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南丰镇最近发生了一桩闹剧,离着李娘子药膳铺约莫三道街口的地方,住着一户人家,当家的姓周,是个年逾五旬的老秀才,早些年周秀才年轻,周家也不愁的吃穿,他便只认读书,旁他俗事乃至吃穿用度一概不理,周家老爷子见儿子上进也是欢喜,凡是由着他,惯得他大把年纪依旧五谷不分。一晃经年,周家老夫妻前后脚走了,周秀才便成了一家之主,之后却依旧不理俗事,凡事交由自家夫人打理,自己年年考学,一心追究功名。可惜他似有江郎才尽之嫌,年年考年年不中,小有富裕的家底被他花洒了大半,也没再赚个名堂回来。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为人又刻板非常,是十二分的恪守礼教纲常。说来周家一贯子嗣单薄,到他一辈膝下只生养了两个姑娘,连个儿子也没有。两个姑娘从小被父亲管教的严苛,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连家里的二门都不曾踏出去过,好容易熬到年前一并嫁做人妇,天有不测风云,周家的二姑爷年轻轻的忽然就去了。二姑娘新寡,子嗣都没留下半个,真真是眼睛都要哭瞎了。还镇日活的战战兢兢的,就怕做错事被婆家遣回娘家去,幸好这婆家厚道,人婆婆也发了话,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新媳妇若是愿意就可以一直在家里住着,权当陪着俩老夫妻养老。周二姑娘这才放了心,磕了头说此生不再改嫁,决心是要侍奉公公婆婆到老了。老两口不禁唏嘘,岂料这事儿又被周老秀才听了去,这周老秀才还犯了倔,迈着老步特地上亲家门前说道:“女子出嫁从夫,你夫君既已死,你为何不殉节随他而去,也留的青史在册。”话里话外的竟是要逼死亲生闺女,周家二女闻言又羞又愧,痛哭一遭之后食不知味,卧病在床再不愿吃喝了。

    这可把公公婆婆极坏了,本来刚没了儿子,难得媳妇愿意不改嫁,可周秀才几句话就要好生生的儿媳妇逼着死了,这算是什么道理?!老两口苦劝媳妇数日见无甚效果,只得亲自去周老秀才理论,周老秀才来了劲儿,洋洋洒洒一大篇把道理占了个足透,亲家急的与他争执起来,惊动了街坊,没半日这事儿就传了个遍,口耳相传,都说着周老秀才撺掇女儿生殉的事体。老百姓自己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很多就活的刁钻,往日里头为了针头线脑的也没少和旁人争吵,可是再刁钻计较,也没有逼死自己亲闺女的道理。老百姓本来肚子里就没多少墨水,凡是又喜欢极尽夸大,一时之间大家伙儿在背地里讲周老秀才数落个了透,难听的话也着实说了不少。像李娘子药膳铺就紧挨着周老秀才的巷子隔壁,那些个来吃药膳的,吃麻辣粉的就将周老秀的事儿说的活灵活现的,甄知夏她们一日听上好几遍,李氏是个什么性子的,自然是如坐针毡镇日替周家二姑娘操心,倒是店里头新请来洒扫的庄嫂子劝了李氏几句:“老板娘,您也别多心思理会着这些了,都都是命,有您这样命好的,就有老婆子我和周家姑娘这样歹命的,人啊,早晚都是要学会认命的。”

    这话李氏听得不舒坦,想辩驳几句,但瞧着庄嫂子又一副悲从中来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忍心说出口,只是道:“嫂子你歇会儿吧,不用到处抢活干,店里活计总是做不完的,慢慢来,你身子骨不太好自己要晓得多休息。”

    庄嫂子苦笑:“我在家也是做惯了的,老板娘您心好才收留我,我更不能借机使懒。”边说着手脚不停,又拿着的抹布循着地儿东擦西擦去了。

    李氏瞧着她略佝偻的脊背,实在忍不住叹口气转回身,正瞧见甄知夏算完账簿上最后一笔账,正拿起手侧的湿帕子一根根的仔仔细细擦着手指头上沾到的墨花儿:“庄婶子都来了这些时日了,还没缓过来呢,一开口还是命啊命的。”

    李氏道:“庄嫂不容易,这些年被儿子寒了心了。亲生的儿子,好不容易拉拔长大,娶了媳妇转头就忘了娘了,哪个做娘的能受得了。”

