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守中不过歇了两个时辰,天色未亮,他的眼睛蓦地睁开,长久以来的军营生活让他不敢睡得太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敌人的进攻甚么时候发起。

    决战在即,他右手撑着坐起来,左肩处被容娘一捶,许是伤口裂开了,原是麻麻痒痒的,如今一动却有些刺痛。

    想到容娘,他侧头瞧了一眼沉睡中的妇人。她的脸上泪痕斑驳,乱发沾在脸上,眼睛紧闭,声息不闻。

    徐守中瞧了瞧,伸手去她鼻子底下探了探。微弱的鼻息喷在他的手指上,让他安下心来。

    事务繁忙,他起身穿了衣裳,有些艰难的披了甲胄,戴上头盔,又回头看了容娘一眼,方才出去。

    这一日又是好生忙碌。

    昨夜未曾下雪。雪霰时降时停,天气比昨日更冷,靴子里的脚简直像踩在冰水里一般。冻的麻木了,兵士们跑的更欢,他们上上下下的跑着,将石头砖块等物事搬上城墙,一一垒在墙角。

    伙夫们将大灶垒上了城墙,柴火不够,城中尽有倒塌废弃的房屋,房梁窗户之类最好生火。可惜没有火油,不然一锅滚油下去,再扔一个火把,能烧死大门口攻门的一窝金兵!

    箭矢远远不足。不过无妨,金兵多少会送些来。再者,最后关头,要歼灭这群敌人,不让其又退回对岸的机会,以除后患,也只有城外决战!

    徐守中看看城外,天地混沌,万物萧条,平原荒芜,长河若练,不见活物,一片肃杀之气。

    他挥了挥手,老旧的城门喘着气张开了大嘴,八位壮士骑着马一列而出。仍旧是往日巡视的模样。但他们今日拐过山坡,却往山后去了,至晚不归。

    城内的人有条不紊的各行其是。

    及至午饭时分,沙砾般的雪霰再次从天空抛下。打在脸上生疼。不过一时,地上便铺了薄薄一层,叫人行路不得不费十二个小心,不然极易摔跤。

    将士们脸上肃沉,晓得如此天气,极易冰冻,金人不会傻到等结冰那日。许是今晚,或是明晨,既是决战之时!

    徐守中巡视了一上午,待到午饭时分。方匆匆回了一趟府衙。床上却不见容娘人影,他不由一惊,忙往院中去寻。廊上碰到四喜,四喜欢喜地说娘子起来,吃了药。吃了粥,正在后院看驴子呢。

    徐守中听到,放下心来。他几步穿过庭院,来到后院马厩。瘦骨伶仃的驴子躺在地上,眼睛虚闭,奄奄一息的模样。容娘跪坐在地,身上是他的袍子。长长的袍角许是被她缝了。不显长,却显宽大,空荡荡的。

    她太瘦,手上青筋突兀。她轻轻的抚过驴子的背,眼神哀伤,简直要滴下泪来。

    一人一驴。在这乱世中,一路结伴,孤独相偎。

    徐守中看了一时,默默的退了出去。他回到书房,写了两封信。交与四喜,又嘱咐他几句,方用了粥,大步去了。

    四喜捧着信,听着外头动静,便如战士听到了战鼓的召唤一般,急着去行战士的职责。但娘子这边,他也不能丢下,她那般惨,那般弱,怎能无人护卫呢?若她再想不开,郎君可如何是好?好不容易两人相聚,怎好叫郎君再死一次心?

    四喜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去厨房熬药。他一心记挂几头,一会儿跑出大门去看看外头忙碌的兵士们,一会儿去里头喊几声娘子,然后急急的跑到厨房里头看一回药,忙的满头大汗。

    到第三回去喊容娘时,门从里头应声而开,容娘倚在门边,眼神漠然,道:“你无需看着我,我不会寻死,去吧。”

    嘶哑的声音吓了四喜一跳,那嗓子便似破裂成一条抹布似的,暗沉低落,隐有嘶鸣之音,叫人不忍卒听。

    “我……我还要熬药!”四喜结结巴巴的看着容娘,好一会儿想起来,便倒退了几步,往厨房奔去。

    熬药的差事叫容娘接了。她只说了一句话:“你心甘情愿在此看着一个妇人么?”

    四喜倒吸一口气,他当然不愿,但大郎……!

