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色未变,细雨却忽然收得更细更小了些。

    锁芳院里里外外已被包围,胖陀站得笔直,胖乎乎的脸上一本肃静,站在风铃房间的窗户旁。五名镇守军将窗底的两名尸体紧紧看牢,甲片护住的拳头用力过大,安静中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他们是镇守私军,现在却守着镇守的尸体。那锦衣华服涂粉染香的塘头镇镇守虽从未令他们打心底信服,但仍有莫名的寒意阵阵让人发颤。

    却看那胖乎乎的小人,他们有些惭愧又有些自豪,不愧是队长的儿子,比他们这些杀过人的大人还镇静。

    孰不知那肥肥的裤筒内双腿止不住发抖,胖陀一遍一遍自我暗示,震静,要镇静……

    呜,还是抖……

    他队长老爹就是发现他双腿发抖,才不让他跟着一块去找雁子姐的……

    而锁芳院的姑娘们全被冰冷的铁剑驱赶看守在偏侧的两间空置的房间内。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苑青、妩媚娇憨姐妹和落华同处一间,各自看不顺眼便又是一番机锋嘴角。

    落华脸颊红肿,越发火辣辣的疼。像囚犯一般被看守,更是让她焦急,所有伪装心机都顾不得,怒瞪着苑青便叫道:“你不是和那冰块有一腿吗,快点叫他放我出去!”

    那些什么镇守军倒是很听黑衣冰块的吩咐。

    娇憨女子眼一瞪,一边撸袖一边叫道:“你才和那冰块有一腿!叫你嘴贱,抽死你!”

    妩媚女子胸中也鼓起火气,但更是对脑回路全堵住亲妹妹无奈憋气,冲着落华巴掌一挥,爽极了,胸中憋闷尽数散尽。

    “你……你又……又打我!”

    落华厉声尖叫,属于女人抓挠扑打的战争全面爆发。娇憨女子血性激发,全无被看押的郁闷,撸起袖子就上。

    除却角落里这三个女子的热闹厮打,余下的人竟不约而同表现得极为安静。苑青对窗而立,目光似透过窗纸,却焦虑于影像模糊看不清前路。

    风尘女子,来历自是不清不楚。但这样的身份,真能保住他们安然无忧吗?

    窗纸粗糙泛黄,隐约一晕黑影,无声映照。

    两道黑影无声接近,看见把守的镇守军时脚步急停。当先的黑衣人眼中杀机浓重,却被身后之人急切拉住。被拉住的黑衣人挥落身后人的手,随即朝其躬身无声告罪:“奴才该死。”

    那一挥手,身后人衣袖擦过耳际,不料扣眼勾住粉色耳珠,耳垂一痛,耳洞渗出血珠,殷红一点更显粉嫩的耳垂娇艳可爱。

    身后人苦笑一声,垂眼扫过地面,粉色耳珠却已不见。她当先掉头离去,罢了,那是二十岁生辰,他送给她的那一份礼物。

    不久,一位老婆子焦急万分地赶至锁芳院,送钱送酒说好话接走了“受惊晕厥”的小孩子风长树。

    同时,有一队镇守军深入小树林,当先三人是胖陀他队长老爹、黑衣冰块和阿顺。沿路灌木丛生,冰凉潮湿的空气中血腥味逐渐浓厚,直让人全身战栗。

    又高又壮的胖陀他爹忽的一闪侧身站在阿顺左侧,右手背在身后打了一个手势,左手却搔搔头,一脸憨厚地哈哈笑道:“阿顺比我家小胖子还勇敢呵!哈哈,常来我们家找小胖子玩啊……”

    阿顺一听,强忍住的眼泪终于巴巴落下来,将黑衣人的衣角拽得更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菇头哥哥!菇头哥哥!我要菇头哥哥……”

    胖陀他爹连忙摆手,手足无措:“别哭别哭……叔叔在……啊还有袁叔叔啊……”

    冰块脸闪过一丝错愕,袁叔叔?他瞥一眼高大身躯后方,一具黑衣尸体隐藏在灌木杂草中。

    腰断,自左下至右上,流血过多致死。死法同第一具黑衣尸体。

    客若听到这样迅速简洁的判断,也要点一个赞。

    但她现在没有点赞的机会了……

    一嘴的冷风,胸膛升起前所未有的大无畏,“你娘的!……”

    眉心一点冰冷,瞬间如毒蛇吐信,呲呲便要致人死地!

