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步惊云一眼扫过秦霜,微一锁眉,松开手。

    孔慈似未回过神来,仍是紧紧抓住步惊云胸前衣襟。

    步惊云冷然不动,遽然伸手在孔慈肩上一按。

    孔慈“啊”了一声,方才发觉不对,慌慌张张地从步惊云怀中挣出来,站直身体,满面通红,似要说什么,猛然捂嘴,待放下手,掌中已多了一颗状如泪滴的水晶。

    托着水晶,孔慈左顾右盼,脸上现出一片迷惘,不知该如何处理。她自是知道“魔”是秦霜的敌人,但黑瞳是为了保护她乃至风云而牺牲,消逝之前的强烈愿望便是让她将这颗水晶带给“魔”,她又怎好违背一个已死之人的遗愿?

    但要她直接交给“魔”,时刻谨记自己身份的她,也是不敢。

    小心地一瞄秦霜,她见惯了秦霜素常的平和,就算是后来的冷淡也是沉静秀雅,带着大小姐的雍容,还是首次直面秦霜战斗时的姿态,神色冷冽,锋芒逼人,只是一眼便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既不敢再看,更不敢开口。

    最后她的目光落至步惊云身上:“云,云少爷……”每当迷惑的时候,她总是不期然望着步惊云,恍如看见茫茫大海中一条令她感到安全的船,已成习惯。

    步惊云未曾作声,只是静静盯着秦霜,眉头深皱。血莲战甲化出,遮住了伤口,所流的鲜血也一并吸收,苍白的面容也被眼中的神采所掩,比起长发参差不齐,更失去一条手臂的白素贞,只从外表看,秦霜完全无损,步惊云却似是有所发现。

    聂风不期然顺着步惊云的目光瞧去,胸中突如其来地一阵发闷。对秦霜,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此际却不是倾述的时机。

    还要早上一瞬站起的他,眉宇中隐透出一股气力用尽的疲惫,仍先不失警戒地快速扫过四周,场中情形显是胜负落定。方才定下心。

    先前那般境地中,步惊云突然提起秦霜,只漏出只言片词,已让他既惊又痛,无双城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秦霜还曾陷身过那样的危险!

    只是那些隐秘,仿佛是个禁忌。步惊云不过刚刚起头,不等他追问详细,便天摇地动,出现了一条大蛇,略微半立已直似顶天立地,其长更无法计算,绝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巨大妖物,只是看着便叫人汗流浃背。

    回想起来更似是一场幻梦。那条大蛇始终未曾发起攻击,即便黑瞳突然出现,夺去那颗原本顶在蛇头上一个小小独角上的泪状水晶也未曾有所异动,那巨大的黄色瞳孔中所透出的目光完全不似无知无识的爬虫,更似是人类般的嘲弄。

    这一切是否尽是白素贞设局?秦霜任他们分行,究竟是尊重他们的意志,还是猜到而默许?他尊重每个人想要保守的秘密,却无比希望知道秦霜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秦霜看着所有人,像看着与己无关的剧目,每个人既近,又远。一直若有似无地隔阂前所未有的鲜明。他们才是同一世界的人,而她,不能靠近,也不能让他们接近……

    “别过来。”秦霜轻声喝止步惊云霍然抬步欲近的举动。短短三个字,冷得宛似冰碴,掉落地上叮然有声。

    这一刹那,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不想再与他有更多接触。以为他冷静,总在不恰当的时候犯错,以为他聪明,难道只是用来应对她么?

    聂风惊了一惊,步惊云也停了一停,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对秦霜解释,若孔慈化身黑瞳,不能自拔,不再是她自己,他会毫不犹豫地了结她。但若相反,消失的是黑瞳,孔慈再不会随时随地性情大变,变成邪恶的魔女,还是那个善良荏弱有情有旧的可怜女孩,他又怎能出手?

    步惊云知道,在他和聂风心中,孔慈是孔慈,黑瞳是黑瞳,在秦霜眼中,却未必如此。何况孔慈曾让她失望不止一次,于她已不过是认识的陌生人,不会刻意送孔慈去死,但抹去生命时亦毫不可惜。

    “你……”他应说些什么,不能任秦霜再度立起冰墙,但他又能说些什么而不是进一步激怒秦霜?

