐下,心乱如麻。

    从来不会有人这么拒绝他的示好,时青当年虽不热络,却也不会抵触他,如今却是处处要与他保持距离,他……不想看到他们形同陌路。

    他很想看到时弟对他绽放笑容,想知道时弟真正的想法,想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像当年一样谈天,即便沉默也是舒坦。

    林家。

    采花贼说好的日子就在今天晚上,一大早他们便来了林家。

    护卫们乔装成林家小厮,领着林家护院守在外边,时青关子朗安逸宣安百四人在林家小姐的闺房里做准备。

    这会儿他们终于见到了传言中貌若天仙的林家小姐,别说旁人,连安逸宣都看呆了一瞬,真真是人间绝色。笔墨所难尽述,不提。

    林家小姐在丫鬟嬷嬷的陪同下亮了一相便离开了。林当家说:“小女的脸诸位也看过了,可有办法?”

    时青道:“小姐的脸我已记下,老丈人且放心。今晚请务必让小姐藏好,这里有些药草,请老丈人将之捣碎,裹于布巾之间蒙于口鼻,可解迷烟之毒。”

    林当家的惊讶地接下了一大包草药,“当真?”

    “千真万确,老丈人可找大夫检验,只是务必尽快,要赶在今晚亥初戴上。”

    “多谢少侠!”

    接下来便是要易容了。

    安逸宣饶有兴味地坐在关子朗旁边,托着脸看时青下手。

    时青进入工作状态,把关子朗的脸掰了过来,认真看了一会儿才开始依据轮廓贴上易容的辅助物——某种可凝固成形的胶质,是江湖上易容必备用品,原料不明。

    关子朗的五官较女子深邃许多,要使之柔和又不失比例,着实不是易事。他好不容易做出一个鹅蛋脸的轮廓,却见关子朗的眉头拧得死紧。

    他停手凑近了看,关子朗的脸碰触到易容胶的部分起了红疹子,竟是过敏?

    他果断把易容胶拆了下来,用药水给他细细擦了一遍,又用温水给他洗了去。红疹子不褪,关子朗拍了两下,忍住了没挠,慢慢地才消褪了一些,好歹没有扩散到别处。

    安逸宣惊骇地走得老远,安百则护在他身前。

    关子朗嘶嘶地抽着气,“疼啊,还痒。”

    佚影门里也有人对易容胶过敏,据说是有些疼。

    时青拧眉道:“你不能用易容胶,派不上用场了,我来。”

    关子朗想说什么,注意到安逸宣的视线忍了下来。

    安逸宣离远了问:“子朗,你的脸可还好?”

    时青唇不动道:“告诉他,不会传染。”

    关子朗照办,安逸宣才飞快跑回来,“可把我担心坏了,要不安百给你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过会儿就好了,正事要紧。”

    他们说话的当儿,时青熟练地给自己的脸装扮起来,他的轮廓不那么深刻,反而适合易容成各种人的模样,也就是道上说的“好底子”。

    关子朗和安逸宣透过铜镜观摩了起来。

    时青麻利地垫好易容胶,最后附上一张高度真实的薄皮面具。

    临时用的面具分为几种,例如少女,妇人,少年,中年男人等等,使用时示需要进行修剪或雕刻,覆盖到脸上后用化妆做最后调整。

    时青画好后,娉婷转身,羞腆一笑,面前的三个男人都傻住了——与林家小姐三分相似,却更美不止三成,叹为观止。

    安逸宣最先反应过来,“且慢,你的眉可以更美。”

    时青被摁坐了下去,安逸宣拿毛笔轻车熟路地在他的眉上描画起来,那神色,像着了魔一般沉迷专注。

    眉画好了,安逸宣还不罢休,中指拈了口脂在时青的唇上轻点,气氛甚为暧昧与诡异。

    关子朗终于看不下去,在安逸宣还要在面具脸上添脂粉时拉住了他,“逸宣。”

    安逸宣甚至还挣了一下,定定地垂下了头,深深抽了一口气才恢复原样,笑的时候眼眶中有水光微闪,竟是激动的,“这下便好了。”

    时青回身照镜子,果真更加美艳妖娆,那看似无关紧要的的细细一挑,还有多了半瓣的口脂,竟让这张脸神韵艳色更胜一筹。

    没想到安逸宣还有这本事,只可惜他是男子,若是女子,怕是要更加美艳不可方物。

    时青离开妆台,开始脱衣服,除了安逸宣,另两人都转了身,关子朗发现安逸宣仍在看,便把他也转了身。

    时青只道莫名其妙,都是男子身,又何避讳的?