    客觉得像再一次从顶楼坠落,逼眼的剑光里混沌一片,隐约又是尾灯相连的热闹都市……

    几滴鲜血自眉心滴落,沿着鼻梁滑进唇间,一丝涩涩的甜。

    随即是疼,切破手指般的疼。

    呃?

    客惊愕地摸向眉心,只破了点皮?她向前望,亦是一双双惊愕的眼睛,眉心竖着一条血痕,一点绿色没入其中,随即所有小虾米倒地死绝。

    一蓝色身影缓步而至,带着温和的笑弯下腰伸出手。

    客闭上了骂娘的嘴巴,吞下一嘴冷风,怔怔地望着朝她而笑的年轻公子。

    “帅哥,麻烦救一个圆脸小孩,西边,谢谢。”

    客向后一仰,靠在树根上,晕倒。

    温和的笑一刹那僵硬,年轻公子向西缓步而去,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温暖好听:“真会算计……”

    她是真的想晕,脑袋、屁股都痛……不过,帅哥的手真漂亮,亮瞎眼,晕不了。

    晕不了的话就休息休息。

    “雁儿姐姐!”

    蓦地一声哭叫,客扶着树干站起,遍布的尸体之间,一个小人跌跌撞撞跑来。

    客挥挥手,笑得有些尴尬,“嗨!”

    小脸抬起,血迹未擦的脸使得那尴尬的笑诡异如魅。

    阿顺尖叫一声,脚下一绊,栽倒在死去的红面鞋头领旁。那红面鞋头领的双手仍紧紧捂住腹部的窟窿,血犹自指缝汩汩冒出。

    客一惊就要去牵起阿顺。

    阿顺啜泣着爬起,小小的身体努力遏制住颤抖。

    胖陀他爹一惊之下却收回了追上前去的脚步,哈哈哈,这女娃胆子真大,换是自家的小胖子没准已经尿裤子了!

    袁冰块没动,环视一周,心下奇怪,这满地尸首却没有与之前的三具尸体死法相同的。

    客也收回了伸出的双手,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好样的。

    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笑容,细如牛毛的雨忽然让人想起春天。

    “啊!”

    一声惨叫,“春”雷轰隆!

    放松的心脏再一次蓦地一缩!

    “小孩!”

    “阿顺!”

    原以为已死去的红面鞋头领手指成爪,捏住阿顺脚踝,借力飞窜逃开。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胖陀他爹立刻带领镇守军追去,却早已寻不到红面鞋头领。

    客反应过来后立刻蹲下扶住阿顺,她的小脸上一片痛苦的扭曲,爱哭的眼紧紧闭着,甚至连泪水都无法溢出。

    袁冰块掀开阿顺左脚踝的粗裤筒,里面是防寒的紧棉裤,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裤,肿大的脚踝仍旧非常明显。

    不善哄小孩的客有些焦急,“快剪开!”

