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过,泛黄的竹叶相撞在一起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几片叶子随着风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又落到地上,太子殿内没有任何属于人的声响。

    奶娘抱着我行了个礼,说道:“请太子殿下安。”

    帘内之人并没有任何动静。

    奶娘抱着我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会儿,纱幔之后还是没有反应,奶娘说了一声告退便退下了。

    退出殿外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太监在外面候着了,看他的衣服像是个管事儿的。他对奶娘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自己默默跟在奶娘的身侧向前走。

    等出了来时的那片竹林,来到了一处偏殿前的空地上。

    太监的声音从后面穿来:“王奶娘留步。”

    奶娘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那太监。

    “圣上有命,太子抱恙,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子静养,王奶娘刚才在后殿之内怎么能如此大声的行礼?嗯?”最后一个“嗯”字尾音拖得很长,带有明显的兴师问罪的意味。

    奶娘把我交给身后的宫女,对那太监说:“皇命只说不得打扰太子静养,方才我抱公主自紫宸殿来之前,也是圣人亲自命我等带公主殿下前来请安,并不知太子殿的‘规矩’。”奶娘说话时也是特意咬重了“规矩”二字。

    那太监看向方才跟我们从后殿出来的宫女,宫女立马跪下说:“是奴婢忘了提醒王奶娘小声行礼,奴婢知错。”

    “你这蠢奴!记性差成这样怎么在太子跟前当差,去赏罚司领十个嘴巴,明天就去浣衣局吧。”

    “求公公从轻发落!求公公从轻发落……”那宫女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嘴里一直说着这一句。

    “太子殿内怎可大呼小叫,十个嘴巴还真是轻了,来人把她拖下去领十大棍。”太监话一落,马上就有侍卫要把人拖下去。

    我从抱着我的宫女身上挣扎到地上,冲着那宫女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看见我走过去,那些侍卫停止了动作,宫女也停止了挣扎。

    我抓着宫女的袖子,不说话,也不动。

    奶娘过去抱我,我晃了晃身子不让她抱。奶娘只好把我扯着她袖子的手硬拽开,把我抱了起来,在我耳边说:“公主,那宫女是犯了错,是待罪之身,怎配得到公主眷怜。”

    看着侍卫远远把宫女拖走,我挥动小手小脚挣扎下地,奶娘想来抱我我不让,奶娘让宫女来抱我我也不让,奶娘没办法,只好带着一群宫女跟我我身后走。

    我气呼呼的往前走,没注意脚下有个小石子,一下就给绊倒了摔在地上,虎头帽也给摔掉了。

    奶娘过来扶我,我躲开她的手,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前走。

    其实摔的拿一下不疼,但是把我的手擦破了皮儿,有一粒小沙子粘在伤口上,我拍开王奶娘的时候沙子就直接嵌在手里了,我疼的眼泪含在眼里,又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往前走了没两步,奶娘又从身后拽住我的衣服,我不回头死命往前迈步,却一步也走不动。我想呵斥她,一扭头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我的二哥李贤。

    李贤把我转过来,撩起蓝色长袍的长摆在我面前缓缓蹲下。“真傻”,他说。

    他拍拍我身上的土,偏头看了我的虎头帽一眼,解开身上的披风往我身上一裹,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往前走了两步,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摔疼了吧。哥哥送你回家。”

    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肩窝上,闻着他身上只属于他的味道,眼中的那两滴眼泪渗进了他的衣服里。

    我窝在他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贤哥哥……我能叫你贤哥哥吗?”

    他微微侧头,下巴蹭了蹭我的头,说“笑笑,叫我‘明允’。”

    ……

    “王奶妈,白天你为什么不跟皇后娘娘说是三殿下阻了才去晚了,害得我们扣了一个月的俸禄。”

    “三殿下无非孩子心性,可那褚玉小小年纪却是个仔细人物,他趁你等不注意时悄悄跟我说‘莫声张’,一个侍读到是不算什么,可他爹爹褚宰相却不是我们能得罪的人,一个月的俸禄算什么,这深宫之中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杀身之祸。”

    我睡的迷迷糊糊醒来听到不知什么人在殿外说话,屋子里一片黑暗,我就着月光看见手上缠着纱布,想起白天明允抱我回来的时候我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大概是他找人给我包扎过后就走了吧。”我这么模模糊糊的想着,就又睡了过去。

    这之后的几天,明允每天晚饭后都会来我殿里,有的时候是给我讲故事,有的时候是给我带小玩意儿,有的时候干脆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坐在榻边儿看着我一个人玩儿。

    不知怎么的,只要有他在的时候我就特别的安心,哪怕是他什么也不做,我一个人玩儿也特别有意思。

    太久没有人能这么陪着我了。

    皇后和皇帝忙于政务,几天才来看我一次,一次也待不了多久。奶娘天天在我身边,可是她敬畏我的身份,不敢亲近我。就连我上一世的父母,忙于工作,从我上幼儿园时就经常把我一个人扔在家。

    只有他,只有明允,会这么陪着我,哪怕只是每天晚饭后的那一个时辰,可是只要在我身边,他的注意力就全在我身上,他的眼睛里只有我!