    容娘不理他,自己蹲下来去看灶火,手下不急不忙,将药罐上的封纸稍稍揭开,吹了一回泡沫子,将灶里的柴火退出来稍许。

    四喜呆呆的看了一回,耳朵里却满是外头的声响。他咬了咬牙,将怀中的两封信摸出来,递与容娘,道:“娘子,我去了。若有不测,往娘子回去之后,照看些我那婆娘和两个孩子。若……若她愿意,改嫁也可,只孩儿得养好。”

    容娘手上一顿,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去自己与她说。”

    四喜黯然垂首,继而笑着将信轻轻的放在容娘脚前,转身去了。

    容娘看着灶中火红的柴薪,火舌突突的舔着药罐,药汁从罐口溢了些许出来,滋滋滋的蜿蜒流下。到中途时,那药汁自己沸腾了几下,变成几个细小的泡沫,转瞬退化成一片褐色的痕迹。

    她将柴火再抽出来些,又退了两根粗柴在一旁,险些将脚边的两封信给烧着了。

    容娘冷冷的瞧了一眼,仍去看火。

    药一时熬好,容娘将药逼出来,自己那碗稍凉些,几口喝了。守中那碗却放在灶台上的锅子里,热水煨着,底下热灰,不怕冷。

    身子还是疲倦,她拖着两条腿欲回房歇息。再次经过那两封信时,她又瞥了一眼,终于拾起。

    一觉睡到天黑,整个府衙里头十分安静,连老鼠的声音也无。外头的声音小了许多,想是准备充足了,人员歇息的时候到了。

    容娘先在被窝里将两条腿蹬直了,又屈起,如此来回几次,两条腿方灵活了些。这几年在外头风餐露宿,这具身子便如一个老妪一般不堪,关节僵硬,一年四季都是冷的。

    肚腹里头咕噜咕噜的叫,她也习惯了。容娘将衣裳穿好,方忆起此时晚饭时分已过,四喜应该送饭回来了。她点了蜡烛,来到厨房。灶台上的锅里果然温着一碗粥,药不见了。

    今晚的粥比先前的稠些,容娘吃了,回到房中,独对烛影。太过寂静的时刻总让人胡乱思想,过往的痛苦又有蔓延上来之势。她不愿回忆,便将那两封信掏出来看。

    寿州的冬天比清平冷上许多,此处有没有火烤,屋中又冷清,一阵寒意直从心底里冒出来。

    容娘看完那封给自己的,嘴里一声嗤笑,又打开给六郎的那封信。

    过了三年,隔了许多人事变化,六个春秋,江南的山山水水,冬日苦寒,夏日炙火,饥荒,逃亡,歹徒,尸体……,她仍然认得他的字,并且令她十分厌恶的是,她仍然十分的熟悉那种字体!

    这便是遗言么?

    他在安排自己的后事,便笃定了自己愿意听他的安排?

    甚么独立门户,甚么寻个良人改嫁?

    怪道四喜与他一般腔调!

    若要改嫁,也不必他来安排!

    她要徐家的钱做甚么,这一辈子,她不愿意再与徐家有甚么瓜葛!乳娘去了,腹中那个不曾见面的孩儿去了,她还的已经够了。

    徐守中若还活着,不如给她一纸休书,从此两人一了百了。若她还能活下去,她自然会自寻活路,再也不必他来命令。

    容娘心中腾起一股怒火,将那几张信纸点了火,扔在地上。屋中一时明亮之极,床旁的凳上是他换下来的白绫中衣,肩头有一块暗色。四喜说他受了重伤,想来必是此处了。昨夜自己一番闹腾,他竟然由着自己。

    活该!

    容娘不欲看到徐守中的任何物事,连他的气息也不欲闻到。她摸索着出了府衙的侧门,外头街上黑影重重,远处有一户人家有些火光。她已经不晓得怕,只是沿着墙角,缓缓的拖着两条腿走着,欲远离这处有他气息的院子。

    那是城中十来个余剩的老幼妇孺。

    魏大见到容娘,吃了一吓,便带头行礼。

    容娘怔怔的看着十来人恭恭敬敬的行礼,竟然忘记如何应对,久久未动。

    魏大觑了一眼,想到这位娘子在路上的特异行为,便打着胆子起了身,顺便乐呵呵的招呼着其他人起来。

    他婆娘在路上没少呵斥容娘,此时见了,十分不好意思。她仗着自己是婆娘,便踅着走近容娘,讨好地请容娘去坐。

    这十来人有些心慌,大战在即,也不晓得能不能活下去。他们见容娘是将军娘子,便七嘴八舌的讨容娘的主意。容娘如何晓得,便是战事,她亦是听外头动静,方才知晓。

    如今她可晓得了,原来形势如此不妙,敌众我寡,今晚吃的是最后一餐,明日若敌人再不来战,到后日只怕兵士们饿的没有力气打仗了。

    容娘静静的听了一回,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动静,叫哪些人看了心里只说怪异,这将军娘子恁的沉得住气。

    容娘仍旧沿着墙角,缓缓的回了府衙院子。

    四喜迎面本来,他见容娘无碍,长舒了一口气,道:“娘子可别乱跑了,若是金兵攻来,娘子待在府衙中最为安全。”

    容娘停住,消瘦的脸上两只眼睛显得很大。

    “你饿么?”

    四喜愣住,继而笑道:“不饿。”

    次日,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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