    这庄嫂子其实是个可怜人,当年男人死的早,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妇人,靠着替人浆洗衣服拉扯大了唯一的儿子,待儿子长大些,她又在一家富裕人家替他求了一份长工,本来娘俩瞧着小日子就要过好了,岂料东家老爷忽然二话不说就把内院的二等丫鬟指了他做媳妇儿,这稍微知晓些内宅事儿的人都知晓,大户人家的二等丫鬟,就算当不了半个主子,那也得赏给体面的主事儿当正房媳妇儿,怎么会便宜给了个不得脸的长工?还愿意倒贴嫁妆。这当中必定有些不清不楚不干不净的事儿。单反有血性的汉子,哪个汉子冒戴绿帽的风险,只庄嫂子的儿子怯懦,规规矩矩的把这丫鬟娶进门跟皇帝似得伺候着不说,还由着新媳妇儿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没几日居然连亲娘都被她轰出了家门。街里街坊的有谁不知道这荒唐事儿,李氏同情庄嫂子,又赶巧店里也需要人,就干脆把她留在了铺子里打临工,好歹吃穿不愁也能赚些工钱傍身。

    甄知夏支起脑袋,眨巴着大眼瞧着铺子外头的几张硬梨花木大桌子,外头虽然不似屋里干净,但人来人往的瞧着倒也热闹,庄嫂子收拾了碗碟又费力的擦着桌子上的油渍:“娘,咱们的麻辣摊和馄饨摊要不要考虑撤了,费时费力,还远不及药膳来钱容易。”

    李氏颇不赞同:“咱们就是靠麻辣粉起家的,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把这就扔下了,还有白家馄饨,当初白老爷子没要咱钱白给了方子,就是说,得照顾那些吃了十多年馄饨的老客人。”

    这话说的在理,甄知夏想了想便道:“那就再忍几日,虽然姐姐不能在铺子里帮忙,可是小姑姑他们快要来了,人手一多也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甄知春整个下半年都在忙着备嫁,铺子里光靠着李氏和甄知夏再加上庄婶子也早有些忙不过来了,妇道人家开的食铺,多请外人多有不便,好在宋梅子这俩月在家也有些闲不住了,说是要下山来在铺子里帮把手,李氏她们自然是欢喜的,早早腾了地方出来就等着他们一家子搬到镇上了。

    甄知夏又想到一遭:“要不让绿儿也过来?我看她做上回麻辣粉,就做的挺顺溜。”甄大家里头,两个儿子成亲了,有孩子了,一家子最大的心愿也就落下了大半。虽然大家都是勤快人,但是总共就那几亩地,再勤快也只够应付家里多出来的几张嘴。庄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三岁的小娃儿就晓得帮忙做活,带弟弟妹妹,甄家的几个小娃儿虽然还没有这么大,但也懂事的很,甄绿儿的活计近来就松下来不少,她眼瞅着家里人镇日忙的脚不沾地,也攒不下什么钱,甄大和孙氏又不肯白白的受李氏他们的好意,就悄悄和甄知夏说过,想在铺子里帮帮忙,就算没工钱,也能给家里省下些口粮。

    李氏自然是答应的:“那就让绿儿过来帮忙,这孩子干活实诚,咱们多补贴些,也算是帮帮老大一家子。”

    话说着就到了次月,李氏药膳铺子里,闲暇之余听厅堂里客人闲话儿周家闺女要生殉的事体,倒是又多了好些个后续。

    “周家老秀才可真是个死脑经,险些儿就把自己的亲闺女给逼死了,还好没闹出大事儿。”

    “咋的,是后头他想明白了,不逼着闺女寻死了?”