    有了明允的陪伴,关于上一世的一切都渐渐在我脑海中远去,很多人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长相了,甚至我的亲生父母,脑海中闪过有关他们的片段的时候,我也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的心情了。不过这都不重要,只要有明允就好了。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明允。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允他越来越忙,陪我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的时候来看我一眼就立即回去了,不过即使只是看一眼,明允依旧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我。

    有一天白天无聊得很了,我去找明允,我知道他不是在崇文馆上课,就是在教武场练骑射。

    这天明允在崇文馆上课,我就站在崇文馆门口等他。不能坐,坐在地上的话会被王奶娘唠叨个没完没了。

    我往崇文馆门口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夫子讲课告一段落,去偏殿一间屋子休息了。夫子前脚刚走,明允后脚就出来了。

    “笑笑你怎么来了?站多久了?远远我就看见你和王奶娘过来了。”明允把我抱在怀里。

    我笑笑,不说话。

    晚上我还在吃饭的时候,明允就过来了。我扔下筷子就飞奔到他跟前,他一把抱起我把我抱回饭桌上。

    “笑笑,饭吃一半怎么就跑,对身体不好的。”他宠溺的揉着我的头发。

    “我怕你看我一眼就跑了。”我撅着嘴说。

    “怎么会,今天晚上我一直陪着笑笑。白天站那么久累坏了吧?”

    “当然累坏了呜呜呜,累得我手都抬不起来了,明允你喂我,啊——”我仰着头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把嘴张的大大的等着他来喂我。

    “你啊你啊,站着怎么会手累。”他摇了摇头,却还是无奈的端起我的碗喂我吃饭。

    那天晚上他果然一直陪着我,一直到奶娘来催我睡觉。

    “乖乖睡觉笑笑,哥哥要走了,明天晚上再来陪你。”他摸摸我的头,十三岁的少年声音还带着点童音。

    我抓着他的袖子说:“不嘛不嘛,明允你别走,陪我一起睡。”

    “这怎么行,男女有别的,笑笑。”

    “什么男女有别,我才三岁,讲什么男女有别。”我嘴一扁,眼里就涌上来一层泪水,含在眼里要掉不掉。我曾经为了在奶娘面前装可怜的时候专门对着镜子看过,小孩儿的眼睛所占脸的比例大,这样眼里噙泪像小鹿一样特别无辜。

    明允看着抓着他袖子不肯放手的我,半晌,叹了一口气,终于妥协。“我最怕看你要哭不哭的样子了。”他说。

    “二殿下不可,男女授受不亲啊。”我拉着明允的手往床边走,奶娘挡在了我们的面前。

    我脸色沉了沉,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奶娘,你让开!”

    “公主,这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奴婢可担待不起。”奶娘微微躬身低头,但腰却挺得直直的。

    搬出武媚来威胁我?

    “奶娘,你……”

    我真有些急了,想要呵斥王奶娘,明允却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后扯了扯藏到了他的身后。

    我诧异的看着明允,明允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说话。

    “王奶娘,你不说,我和公主不说,母后又怎么会知道呢?管好这宫里的人,若是母后知道了……”明允微笑的看着王奶娘。

    明允虽然没有继续往下说,可这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

    听到这儿,王奶娘的腰依旧挺得直直的,我在明允身后看见王奶娘的手微微抽了一下,头低的更低了,不去看明允的笑容,依旧站在原地不肯让路。

    明允放开我,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到王奶娘手里。

    “王奶娘照顾公主这么多年了,自然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好,可是公主如今不过三岁,尚在懵懂,圣人母后政务繁忙,身为公主的嫡亲胞兄,我也不过是怜惜她年幼,王奶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王奶娘没有看手里的银子,而是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皱着眉弯腰躬身行了个礼退下去了。

    王奶娘走的时候,殿内的宫女都随着她退了下去,就连原本应该在殿内值夜的宫女也随着她一个手势退下去了。

    我看着明允走到床边自铺好的床铺上掀开被子,心里咂摸着“嫡亲胞兄”这四个字。

    “笑笑,过来。”

    明允站在床边向我招手。

    我乖觉的走到明允的身边,仰起头看着他。

    长身玉立,环佩轻摇,微微对我微笑的二哥,只对我一个人好的嫡亲胞兄,我的明允……

    他的笑容温柔的就像小说里写的母亲的味道。这三年来就是明允日日夜夜陪伴着我,伴我度过了两生中最无依无着的一段时光。现在,前生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了,我甚至连前世父母朋友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不过也不需要记起来了,此生有明允就够了,我愿意为了明允的笑容而活!可是明允,你为什么会这么短命呢?

    “笑笑,在想什么?”

    明允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这是第一次明允的声音无法使我安下心来,反而使我更烦躁几分。

    “没什么……哥哥以后我可以去崇文馆找你的吧?就像今天一样?”

    “怎么不叫‘明允’了?可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叫我呢,你若是不叫,这名字就像没有了似的。”

    明允,对你来说,我只是像你的名字一样吗?没有了可能会感觉有些别扭,可是却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明允。”我低下头闷闷的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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