    袁冰块似是没听见,很专注的思考了会儿后,从斜挂的黑色布袋中取出剪子,剪开棉裤。

    黑色布袋很像解放时期父母辈用的布书袋样式,里面插放着镊子、薄刃、尖锥等等。

    而阿顺左脚踝一片青黄,高高肿起。没有x片没有ct,客小心翼翼地将阿顺靠在树干上,动作尽量轻柔地检查。脚踝小骨多,希望不是粉碎性骨折。

    突然一只略有薄茧的手伸过来,握住阿顺的脚踝,慢慢缩紧。

    客一愣,但她总是个行动停滞于思虑的人,第一秒产生冲动要扯开那只会给阿顺带来更多疼痛和伤害的手,第二秒却是转头去观察阿顺的反应。

    阿顺睁开紧闭的双眼,泪水瞬间满布因疼痛扭曲的整张脸。

    客窜出一股怒火,“关节对位和对线都没有偏移,只需固定就可以。”她想这位穿黑衣的是古代的医生或学徒,但这应急手法真是够差劲,“落后的古代医师!”

    袁冰块仍似没听见般,口中念了几个字,“复燃火焰”,然后放手,看着那没什么变化的手掌,可惜道:“再小的火种也会燃烧殆尽所有,近期没有可能了。”

    “什么意思?”

    当然客没有问出口,如果他的话对这个世界原著居民而言就像是“我要睡觉”一样好懂好理解,那么这个问题不就显得她白痴或非人类?

    睡了五年刚醒,见识怎么会长?

    客从遍地的尸体中拣了两块长度适合的断剑递给穿黑衣的,“第二重保障。”

    袁冰块微一点头,很理解很合作地接过,从黑布袋中拿出布带,熟练地固定伤处。

    客双眼微眯,手法熟练且固定的力度适合,看其外貌神情也像是个严谨有能耐的人物,难道刚才那一握是神迹?

    如蓝衣男子飞叶杀人般玄乎?

    破小孩怎么对这种神迹一点记忆都没有?客开始抱怨,婴儿肥的小脸上流露出懵懂的神色,重新扶住阿顺,“阿顺还痛不痛?”

    泪迹未干一抽一抽的小女孩摇摇头,“阿顺不痛了……雁儿姐姐,菇头哥哥在哪里?”

    真不痛了?肿还未消!

    客抽抽嘴角,无奈道:“雁儿姐姐叫一个宇宙超级无敌帅偶爸陪你的菇头采蘑菇玩去了……”

    客不知道蘑菇什么季节才有,正如不确定穿蓝衣的会不会去救以及是否救得了菇头。

    阿顺沾着泪珠的睫毛微颤,小脸竟真退了疼痛换上完全不理解的表情。

    胖陀他爹急速赶回,看到袁冰块已经处理过阿顺的伤,大大呼出一口气,满脸轻松地哈哈道:“阿顺莫怕,有你的袁叔叔肯出手,一点都不会感到痛的哦!”

    随即他的属下也回来了,同样一无所获却完全没有颓败之色。

    客咂咂嘴,看来个个都是厉害的角色。

    想来,混异世大不易。

    “妹妹!”

    “雁儿姐姐!”

    圆圆的脑袋,几根稀落的黄发一颠一颠,菇头遥遥招呼飞奔而来。

    阿顺一下子就要跳起来,客立马按住阿顺,汗,腿当真不痛了?罗密欧哥哥与朱丽叶妹妹?

    袁冰块面无表情继续观察一地的尸体。

    胖陀他爹竟有些吃味:“圆小子跑到哪里瞎野了?害得大人干着急!”

    菇头哇地一声大叫,停在尸体外围腿肚子直打颤,闭紧眼睛不敢看红色的血迹,脸色苍白像是又要昏厥过去。

    胖陀他爹无奈地哼一声咽下一口唾沫,疾走过去将菇头驼在肩上,“跟自家小子一个样,小阿顺怎偏喜欢圆小子瘦瘦弱弱的!”

    客没有身为大姐姐的意识,第一时间关心小弟弟,她的眼睛盯着菇头手里抓着的一对翅膀,目光向后移动,终于在更远的地方,看见一蓝色身影。

    穿蓝衣的没有刻意遮掩身形,依旧温和的映像,冲客歪头一笑。

    这一笑,客才注意到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沾着一些羽毛,蓝色的衣袍上被荆棘划开几道口子。

    客脑中闪过一道光,紧盯着那即将转身离去的蓝色身影蓦地大喊:“宇宙超级无敌帅偶爸!”

