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躺在卓家集最热闹繁华的大街上的这个人,已不是个活人,他已死得彻彻底底杳无生机。死气沉沉的尸体没人会关心,本也不会有人在百忙之中还会抽空关注一个陌路人的生死,人们大多只关注自己是否活得安生,只要自己吃好喝好睡好,或者退一万步讲,只要自己还没饿死,那就已是谢天谢地万事大吉。君不见为自己苟活于世而抛妻弃子做伤天害理猪狗不如之事的厚颜无耻之徒亦是大有人在。

    那死尸的眼周已肿胀得看不出眉目的轮廓,他分明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头顶上的一方蓝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一片晴空或许成了他此生终结时最后定格的画面。若是他当真在临死之时还有心欣赏这天空的绮丽,那他虽然命运凄惨死相可怖,但是也比大多数人走完一世的时候要幸运许多,起码人之将死,他却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有美景相伴左右,这若是换做平常老死病死的人,那一般情况下都是对着房梁咽下他们在尘世上的最后一口气,根本毫无美感可言。

    围观的人群总是聚得快撤得更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的路虽已走到了尽头,可剩下的人都还要过自己的日子。看见这人最终一动不动死得不能再死之后,大家便心满意足地一哄而散。过不多时,这喧腾的闹市便回复了以往的姿态,三五行人来来去去,没那么热闹,也没那么冷清。

    民众看够了他人的死劫,便要回去担忧自己的活路。自会有人来收拾残局掩埋尸首,大多数人心中都是冷漠得令人发指。

    老船翁斜睨了一眼地上的死人,口中啧啧两声唏嘘,径直穿过了死尸四周稀稀落落的人群。他已活了这么些年,他已见多了生离死别,他已开始对生命的消逝变得麻木不仁。

    死人而已,没什么奇怪。在大街上见到一个四仰八叉面目模糊的死人,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千千万万的人死去,寿终正寝的有,突发意外的有,自尽而亡的有,遭人刺杀的有,被人围殴致死的——也有。

    大千世界本就不无奇不有,罗列各种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大概说上十天半月也是无穷尽也,再怎样离奇诡异的方式最终也都会全部指向同一个结果——一命呜呼。

    “当心脚下,地上有人。”老渔翁向身后随其前行的少年提示了一句,在离老大夫的医馆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每当老渔翁到这阵子上来,就会好不凑巧看到老大夫这临街的铺子,每当他看到这临街的铺子,便又会自然而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妻子,也是一个已经过世许久的人。

    每当他想到他的妻子,他都会选择绕路而行。他的妻子也如今日这可笑的死人般,死在了老大夫的医馆前,甚至就死在了那同一个位置。他妻子的死,可悲可叹。

    老大夫的医馆竟已在这条老街上伫立了四十多年,而且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开诊,这证明这几十年来他都活得舒舒服服无病无灾。老渔翁在心中慨叹,老大夫不愧是大夫,自然是能把自己的身体料理得完好无损。

    天空中一群飞鸟掠过,同时一滩污秽之物从鸟群正中飞落而下,不偏不倚砸在了死尸面上,无情剥夺了他仰望广袤天际的最后权利。

    “好险。”少年长吁一气,为自己将将避过的一劫暗自庆幸。刚刚他的左脚已踢到了尸体的右肩,他瞬间明白了“地上有人”的真正含义,鸟粪终究没能令他污头秽脸。他缓缓绕过了地上的尸体,眉际似有微微轻蹙一闪而过,却非漠然亦非惊惧。可再看时,少年面上却仍旧波澜不惊,只不知他心里是否也在怜悯悲叹,这可怜的死人死得实在没有水平。

    “小伙子,前面就是医馆了。我老了,讳疾忌医,就不去了。希望你的孩子没事。”老渔翁停立原地瞧了一眼老大夫那一扇紧闭的大门,浑浊的眼眸似有微光一闪而过。但他却止步不前,而后更是抽出了腰间的烟袋,坐在道边抽起了大烟枪。

    他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突然生出个想法要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几十年来他竟突然有了想要见见老朋友的想法。也不用假情假意地嘘寒问暖,就是见个面,甚至连招呼都不用打的望上一眼就已足够。

