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系纵横,建康虽是大城,三面环山,只有一条淮水做屏障,但也免不了小江小流穿行而过。

    鱼戏莲位于西口的市左,离秦淮河上最大的浮桥朱雀航不过二三里,可陈庆之却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浮桥的西侧是市坊,东侧就是秦淮河畔。

    陈庆之慢悠悠的走在浮桥上,暗暗算了下来人的步伐,动了动耳朵,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微笑。

    不动声色地过了浮桥,往北又走了数十步,到了一个代步的渡口。

    渡口上停着十多艘木筏,皆是乌篷盖顶。有大有小,大的能载十数人,小的也能载个两三人。

    此时的秦淮水,清澈而不湍急,船来船往间,正是一片繁华。

    陈庆之选了一艘稍小的筏,高声对船夫喊道:“船夫,开到东长干。”

    “好咧!”

    木筏上,船夫刚刚把木浆掷入水中,翻起几个浪花,一个黑衣男子几步跃了上来,大声笑道:“好巧,我也要去东长干!不如同去?”

    东长干是南迁士族在建康城南开拓的一块侨居群县,最近几年倒是颇有了些规模,不过大抵都是寒门所在。

    “哎呀,忘了忘了,我还得去丹阳郡城买些工具。不过东长干到丹阳也是顺路,船夫您就开船吧!”

    陈庆之好似刚刚想起来一般,随口就改了去处,转头瞧向来人。

    此人正是崔觉的门人。在陈庆之刚刚离开鱼戏莲的时候就被派着跟了过来,自以为跟的隐秘,却不知早就被陈庆之所发现,不着痕迹的就被耍了一回。

    木筏上,船夫本来还寻着话题想说些什么,奈何陈庆之和黑衣人都闭口不言,只得悻悻然作罢。

    毕竟不过数里的距离,不过是几柱香的功夫,木筏就划到了东长干。黑衣人在东长干的渡口犹豫了下,还是下了船。

    待得木筏渐渐远去,望着隔岸已缩成了一个小点,陈庆之方才对船夫道:“我记得家里还有些常备的器具,这就不去丹阳了,您载我去东城可好?”

    东城,又称东府城。

    位于建康通济门附近,临秦淮河。

    自从东晋以来,一直是南国宰相兼扬州刺史的府第所在地,因在扬州旧城以东得名。每建康有事,必置兵镇守,算得上是建康东边的门户所在。

    陈庆之下了船,进了东城,走了几条不算繁华的民街,几个转身,拐进了一条杳无人烟的空巷。

    巷子里只有一间破落的小院,陈庆之看了看四周,咳嗽了几声,迈步走了进去。

    刚把半只脚踏进院落中的小屋,身着锦衣的一人急不可耐的冲了上来,抓着手就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这人名叫萧衍,看上去刚过而立之年,鬓角却开始有些发白。虽然身上穿着锦衣华服,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衣身褪色的厉害,陈旧的与素麻无异。

    就连头上的冠冕,也失去了颜色。

    陈庆之却不答话,只是把铜偶往萧衍身上一扔,去桌边拿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起来。

    “到底怎么样了?办妥了没?”

    萧衍急切的看着他,作势欲要把茶壶夺过来。

    陈庆之抖手闪过,叹气道:“练哥,不带你这样的,使唤人办事,连口水也舍不得。”

    陈庆之有心敲打萧衍的耐心,不由打趣了一番。

    “我可是听闻练儿出自佛经,是梵音的“阿练若”,指得是树林、寂静处、无诤地,能远离喧噪,安心修习的禅定之所。我看,你这小名不如改成猪儿好了,多动动,多长膘。”

    萧衍原本字叔达,后来笃信佛教,于是取了个小字,叫练儿,咋一听还以为是女子闺名。

    萧衍无奈,哄道:“知道你书读的多,你就别打趣我小字了。快说说,你找到崔觉了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既然不放心,又何必唤我去办?刚甩脱了崔觉的跟班,可是累死我了。”

    陈庆之边说边坐了下来,接过铜偶,放在桌上。

    原来,陈庆之与崔觉在鱼戏莲的一幕并非是一次狂生与官二代的偶遇,而是他与萧衍精心设计好的一个局。

    有人可能奇怪,他俩的争吵源自于百戏木偶的制作者江思远,如果他们不提这茬呢?