    明明一个超级大帅哥以一种超级邋遢喜剧的形象登场,鲜明对比之下仍旧毫无存在感?

    袁冰块调开尸体上的目光,打量起帅偶爸。

    胖陀他爹脚步一停,转头紧盯帅偶爸,手朝后打手势,立马有两个镇守军飞驰而去,手一伸,请穿蓝衣的紧随镇守军队长之后。

    菇头感觉到脚步停止了,兴奋地睁开眼就要叫妹妹姐姐的,没料到正对地面一地死尸鲜血,叫唤变惊叫,在肩上蹬一下腿,身子软趴晕死。

    帅偶爸夹在两个镇守军和队长之间,似是对这样的盛情邀请颇不好意思,温和的笑中飞上一抹羞红,两只手紧贴双侧像是极力克制住绞衣角绕手指头的紧张。

    袁冰块打量的目光收回,暼一眼尸体随即离开,望天望雨,心下默算。

    守尾的两个镇守军渐渐放松了握剑的手,胖陀他爹暗暗留意着帅偶爸的一举一动和脚步声,神情也渐渐放松下来。

    阿顺非常腼腆地冲帅偶爸笑着表达谢意,然后紧张地盯着软趴在胖陀他爹肩上的菇头哥哥。

    客眨眨眼,忽然懊恼地一拍脑袋。拍脑袋的手掌在接近脑袋之时自然而然变成了抚摸,她的小脸上却神经反射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疼痛感。

    傻了吧唧自残啊……

    被算计了!瞧那副打扮行头,不是故意的老娘跟你姓!想必自我介绍都编好写好背好了。但,长得帅的如此拐弯抹角借着她的嘴喊出自己的存在,是为何?绕街避灯,鬼祟不光明。客十指交握活动一下指关节,一边帮忙将阿顺搬到刚由镇守军做好的简制担架上,一边暗道,如你所愿,老娘给你安个好身份。

    “请问你是?为何出现在这里?这个小孩还有那个小孩是你救的?这些人是你杀的?”

    胖陀他爹将肩上的小人放在阿顺旁边,头也不回地一指客,虽眼神不如口气那般相信眼前之人可以做到杀人救人,但板正的面孔极其严肃。

    穿蓝衣的全身一抖,目光在晕厥的菇头和客之间紧张地来回,结结巴巴着说不顺,“我是我是……我是……是是……”

    客兴致盎然地欣赏,嗯,表演得不错。

    胖陀他爹眉一抖,耐不了等待,瞥一眼早已吓晕的菇头,而后脸颊悄悄现一暗红,用手肘捣了旁边一位属下。

    旁边的镇守军紧咬牙关愣是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

    胖陀他爹一瞪眼,一暗红变一片通红。

    没忍住笑的镇守军立即苦笑讨好,但没用,那眼瞪得更大了。没奈何,那个镇守军苦哈哈地转身朝客问:“雁子……姐……”

    声若蚊蝇,客掏掏耳朵,这回是真好奇。

    “雁子姐这位宇宙超级无敌帅偶爸是谁!”

    唰!那个苦哈哈的镇守军喊完便闪人,躲在队友身后,用食指戳着队友因憋笑而一颤一颤的背,你还笑,叫你笑,队长,太丢人了!都怨队长,都怨你,都怨你……

    客惊奇地瞪大眼,哇!

    可是,咋回事?

    客这样深陷惊奇便忘了回答,胖陀他爹满脸涨红使劲眨一次缓慢的眼,随即瞪着穿蓝衣的大叫:“你到底是谁!”