    “周秀才那木头疙瘩脑袋能想明白才有鬼,他啊,是遇到吴进士了,人吴进士拿了一瓦盆墨水,大清早气势十足的往周家门口一站,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泼了周家一门,还指着周秀才的门梁骂足了一早上,硬是把满嘴仁义道德的周秀才说的回不了话。啧啧啧,要说人吴进士有才呢,这骂了一早上,不带一个脏字不说,还不重样的,引经据典的,比说书的还好听,可忒有意思了。”

    “哎哟,那可惜了,这么大的热闹,我可是没瞧见啊,吴进士出马,那必定是相当精彩的,”

    这吴进士是南风镇上出了名的人物,市井中的能人,说是家喻户晓虽有些夸张,不过只要是在南丰镇住上个两三年,多多少少都会听过这个名号,晓得他一些脍炙人口的事体,吴进士本名吴逍,其实非但不是进士,甚至连个秀才都不是。他本一文不名,也不知从哪日起从何人之口说出,说这吴逍一手精妙绝伦的字画,且能出口成章,一时间竟引得南丰镇一些自命风雅的富户趋之若鹜,时间久了还得了吴进士的名号。吴逍性子又奇异,他每日在家中坐着,若有人上门求画,必要求其沐浴更衣才愿意见他。见了面发觉若是来人何他心意的,他愿意分文不取,若是不高兴的,则叫价百两甚至千两,也不怕得罪人,端看你爱买不买,随意。

    要说那些富商也是贱骨头,吴逍越是端着架子,这些人对其字画越是推崇,且吴逍性子豪爽,为人颇为直言,市井百姓对其也是赞不绝口,这两年简直是风头无两。而这种市井传奇人物,被议论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茶楼酒楼,甄知夏久闻吴进士大名,实在是对此人好奇已久,这日中午昏沉沉的正听着一中年人唾沫横飞的说着吴进士引经据典痛骂周老秀才读书读迷眼罔顾人伦,她正听得又去,忽然整个铺子就静了下来,甄知夏狐疑的抬头一瞧,那说书人且半仰脑袋目不转睛楞眼瞧着才进门的青年人。

    甄知夏就顺着他的目光朝来人打量开去,不出三十五的年纪的男人,一身质地良好的长衫,周身透着一股子书生气,再仔细看两眼,那青年男子虽然长得斯文清秀,袖口领口却满是星星点点的墨迹,颇的不修边幅。

    那说书的客官讶然道:“吴进士,您也来这儿用药膳呢?!”

    甄知夏闻言从账台后头探出半个脑袋,毫不避讳的瞪大美目:“这就是传说的吴进士?!真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李氏在一旁没好气的瞥她一眼:“姑娘家家的没规矩,哪有这么瞧人的,像什么样子。”

    甄知夏却起身取了点菜单子笑道:“娘,我早想瞧瞧这吴进士是何方神圣了,放心我晓得规矩,不会出格的。”

    李氏抬手将单子从她手上取下来:“好好坐着,这个客人不用你来。”

    多年之后,吴逍还会时不时的回忆起初次见到李阿敏的这一幕,药香弥漫的药膳铺子,正午暖金色的阳光透过木格花窗落在她兼具温婉与美艳的的莹白面容上,明明暗暗波光流连,嘈杂的食客仿佛一瞬间在她身后顿住,渐成一幅无声的黑白水墨,将她蜿蜒推送至自己的面前,此情此景历久弥新……

    新年刚过,一大家子还未从年节的气氛里走出来,又开始着手甄知春的婚事,尤其李氏担心自己闺女出嫁因为没爹受气,更是劳心劳力的要把婚礼做的面面俱到,甄知夏女红上头不是太出色,姐姐的婚事帮之有限,干脆做守卫在药膳铺子帮着维持基本的营生,这日才得半刻空闲一扭头就瞧见甄绿儿笑意盈盈的跨进大堂,便笑道:“我算着时辰你该来取四物汤了。”

    四物汤向来是妇人调养身子美容养颜的物什,李娘子药膳铺女眷多,就烦劳了许老大夫症对个人置办了相应的汤药,包括甄绿儿在内,都是定时要喝上一剂的。

    甄绿儿笑嘻嘻道:“三婶婶在后头叫我提醒你一声,今年三姐姐也可以准备议亲了,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注意些,别事事强出头。三姐姐只要管好账目就行了,有事儿一定要叫庄婶子去后头知会她们。”

    或许是对甄知夏小小年纪就在南丰镇有个了泼辣的名号很是内疚,李氏对于甄知夏的约束越来越朝着大家闺秀的方向奔去了,甄知夏心知母亲所念,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只是道:“让娘放心料理好姐姐的婚事要紧,我晓得分寸。”

    甄绿儿又道:“才听三婶婶说,许小大夫出去那么久也不送个音信儿回来,不知道赶不赶得上的上二姐姐结婚呢。”