    “多谢老人家辛劳引路。”少年似是不为人知地微微蹙了下眉,别过老渔翁,继续以手中竹杖探路前行。

    江陵的手碰到了老大夫医馆紧闭的大门,许是冗长岁月的日晒雨淋,使这木门上凸凹不平的木棱竟也好似老人家们的古稀高龄般腐朽不堪。有了手杖探路,他终于没有像上次在船上时整脸撞上柱子一样一头撞在门上。他并不是时时都是如上次那般不当心,他只在心急如焚的时候才会对自身安危不管不顾。

    可这并未开诊的医馆却又令他心生疑问,行至医馆临街的窗前之时,他已能听到室内的谈笑声与脚步声,只是这些声音却都似由轻稚的孩童发出。靳清冽和小家伙此时理应就在室内,可不知怎的,直觉却令他惴惴不安,他总觉得似是还有事情将要发生。他向来理性处事并不信任直觉,可他的直觉却又总是出奇的灵敏,他的理性与直觉从不自相矛盾,反而是将二者结合一处相辅相成。

    江陵扣响了木门,却听见屋中又有脚步声来回走动,终于安慰一笑,传入耳中的是他十分熟悉的脚步之声,靳清冽的步伐一向轻灵快捷。又过片刻,木门“吱呀”一声自室内开启了一道细缝,依旧狭窄得只容一人偏身而过。

    临开门前,靳清冽想起老大夫先前紧闭大门似是有着什么不愿道出的因由,自知不好不经允许自作主张强行将木门大敞四开,况且她也尚且不知室外叩门何人,可能是江陵终于赶了过来,也可能是小舞雩口中唤着的“娘娘”,当然也可能是图谋不轨的危险人物。于是只得俯下身来安抚两个小丫头,推搡着她们后退到了堂中:“别急,你们两个不要站得离门口这么近,我先看看是谁,若是真的是你们的娘娘,那时再开门也不迟。”

    她匆忙走到窗边,透着窗沿的缝隙望向街外。瞧见那素衣少年垂目而立,带着风尘与疲意的脸上复回浅笑安然,靳清冽唇角微勾柳眉轻扬,面上终于由衷浮现一丝喜悦笑容。

    他行路花费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稍微久了一点,但好在一路行来,他也无恙。

    开门的瞬间,靳清冽便不顾一切执起了江陵的手臂,轻语中嵌着难以抑制的欣喜:“进来。”

    她引着江陵行入室内,便又匆匆将木门重归原状。一进入室内,浸淫满屋的药香便扑面而来,种类繁复的药材各有各的性味,但却都是江陵已然阔别多年的熟悉的气息。他离开那自幼生活的幽谷药芦,似是也已有了六七年之久。

    “薄荷。”江陵立时分辨出了那最为清幽提神的味道,“你在用薄荷汁水为孩子擦拭身躯?”

    “嗯,那大夫说的和你先前告诉我的一模一样。看来是个经验老道的大夫。”靳清冽边走边道,又已行到案前瞧着小家伙,“这薄荷叶子立竿见影,孩子确实好了许多。”

    两个一直在门下翘首以盼的小姑娘却早已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怔怔哑然失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人不是娘娘,小舞雩瞬时垂头丧气,她失落的眼神中却隐藏着极致的愤怒。

    一个月前她的娘娘曾来看过她一次,匆匆离去之时保证半月过后再来探视,可是如今一月飞逝,娘娘依旧杳无音讯,她每日里除去同小清清打闹嬉戏,就是缠着老大夫追问娘娘的踪迹,再不然就是趴在窗边望着远方的街市掰着手指头数着剩下的日子,并且在床/头用小刀刻下了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正字,然而一晃五六个正字都已被她划了出去,她的娘娘依旧没有兑现诺言依约而至。

    娘娘并不时常来看她,小舞雩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娘娘前来,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远方的街市尽处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并且悄悄在她的枕底塞上新的衣裳新的玩物,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是这一次,小舞雩总是无限期盼的母女重逢似乎已变成了遥遥无期的空想谬谈。

    她并不是老大夫的亲生孙女,她的娘娘不过将她寄养在这里。只有小清清才与老大夫有着血浓于水的嫡亲关系。老大夫只有一个儿子,这个独子只有小清清一个女儿,所以老大夫只有小清清一个孙女。