    穿蓝衣的腿一软就要跪地,连忙大叫:“雁子她……”

    “保姆王婆子的第三任情人,蓝……”客反应过来立即接口,上下一瞟穿蓝衣的,“蓝无敌!”

    无敌俊俏,无敌功夫,无敌算计,无敌演技,干干脆脆表里统一,你,就叫无敌。

    “蓝无敌”发软的膝盖一折,颤颤巍巍死挨不倒却终于一屁股坐地。

    胖陀他爹忍住回头再问的冲动,挥挥手便命先行回镇守府再细查。两个镇守军轻轻松松担起担架,担架上的阿顺侧着头紧紧盯着菇头昏睡的侧脸,苦哈哈的镇守军再次苦哈哈地向客询问事件经过。

    客灿烂地笑看着蓝无敌手足无措地爬起,还有长发垂下遮掩住的挑起的嘴角上似有似无的笑意。随即,客望进那同样带着点点笑意的一双眼里,窥人心思脾性,眼睛是最明亮的窗口。

    蓝无敌的眼睛,透着温软平静的光,一如他温和的笑意。不夸张不黏腻不执著,所以容纳变幻喜怒哀乐人世诸多情感,所以折射贪嗔痴念生老病死最普通的一方红尘,所以,眼睛的主人,是身在这一方红尘里还是,白纸作画,橡皮轻擦,涂改随意?

    客双眼渐冷,似深秋空气冷凝于玻璃上,她的目光冷凝于那双带着点点笑意的眼睛上。

    蓦地目光一颤,客发现那双眼睛瞳孔正中有一点亮,不是光影折射,亦不是正常的解剖结构,倒像是,像是冷剑直逼眉心之时那一点剑尖。

    深秋少有的雷声过后,细雨渐大。走在最前的镇守军队长回头命令加快脚步后,继续和身旁的袁冰块讨论着什么。

    客向苦哈哈的镇守军流水账般叙述整件事,毫不加评论体会,小孩子懂得不能太多。至于害怕,小破孩是不会有害怕这种情绪体验的。

    蓝无敌依旧夹在镇守军之间走得艰难,追着前面又被后头赶着,颤颤颠颠十足小人物。低着的头似乎很紧张脚下的路,但那双眼却全然不在看脚下的路,温和的笑散去,透出浓浓的不解。他伸手揉了揉眼睛,似是不小心溅进雨水,而后右手食指沾着雨水在左掌心画出一张脸的轮廓,蓦地握拳,洇湿掌心整面,却似紧紧握住,指缝渗不出一丝一滴。

    连着三天雨,街巷行人渐少。塘头镇的居民闷在家中闲够了,全身皮痒似的难受,茶楼饭馆妓院重新热闹了起来。

    街巷一溜的静,洇湿的门店红灯笼摇摇摆摆灯火却不断。

    巷角拐出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小姑娘,收了伞登上茶楼二楼。

    茶楼小厮抹布一甩肩上,见来了新客赶忙去招呼,看清容貌后愣是瞪大了眼,“雁子!”随即抽了抹布直挥,“出去出去!又带一批小混子来捣乱了是吧!”

    客神色疲惫,眼皮都没掀开自怀里摸出几个铜仔扔给小厮。

    小厮再次瞪大眼,被掌柜呵斥一声才反应过来,急忙捡了铜板便去端茶递水。有钱便是客,甭管您是大爷还是乞丐。

    客随意拣了个偏僻角落临窗而坐,望着笼着雾气的雨巷,沾了雨水冰凉的小脸上渐现寂寥。两只麻花辫被拆了编一股马尾辫,客将马尾拨至一侧肩上,掌托腮,极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镇守府连着闭府三日还是没有传出什么结果,那些尸体倒是处理得干干净净。客只是在树林中被询问几句之后便没什么被要求合作的地方,她乐得无事痛痛快快地将塘头镇逛了个遍,古建筑古人文,朦胧的雨凄美的秋,愣是一刻没闭眼,不敢闭眼。