    脱了衣服,他又在脖子上抹上脂粉,因他是麦色肤色不像女子,想了想,他又在锁骨肩膀和大半个胸前抹了粉,这才换上了女子的衣裳。

    桃红色衣裙衬得这张脸光彩照人。他颇为满意这次的易容变装,若是放到现代,定是个能让人们惊叹的杰作。

    换好衣服,他躺到了床上,虚虚盖上被子,可又觉得这样不够,忽地想起几天前安逸宣横卧的姿态,便学了起来。做好这些,他以内力修整声音,细细喊道:“三位可否帮小女子看看,这样好不好?”

    三人转身,关子朗却是冷静了许多,安逸宣现出了震惊的眼神。

    时青又试着说:“子朗,小女子,不美么?”

    关子朗走过来,凑近看了看,以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不如你原本的模样讨喜。”

    时青敛起笑容坐起,“看来这样可以了。两位公子呢?”

    安逸宣重重喘了一口气,由安百扶了,道:“我武功不高,便在客房等你们消息吧。”

    关子朗道:“我守在房梁上。”

    时青下床从原来的衣服堆里拿出了两小包药草递给他们。

    兵分两路,时青和关子朗共处一室,等待夜晚来临。

    日落西山,月上梢头,水色柔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林家大院。

    一道灰影飞快地在黑影之间穿梭,时而停下耳贴地面,游鱼般窜出去,往某个房间里扔了一小团迷烟球。

    他的动作轻得像羽毛,速度却快得像箭,且随时转向毫无阻滞。到了回廊尽头,他忽然停了下来,左边是去林家小姐房间的方向,右边是客房。他趴到墙上细细听了许久,毅然选了右边……

    “时弟,你别紧张。”

    “……”时青捋了一下垂下的发丝,幸亏他发丝偏软,不然也难办。

    此后一夜无话,采花贼说好的时间已然超出半个时辰,却无甚动静。又过了半个时辰,林家的人忽然来拍门,“不好了,不好了!”

    时青跳下床,关子朗跳下木梁,差点被林家的下人撞上,关子朗抓住人,“你家小姐被捉了?”

    下人喘着粗气,拼命摇头,“不,不是,是跟你们一道来的公子,不见了。”

    林家的人全都聚在一个房间里,地上有个燃尽的小草球,林家小姐假装成小厮混在其中,每个人脸上都蒙了时青给的草药。没想到这样反而躲过了采花贼的毒手。

    关子朗和时青赶到安逸宣所在的房间,迷烟的香味还残留了一点,时青立刻把一个小瓶子搁到关子朗鼻下,“请公子拿好,这里的迷烟仍有作用。”

    下人们蒙上脸跑进来开窗通风,吹起纱帐飞舞,安逸宣和小厮的蒙脸布巾就掉在床脚,小厮昏死在了地板上。

    如果采花贼守时,他们已经离开一个时辰了,时青首先否决了去追的想法。他们准备了一天,结果犯人却抓了不相干的安逸宣——一个男子,他倒是想知道原因为何。

    只是……安逸宣被抓,他不得不承认,心情很是微妙。

    他与关子朗在房间里查找采花贼留下的痕迹,却是完全没有,要查也无从下手。

    过了片刻,迷烟散尽,时青对外吹了一声口哨,一道黑影蹿了进来吠了两声。关子朗讶然,“小黑?”

    时青把小黑带到床边,让它嗅安逸宣布巾的气味,“小黑,告诉我们这个脚印的主人去哪儿了。”

    现名小黑的黑狗向来通人性,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跑了出去。

    “跟着它。”时青对关子朗道。

    小黑跑了一会儿,突然对回廊对面的屋顶吠了一声。时青了然,抱起它飞了上去。

    小黑接着在屋顶上嗅,嗅着嗅着,转到了另一边的边沿,时青便抱起它又跳了过去。关子朗安抚好林家众人,追了上来。

    两人一狗,在别人房顶上跳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小黑带他们到了风林镇边沿,再往外走便只是郊外。

    小黑累了,他们把小黑送回客栈,交给如意,如意劝道:“两位吃点东西再去吧。”

    关子朗道:“救人如救火,不能耽搁。”

    时青道:“一夜已过,先到菜市口一趟。”

    关子朗表情颇为痛苦。

    如意闻言只好给他们装了十几个包子和两个水囊。

    到了菜市口,没有安逸宣的踪迹。

    看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关子朗果断直奔郊外,时青自然是护着去。

    带着人,不会跑太久,到一定时候要么找落脚处,要么找代脚,他们查探也有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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