    “坏人!骗人!”小舞雩咬牙切齿的同时已然热泪盈眶,扯起手足无措的小清清就往内室跑去。小清清一下子变跌跌撞撞被小舞雩带走,两个小小的身影霎时间便从外堂消失得无影无踪。

    “爷爷!我要娘娘!我要……要娘娘!”小舞雩带着撕心裂肺的哭泣一路嚎啕远去,呼喊音量竟丝毫不逊色于那小小婴儿的啼哭之声。

    小孩子的内心阴晴不定,情感总是一触即发,行为举止完全无从预料,哭哭笑笑不过就在转瞬之间。靳清冽愣了一愣,却也只道平常无心多想。

    倒是江陵似是对方才瞬间发生的一切完完全去摸不到丁点头绪,一脸茫然地朝向靳清冽的方向:“阿琴,为什么这医馆内会有两个小孩子?”

    “她们是这医馆老大夫的孙女。”靳清冽毫不犹豫地作答,她对江陵出色的耳力深信不疑。

    “其中的一个为什么突然哭了?”江陵依旧不解地蹙了蹙眉。

    “嗯……这个我也不大清楚,那孩子刚刚还在说说笑笑和另一个小丫头打打闹闹,大概是突然想念母亲了吧。”靳清冽叹了口气,拉着江陵一同坐了下来。

    “那这医馆的大夫呢?为何也不在此间?”江陵又问。

    “他去内室煎药了。”靳清冽又将小宝宝揽入怀中,将他小小的身子翻转过来,继而替他擦拭背脊,“对了,老大夫他只配了清热的药剂,却没说解毒的方子。”

    江陵探了探孩子的体温,面上现出一缕欣慰笑意:“那毒性随着孩子的体表升温散至体外,只要孩子能够退热,体内的毒性十分便已祛了九分,残余的毒性也会随代谢排出体外,倒是不碍事了。”

    靳清冽听他也这般说,终于如释重负,望着怀中的小家伙,脸上满是怜惜之意。小家伙在鬼门关外徘徊许久,却终是得救了。这小娃娃若当真是自己的孩子,那便好了。

    想到此处,她倏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带着轻微的嗔意低声道:“江陵,你别再阿琴阿琴的叫我了。我不叫阿琴。”

    “嗯?”江陵昂起了头,轻扬的唇际似笑非笑,“怎么了?阿琴这名字不好听么?还是这游戏不好玩么?”

    靳清冽抿起唇线扫视了他一眼,她知道他根本是在明知故问,可他却不知道当时情境有多滑稽。她就这样平白无故被他扎进便宜,反正他是无所顾忌,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又怎会明白自己起初被他当做一个生搬硬造出来的人时是有多么的窘迫尴尬。

    “怎么了?你不想玩了?”江陵似是还没能意识到靳清冽是当真在气恼自己的肆意妄为,“明明是你说要玩假扮夫妻拖家带口的游戏呀。”

    靳清冽自顾自地轻摇着怀中的小家伙,怏怏不乐却不吭声。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无端端地便受了他的欺负,在这件事上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就已被逼无奈吃了一个哑巴亏。她又瞥了一眼眼前少年,只觉得他仍旧死性不改。

    “清清?你怎么不说话了?”江陵似是终于开始有些心慌,他瞧不见她的神色,便想寻找她的声音,可她偏偏紧抿着双唇不言不语。

    “清清?”他仍旧企图试探,“你该不会是生气了?”

    “你怎么总有这许多话说!”她只觉得他仍在故意挑/逗,一时忍耐不住终于没好气地怨声载道。

    江陵半张着口怔住半晌,似是对靳清冽这突如其来的骇人爆发一时无从应对。她甫一提起幼时的孩童游戏时,他便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也曾和姐姐装模作样拜夫妻双双把家还,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乐此不疲。所以他原以为她得偿所愿会很开心,却没成想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他这玩笑开得实在是过分了些。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生气。我只是不习惯没有声音的世界。没有声音,我会感到不安。”他垂下了眼帘幽幽道,“我起初以为你会开心,你不想玩,我当然不会勉强。”

    “我——”靳清冽惶然愣住,看着江陵失落的脸庞愈显苍白无色,只觉得自己的的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几次欲语还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只是不喜欢你总是乱开玩笑罢了……”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努力挤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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