    不敢闭眼,因为贪恋这能吃能碰能淋雨能发冷能握着茶杯取暖的生命。

    然而她的生命早已结束。现在正享用着的是另一个生命的时间。

    客搓搓脸,取出一块被削尖的炭和一大张白纸,回忆着学中医时熟悉的繁体字,一个大字一个大字写下:

    “叶雁小妹妹

    我的名字,客,大你十四岁的大姐姐,不是阿姨哦。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姐姐虽不能和你见面,但很感激这向你借来的三日,便作画以报答,相信你会很感兴趣的。”

    炭作画笔,笔尖转动,沙沙轻响。白纸黑炭,暗与光交界,裂开一道青色的街巷,忽地一袭秋风卷起一片寒霜侵染的红色枫叶,钻进与夜色相溶的厚重布帘暗轿中。

    时间轴往左五年,风朝201年,瞿宝树瞿皇后葬身于一等侯爵府滔天火海,随即,风朝皇帝盛宠珍藤贵妃,但恩宠只数月,珍藤贵妃身染重疾,不得不离宫去寻渊泉谷医。自此,珍藤了无音讯。

    客将用钝了的炭在茶桌上磨尖,瞟一眼窗外几棵光秃秃的街旁小枫树,眼中似也染了秋霜,伴随一声叹息,落入寒潭般照映出一团一团浓浓的鲜血。随即一声苦笑,摔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真得很难看。无奈,灵魂出了窍还是迷糊,迷糊中追着糜虹灯,糜虹灯渐变成枫叶。摇摇头,继续画起来。

    茶楼说书人结束了“三国第一剑士木随”,开始了新篇“风朝宝树皇后传奇”。这两位人物的故事早已不新鲜,却是茶楼中最长久的话题,正如灰姑娘的故事对于小女孩那般,承载着平民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

    然而,客不会如此。

    魂魄不会做梦,却依旧会联想思考。天意总会制造诸般无缘错过,巧合的永远不会是天意,而是人心的无意因果或是刻意安排。

    铺开的纸张上素描漫画一个方框接一个依次放映。

    暗轿中被抱出一位孕妇,一男一女两个侍从急忙撞开一户人家。

    街巷一居住房中亮起灯火。

    房主惊叫,半夜起身披衣下的腹部高高隆起。侍卫将轿中孕妇轻放在床,提剑出房守在院中。

    房主挺着肚子慌忙出入,和一位老婆子烧水递水。

    侍卫手中剑挥出,墙头坠落一人头。

    铁盆咣当坠地,房主惊吓摔倒,捂肚喊叫。

    又是一阵匆匆脚步,老婆子吓得不敢再晕,女侍从在床前手忙脚乱。

    一阵哇哇哭啼,女侍从抱着一婴孩欣喜地连连告天道谢。老婆子抱着另一婴孩手足无措,掐臂膀拍屁股,婴孩却没动静。

    房主悠悠转醒,看见老婆子递来的婴孩,惊恐中啼哭不绝。

    突然凉风于室中央兀起,一片枫叶卷起砸在房主怀中婴孩身上。

    婴孩蓦地睁眼,直望房主,却仍是不哭。

    房主惊叫撒手,婴孩滚落在地。

    满室皆惊。

    老婆子慌忙捡起婴孩,褶皱的脸上一片怜惜。

    女侍从疾步上前,检查另一婴孩的生死。

    老婆子怀中的婴孩蓦地转头,毫发无损不哭不闹望向女侍从怀中婴孩。

    女侍从急退一步。

    房主惊恐更盛。

    老婆子惊喜万分,再次将婴孩递向房主。房主退进床角落,惊恐而不敢接。

    老婆子满脸怒气,却将婴孩温柔小心地抱在怀中。

    晨光初现,轿中女子和侍从带着婴孩离开。老婆子怀中的婴孩飞起,是一只展翅的小雁子。

    末了,加上一行小字:

    “人间路上快乐少年郎,而路随人茫茫,茫茫中未来不知去向,便愿,后会无期。”

    撒开炭笔,客终于支持不住,趴在纸张上沉沉睡去。即使是窗底下忽然传开王婆子的大呼小叫声也没能干扰三日未眠后的沉睡。

    楼梯轻响,蓝无敌神态清闲走上茶馆二楼。虽换了蓝衣,穿上最普通的青色布衣,吵闹的茶客没一人望来一眼。小厮同样没过来招呼,只赶忙去端茶和酒。这位是常客,自第一次出现,三月来便经常坐在窗旁喝酒吃茶望景。

    今日,另一位穿蓝衣的和他的崇兄弟恰巧也在。

    姓崇的虽没刻意往蓝无敌那望,却低着头一脸好奇地问,“谢表兄,你说那个小子怎么不穿蓝衣啦?”

    姓谢的把茶盏重重一放,颇为不耐,“你自己好奇,自己问去!”

    姓崇的挠挠头发,“我只是随口问问,随口问问。”

    姓谢的哼一声,“随口问问?我倒没见你对锁芳院哪个姑娘这么好奇过。怎么?改口味了,那小子到是长得比姑娘还漂亮,值得!”

    姓崇的吸一口气眼一瞪,“我说兄弟,你咋如此污蔑我?我只是觉得那个小子有点……”

    “有点什么……”

    姓崇的却闭了嘴不想再说,“算了,我知道你看不惯那小子,心底也嫉妒他。”看见姓谢的又要开口发作,连忙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咱俩如何不了解彼此?就是女人都共用过,有什么要瞒我的?”

    姓谢的吞下一口茶,憋着气不说话。

    姓崇的叹口气继续道:“那锁芳院的风铃,我知道你喜欢,省了吃酒买肉的银子送她珠钗首饰,说笑话讲故事愣是扮了说书的想博她一笑。单说此,那风铃就忒不知好歹,当众落了你的面子,这种烟花女子,你又何必与之纠缠?还惹上不能惹的人?”

    姓谢的啪的一下又重重地将茶盏砸在桌上,“不能惹的人?”随即觉得兄弟句句为自己着想,便忍住怒气,开口道:“那小子又如何了得?你说说?我本是想说乐子逗风铃笑,便向她讲在茶楼遇见一个穿蓝衣拿着缠黑布破剑的穷小子,讲这小子忒没脸皮学人穿蓝衣装风流,被小孩用石子砸都没胆下去。你说说,我这讲的是不是事实?可奇怪这风铃怎么回事,没甩我一句掉头就走,还说那小子是她相好?以后不再见我?”

    姓崇的赶紧为姓谢的倒一杯茶,“兄弟你就别再为这种女子生气了!什么相好?准是她嫌弃我们不是那等大富大贵人家,胡乱诌来打发我们的。谁若有大把银子,就是她相好!”

    姓谢一拳重重地垂在大腿上,唉声叹气了好一会才恨恨地道:“兄弟说的没错。但这等羞辱,我咽不下!如若有一天逮到机会非得让风铃哀求着自动滚到床上!”

    姓崇的看着姓谢的仍不死心,有些无奈道:“风铃只是妓女,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可是,这小子我看不是普通人,兄弟你最好……”姓谢的一听不服就要站起来,姓崇的看他像是要找那小子麻烦,连忙拽住他,急道:“不提这事,不提这事,兄弟你可听说锁芳院死了人还被镇守军包围了?”

