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季梅婷说要结婚的日子。鬼使神差,方心宁竟然还想去看个究竟。

    他去校长室请假。

    任南德拖着长调问:“有什么事要请假呀?”方心宁说:“私事。”他没法说得更具体。任南德说:“私事是不能随便准假的。”方心宁说:“什么时间规定的?好像没听说学校纪律有这么一条?”方心宁不想给他一点儿好脸。任南德说:“这是我概括泰云学校的实际情况刚刚规定的,私事请假要扣工资。”“那随便吧,爱怎么扣就怎么扣,只要你觉得合情合理。”方心宁也不等他答应,转身走了。任南德在他身后拖着长声调说:“那就没得说了,准——假——”

    方心宁从办公室里出来,听到纪红飞在东办公室里大喊:“别烦我。”几本书一块儿被扔出门来。刘墅接着从里面出来,捡起书,头也不抬地回他的团队办公室了。方心宁过去悄悄地向东办公室里望了一下,只见纪红飞一个人正在呆望着窗外。要是平时,他会进去和她开几句玩笑,给她解解气,可此时的自己,在她眼里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华听到动静也过来查看,见纪红飞生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方心宁坐上开往辛成的公共汽车,整个人就是被另一个自己在指使着。汽车上,周华健正卖力地唱着那首《明天我就要嫁给你了》。方心宁随着车的颠簸,思绪万千。他与季梅婷的种种快乐,又电影般地在眼前浮现。他们一块逛公园,一块去爬山,多少次花前月下憧憬未来。

    车到辛成市区,他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东方大酒店。还没下车,他就已经看见,在酒店门口,程伟和季梅婷正在门口迎接各方宾朋。他站在马路边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他用手掐掐自己的胳膊,疼,这不是梦,这是实实在在的结婚典礼,是季梅婷的结婚典礼。只是,与她一块走上这红地毯的,不是自己,而是程伟。

    季梅婷发现了方心宁,有些惊讶。程伟正在一旁亲热地同来宾交谈。方心宁真想跑上去,抓住她的手,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带着她飞快地逃亡,逃到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一个程伟找不到的地方,重建属于他们的两人世界。他一定会对季梅婷言听计从——只要两人常相守,那就是幸福。

    这时,他就看到季梅婷双手揽起婚纱的裙摆,向他飞快的跑来,不顾一切地跑来。她周围所有的东西都黯然失色,只有她,白灿灿的裙纱,红朴朴的脸颊,高高盘起的黑亮的发髻,成了方心宁眼里的全部。他已经伸出了双臂,准备迎接自己渴盼已久的幸福。

    人在极度的无奈中,很易出现各种幻觉。现实只能让他痛苦着。方心宁闭上双眼,眼泪就要涌出。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

    向方心宁跑来的并不是季梅婷,而是他的老同学邵云哲,后面跟着的是邵云哲新婚的妻子。邵云哲说:“你怎么才来?人家任校长早就来了。”方心宁揉揉眼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任南德站在那儿,也向这边望。方心宁忽然心头涌起一种不平:为什么领导的事都是公事,只有下属才会有私事,才需要请假?

    邵云哲说:“咱是老同学,有些话我也不怕得罪你。真是多亏了程伟帮你收拾残局,没想到连季梅婷这样好的条件,你都不放在眼里,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不过这样就好了,她也不至于难堪,你也遂了心愿,算是两全其美吧。”方心宁惊奇地问:“我不放在眼里?”邵云哲说:“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程伟总不会说假话。”“我不放在眼里,我不放在眼里,是我不放在眼里……”方心宁自言自语着,转身往回走。邵云哲忙问:“方心宁,你又怎么了?”方心宁只顾嘟嚷。他恨透了这个世界——明明是自己让别人像一块臭肉一样地扔在了一边,还要被人别有用心地罗织上一个沉重而可耻的罪名,让你不仅孤独,还要承受众人的咒骂。

    邵云哲的新婚妻子目睹了方心宁刚才的言行,问邵云哲:“他怎么了?”邵云哲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方心宁跌跌撞撞踏上回程。

    他颠颠簸簸跑来,只为看这一眼。

    他死心了。

    他灵魂出窍了,不知道自己是谁,正在做什么。

    他凭着两条腿,游荡回车站。巧的是,他又坐上了刚才那辆破旧的公共汽车,车上依然唱着那首《明天我就要嫁给你了》。

    方心宁突然对司机吼道:“你能不能换一首?”胖胖的司机听了这话很不乐意,眉头一拧,说话拖着长腔:“哟,这车档次不行,就这么几首,想要好听的,去坐轿车,听cd,mp3,在这里还挑剔什么?不过,看你也不像能听得出好赖的人。”方心宁说:“打来就放这破歌,现在还放这破歌,你不烦,我烦。”“你烦关我屁事,和我较什么劲?你倒跟我凶。”司机大声说。另外几辆车上的司机也围过来瞧。方宁心宁说:“我跟你凶怎么了,你老听这样的歌我就凶。”

    胖司机原是个不好跟人理论的人,冲上来就把方心宁撕扯住,一拳就打到脸上。几个司机看哥们动手了,一起拢上来,明里劝,暗中却使了黑心手脚。

    一顿乱拳脚,方心宁早招架不了了。有人见场面实在恐怖,忙报了警。

    方心宁蜷曲在路旁,一脸的苦楚。司机们散在他的周围。

    胖司机在一旁向围观的人述说着刚才发生的事,好像他蒙受了多么大的冤屈。他的伙计们也在帮腔。

    警笛声由远而近,方心宁听得真真切切。人们都静静地站定了,像是等待一场棘手的判决。

    “他来车上找碴。”司机恶人先告状,指着方心宁对警察说。一名警察问方心宁:“你先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打你?”方心宁用手背拭着脸上的血说:“没事,闹着玩的。”另一个警察说:“你不用怕,大胆说,说实话。”方心宁说:“真的,他们跟我闹着玩的。”警察很严肃地说:“闹着玩闹出这一身血,也忒过了吧?”方心宁说:“没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司机见方心宁这样说,也感到自己刚才有点儿过分,过来道歉说:“警察同志,刚才我太冲动了。”方心宁说:“没事没事,怪我。”

    见两人言归于好,警察倒觉得怪没意思,好像他们成了没事找事的人了。

    且说方心宁挨了这一顿打,心里的火气竟然消去了大半。司机拿来一瓶矿泉水帮他冲洗脸上的血,仍旧请他坐到车上来。司机关掉了喇叭,扣出那盒磁带,发动了汽车。

    方心宁坐在车上,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得顺着面颊流下来,流经伤口,生疼。他反倒希望这样的疼来得更剧烈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沉静下来,暂时忘掉心里的那些痛。他的眼泪,不是因为刚才挨打流的,倒是挨打使他压抑的情感舒散开来,心里畅快了好多。

    环境最能改变一个人。后来,方心宁说到这件事时,也感到很奇怪:哪来的打架的胆呀,自己从小都是小伙伴中最怕事的。

    这一段时间连续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寡言少语,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变成这样。

    不如意事常*,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方心宁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健忘与铭记,什么要快快忘掉,什么要永远刻在心里,该有个清单了。

    回到学校,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要找方心宁。

    方心宁刚刚安下的心又起波澜:来者何人,又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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