    很简单,要跟谢特这样的纨绔起纷争,还需要特意设计吗?就凭陈庆之的三寸不烂之舌,分分钟就能把话题转到崔慧景在马圈城的一战。

    这个局,唯一的点,就在于知道谢特何时会带崔觉去鱼戏莲,而这一切就要从萧衍说起了。

    前年的秋天,南齐的年号还是永泰。

    北魏孝文帝再次南下,接连攻下了新野和南阳,兵锋直逼雍州。

    先帝急忙遣了萧衍和崔慧景增援,却不想在雍州西北的邓城被北魏的五万铁骑兵包围。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刚围困那会,萧衍夜闯帅营,曾经数次告诫崔慧景,远道征战,本就疲惫,又遇到强敌围困,如果不趁北魏立足未稳之际突围,肯定会发现兵变。

    崔慧景本来就看不起萧衍,认为一个黄门侍郎——皇帝的秘书,能懂什么军事?

    见他对自己指手画脚,虽然心中忧虑,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不变的模样,拿着冠军将军的范儿告诉萧衍:“北方军队喜欢游动作战,夜里肯定不会攻城,不久就会退兵。”

    就这样,原本不过数千的铁骑越聚越多,慢慢到了数万之众,丝毫不见退却的意味。

    然后,很镇定的主帅崔慧景,就私自带着自己的部曲逃跑了,很镇定的跑了!

    萧衍拼死逃出重围,可终究是战败了,最后还把一切黑锅背到了自己身上,上奏辞了黄门侍郎请罪。

    要知道,黄门侍郎可是相当于一把手的秘书。

    作为从龙之臣,先帝原本是不会准的,可偏偏被这败亡一气,病殁了。

    朝堂上的众多大臣并非都是睁眼瞎,不少明眼人都清楚萧衍的为人,奈何先帝临崩之际任命了六个辅政大臣,时称“六贵”。

    而冠军将军崔慧景就是“六贵”之一。

    于是,萧衍就闲赋在了家里。

    偶然间在棋坊遇见了陈庆之,萧衍先是惊讶于陈庆之的棋艺,后来又被陈庆之的韬略所折服,顿生相见恨晚之感。

    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气,自然有说不尽的话题。不过几次彻夜促膝交谈后,两人开始称兄道弟起来,可惜这会还未有《三国演义》,不然他们一定会点炷香,结拜为异性兄弟。

    当今的朝堂,天子新立,萧衍姓萧,来自兰陵萧氏,乃是前朝相国萧何的第二十五世孙。

    南齐的国姓正是萧,算起来,当今天子萧宝卷得喊萧衍一声堂哥。

    作为一个寒门,与皇族称兄道弟,这在外人看来是决计不可能的。

    自从三国时候陈群为曹操献上了九品中正制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常识。

    而他俩的内心深处,都深深的抵制这一点。

    “本非将种,又非豪家,却占尽天下之才。”

    这是萧衍对陈庆之的评价,而陈庆之的心中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谁不想出将入相?

    陈庆之从小被师父养大,虽然学的匠门,可他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功绩。

    这些年,陈庆之随师父在建康隐居,大隐于市,可对于整个天下大局,却比谁都熟稔,整个南齐,只有萧衍才真正关心士民。

    也只有萧衍权倾天下,寒门士族才会真正有出头之日。

    这一年多来,陈庆之一直跟着萧衍,目的正在于要扶他上位。

    奈何天子新立,“六贵”夺权,萧衍不想再涉足朝堂。

    陈庆之只能随着萧衍的性子,暂且当个“谋士”。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为设了这么一个局,想要通过崔觉之口,尽可能的多救些南齐士卒。

    要不是萧衍不想出名,陈庆之哪里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

    虽然官职已不在,可萧衍毕竟曾是黄门侍郎,些许人脉总是有的,要想知道谢特邀约崔觉的日子,简直是手到擒来。

    回到萧衍潜居的小屋,萧衍面有红光,对着陈庆之兴奋道:“这么说,这事办妥了?”

    “嗯。”

    “太好了!”

    萧衍猛地鼓了下掌,靠着陈庆之坐了过来,可高兴了没一会,面上又泛起了愁容。

    “九死一生啊,庆之,真的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

    “没有了。”

    陈庆之摇摇头,鼓捣着手中的铜偶,手速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把铜偶拆成了一堆零件。

    “在崔将军出征的时候,练哥你就该跟着去,也不至于陷入这样的绝境。”

    陈庆之抬头瞄了下萧衍,不着痕迹地又劝了一次。

    接着,低下头开始仔细的检查每一个零件,就连铜偶用的机油,也细细的闻了起来。

    “我只是哀叹那些将士,我南齐又将有多少家破人亡,哎……”

    萧衍重重的叹气,假装没有听出话里的深意,看着桌上的零件,追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陈庆之抬头,对视着萧衍,嘴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鱼戏莲果然是一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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