    姓谢的本一股怒气,听到这却吃惊不小,“那风铃有没有事?”话出口又有些尴尬,在兄弟面前为一妓女如此担忧挂念实在难堪,转口问:“哼,那这次岂不是机会?你且详细说说这件事?死的是谁?”姓谢的得知死的是镇守大人心下更加吃惊,仔细听着兄弟的描述,倒暂时将令他生妒生恨的小子抛在一边。

    蓝无敌走过二楼中央时与姓崇和姓谢两人最远只隔一桌客人,他却似毫无察觉般径直走到平日坐的角落,自然地坐下,对着一个趴桌而睡的小人。

    小厮端着茶水酒水而来,看见桌上黑炭痕迹,正要叫醒小人质问,却不料蓝无敌向他看来一眼,顿时浑身发毛,放下茶酒急忙跑开。

    那一眼满是威胁凶残,让人觉得这么斯斯文文的年轻公子是刑场中上身*举着屠刀的莽汉,一刀挥下,人头落地。

    蓝无敌收回目光,眼里哪还有凶残,一点点笑意如阳光下的河面波光粼粼。他抽出那张大纸,神奇的是一丝摩擦的声音也没有,就像纸张上下面挨着的手臂和桌面均被抬高压低,偏偏他却是一副极为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略微扫一眼便似乎没了兴趣,双手拇指与食指捏住纸张边缘平举,挤眉咬牙似是很艰难地将纸重新插进手臂与桌面间。然后望向窗外,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搓着那缠着黑布似棍似剑的兵器一端。

    一点冷光,在暗影中如天际星子,微弱却教人直觉更加锐利。但那布满毛细血管的温热指腹,光滑不见破口血滴。

    姓崇的讲得口渴,目光却有意无意向蓝无敌瞟来,凑上嘴边的茶杯一斜,茶水溅了半张脸。姓谢的正听得仔细,倒也没发觉,兀自嘬一口茶沉思。姓崇的赶紧擦掉脸上茶水,胸腔里的心脏却不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曾去左重城左翅枝学过三天武功,虽然只是三天,但在这塘头镇足可以横着走。刚才那一幕他瞧得真切,尽管那小子脸上表现得很小心艰难,但那纸很是劣质,隔得如此远还能瞧见上面的黄渣子,那小子能抽纸而不发声,又能重新将纸插回,教他功夫的左翅枝教头都做不到!

    不行,绝不能惹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子。姓崇的急切地看向他的兄弟,却见他正沉思不语,显然还在惦记刚才的事,只好忍住劝说的话,心下却打定主意以后要寸步不离他的兄弟,以防万一。

    忽然楼下吵闹了起来,传来一个婆子和小厮的争吵声。

    趴睡的小人全身一抖,仿佛睡梦中突然被什么揪住而不住踢打。脚趾踢到桌脚棱,疼痛中小人悠悠醒来。

    我醒来时仍不自觉抱住头,好一会才反应到那种脑浆涨破的疼痛已不再,只左脚脚趾有些疼,手臂大腿有些发麻,全身有些疲倦而已。伸手揉揉脚趾,却蓦地发现浅口纳底布鞋变成了不知什么动物皮毛做的长及小腿肚的深褐色靴子。接着发现垂着的两麻花辫变成了一根高高扎起的马尾。再接着摸摸怀里的小布袋,眼珠子越瞪越大。

    “姑奶奶我遭贼啦?”

    我不可置信地将小布袋掏出,里边倒翻出来,仍是一个铜板子都没瞧见。我惊疑中出离愤怒了,倏地站起,板凳咚一声翻倒。

    二楼茶客齐齐向我望来,说书的因被打断,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愤怒中又受巨大惊吓,“姑奶奶的,我什么时候来这了?破小厮没把我赶出去?”

    愤怒和惊吓中,我不可避免地忽略了那把我唤醒的声音。

    众目之下,我有些恼羞成怒,瞪着眼睛目光在每一张或嘲笑或不满的脸上慢慢移过,最后落在了对面人身上。对面人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便匆匆离开,心想着被子底下的钱还在不在?这么一想,便再也按捺不住,瞥见桌上写满画满的大纸,一把抄进怀里,飞奔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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