    “现在,请不要接近我。”缓得一缓,秦霜已恢复平静。

    背靠火鼎,仿佛这样能令逐渐冷下去的身体感觉稍许温暖,死亡的轻手似乎开始掠过她身旁体侧,要轻轻的把她的眼盖合上。而随着死亡的靠近,身体内某种感觉也渐渐的越发强烈起来,仿佛在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无形无质,不受时间的束缚,如同野兽一般就要挣脱锁链而出。

    紫眸中星光不落,与其说是厌恶敌我不分,不如说更不喜欢犹豫不决。

    心分二用,一面封印幽冥之门,一面强行引发空间共鸣,转移风云出来,已经是极限。额外多孔慈一人,不是多一人的问题,而是完全的溢出。如果她早知道,她还会连意志带灵魂都倾尽全力么?

    舍不得,是已默认为同伴,或可期许的稍稍分担压力,面对敌人之际也能放心后背。

    是本就不该用同一标准来要求。可以信任,但不足信赖。不为做过的事后悔,抱持了希望,那么也就要接受失望的回报。

    “你为我做的,已经很足够了。”秦霜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如同面对蛛网,抹去感情的痕迹,反能柔和地对待。

    “除却我先前答应过的,若有一日,你想要一次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我也可以答应你。”

    “这个承诺永久有效,无论我人还在与否。”

    且不说给予人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荒谬如梦,若人都不在了,又将如何实现诺言?步惊云尚未作答,白素贞已是双眼圆睁,忍不住怒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确定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对于秦霜,这是毫无意义的质问,只是专心看着步惊云,敛去杀气的星瞳,自然显出贪狼廉贞所附赠的另一面,如浮光跃金,若花叶纷飞,千种柔情,万般余绪,连无视生死所给的承诺也因受伤而轻低的声音宛似最后秘嘱的缠绵不舍,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似是去了一重枷锁,身上难过,心中却痛快。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步惊云心中忽而如火般灼热,忽而如冰般寒酷,终如苍凉的死灰。他活至今天,大部份的岁月都活在黑暗与痛苦之中,黑暗和痛苦,总是与他相依相伴,仿佛便是他永恒的归宿。他从未曾品尝过真正的快乐,即使当年其继父霍步天带给他的半丝人间温暖,亦只是稍纵即逝,反而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若是一直便是如此也罢了,然而,他势难料到,在无边的黑暗中,他看见了星,遥远的,美丽的,永恒不变的辉光,越是黑暗越是清晰。

    “你在,”步惊云平常说话已经够慢,此时更放慢几分语速,“不需要。你不在,没必要。”

    只要她在,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让他真实地感觉到何谓孤寂中最后的温暖和……快乐。哪怕是虚假,哪怕是他……一厢情愿。

    “你,要在!”

    白素贞的脸色已变得铁青,秦霜轻轻笑起来,笑声渐朗,痛也不顾:“惟有这个不能答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

    是自我,还是自私,都已无所谓。可以做的就做,多余的,被强赋予希望所在,却不能坦诚不疑的,恕不能受。

    一瞥孔慈:“给她。”

    她知道那泪滴水晶是什么东西,却不在乎被白素贞拿到。她现在所掌握的力量,即便短如白露鸣蝉,也不惧任何变故。

    白素贞喃喃道:“真是意气骄狂!”

    只是耳闻,未曾目睹,但想必无拘无束地站在修罗王身侧,被人称作血霜妃实际更像是修罗族的顶尖战力红莲战姬时的秦霜,便是这样一副面貌罢?

    她算是看懂了,这场布局的最大失误便是未曾将秦霜所历的这一段岁月计算在内。生生死死,这样的剧变,再怎样坚定不移,性情也会有所变化。何况相当长的时间内,秦霜既无记忆,又无理性,只凭本能行事。即便回来了,文明的华美锦衣,变不了已野性成长的性情。

    若在无双城之前,秦霜会得细细思索,权衡轻重,孤注一掷也便是那么一次,目光总是长远而不轻置一时之气。但现在,喜怒无定,由着性子而为,情起情落,付出轻松,收回更干脆,全无耐性,若不得已暂时压抑,转头必然发泄。

    自孔慈手中接过水晶,白素贞心中深深叹息,若早知道,便不该从聂风入手。到如今,覆水难收,有什么能挽回倾天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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