    甄知夏方才还笑意盈盈的俏脸就僵住,半晌睫羽才微动,投影落在黑亮的圆眸上,淡淡的替其抹了一抹黯色。

    福仁大药堂现在尤为看重许汉林,福仁堂大当家甚至将早年在京城积下的人脉关系也统统交由了许汉林,此举一出,不言而喻的就是昭告,已经将药堂下任当家的位置许给了许汉林。许老大夫生平夙愿得以所尝,当夜长笑三声之后竟然就此辞世。随后许老大夫入土为安,许汉林料理白事毕,遂向李氏她们辞行,说要完成爷爷遗愿,跟随师父上京。这一辞别就是大半年,算至至今,来信不过三两封,当中寥寥数语,还是客套话居多,数次之后,甄知夏心中渐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与失落,一想之前种种许不过是寂寞使然,不足为据,又一想,没准是京城之地美人又多,许汉林那厮一个乡间长大的小小少年,被繁华美景所迷也说不定。

    这无论哪一种猜测都让甄知夏心里极不舒服,尤其许汉林离开前,还特意约她至先前常走的小巷深处,那日秋风初起,许汉林一身颀长的白衣立在满墙渐有秋色的绿叶前,孝衣的下摆随风翻飞更添翩然:“我初接手福仁堂,诸多事体费心费力,还需滞留京城至少一年,这次去了还不知何时能寻到时间回来……”

    甄知夏闻言就有些愣了,这些年她离开甄家搬到南丰镇,买田置地摆摊子开铺子,日渐过得顺风顺水,日子过舒坦了,心情也就松散了不少。女孩子么,再要强,心里总有温情一面,她是看着许汉林从村上行脚医生的小跟班长成现如今福仁堂药房的大掌柜的,她对许汉林本就多了几分钦佩,许汉林又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忙,待她也有别有不同,所以甄知夏一直以为二人不说两情相悦,也至少是互有好感,可现在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又是怎么个意思?

    许汉林此时此刻却比甄知夏还要错杂,他性格偏激,情感方面更是独断,可同时他又心如明镜:药房当家一职他志在必得,来不得半点分心,再者,他至亲辞世,依照律例,至少也得守孝一年,当中根本无法谈及婚假,所以他短时日内给不了甄知夏任何承诺,但他又实在害怕:这样美好的少女,他就算日夜守着也怕被人觊觎了去,况且他还要远去京城一年半载,这可如何是好……

    当日并未再说出个子丑寅卯,许汉林的欲语还休却是意外的让甄知夏有了些警醒:既然这个时代要求姑娘家十三四岁定亲,十五六岁成亲,那么除了许汉林,还有谁能让她甘心与之厮守一生。

    ……

    新年一过,甄知春好日子渐近,李氏的心态也是跟着一日一变,辛苦养大的闺女终于要出阁嫁人,日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李氏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激动,再没心思做旁他,宋梅子和孙氏干脆就让她陪着甄知春,店里头的事儿一概不要她操心。就这么着一家人乱中有序的忙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婚礼之日,这才发现婚礼操办难,想的再妥帖总有不周到的地方,好在娘仨已经在镇上落户两年,很多习惯就跟着镇上走了,镇上人家嫁姑娘,嫁妆不会比村上人家少,但是礼节步骤就少了很多,再加上张青山家和她们认识多年,私底下还帮着李氏她们撑门面,还有梅子夫妻俩,二房孙氏一家子的帮忙,甄知春的婚事举办的可谓非常成功。

    酒宴人多,除了分男女席位,还分内室外室分开做,甄知夏作为未出阁的女眷,自然是坐在内室,她面上笑意不断,心里头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失落,甄知春嫁人,许汉林竟然没能赶回来,只是请人送了拜匣来,除了贺礼也给甄知夏带回来了一个精细的小物件儿,许汉林现而今的身份和财力,送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甄知夏只瞧了两眼就扔进首饰匣子里,说她矫情也罢,那样的东西,除了贵重她瞧不出哪里是用了心,甚至还不如韩沐生派小庄送来的物品。今日甄家姑娘出嫁,韩沐生人虽未到,礼仪上已经做了足,对于甄知夏她们而言,这样的距离比韩沐生一个高兴跑来当贵宾坐酒席可是好太多了,也更让她们舒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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