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今日是我的生辰,母亲依旧离去,我却不能亏待了这一年只这一日的诞生之日,一年只一日,任何人都能否定,唯独作为这奔跑的生命之主的我,于百般莫测境况中,坚持着勇敢奔跑下去。

    深秋深巷下夕阳,被母亲弃之不顾的那一天是我的生辰。没有长寿面,没有祝福语,我却在驱赶着一只欺负过我的杂毛狗的奔跑中,和一块同年同日生的木头,学着说书人口中的江湖范儿拜了把子。不过由于两方对谁大谁小争执不下,两方又都负气地不改变对彼此的称呼,于是他依旧叫我雁子,我喊他木头,不时在前头加个烂字。

    时光总是飞快,塘头镇中早市依旧,来往的都是行旅匆忙的脚步。谁脱下了布面薄垫方鞋换上了金丝银线缎面的长靴,谁又跛了脚断了腿颤颤巍巍,混在这三米宽青石路上的踩踏浮沉世事里,今日总是像极了昨日。

    对于我而言,今夕与昨日的区别是,王婆子刷新了前一个月败光伙食银子最短时间的记录。这个月打头的第二天,我不晓得伙食银子有没有在王婆子的腰袋里捂热,但我的双眼,见证了油里油气的懒汉张对王婆子拍了一下屁股,捏了一下腰,吧唧一下脸蛋,转过身手掌上便托了一浅紫色绣袋。懒汉张那么自在畅意地无视我瞪着他的大眼睛,玩儿似的冲王婆子回眸一笑,自敞开的远门闲散着步子远去了。

    我心黯然,终明白倘若是我对王婆子拍屁股捏腰子亲脸蛋,或是撒娇讨好,也是换不回一日三餐的饱,后被暖袄的温滴。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王婆子虽不说日日辛劳,可在她最芳华的年纪,遭遇过不幸,流过浪亡过命,之后寄篱人下,再之后又照看我这位运道实在不怎么好的破孩子。王婆子眼看着自己的小半辈子逝去,脸上的褶子渐多,现下又添几块灰斑,人生苦短,难耐的寂寞如野草般疯长。随着寂寞的野草疯长抢夺心脏的养分地盘,曾经对于父亲那些少女的心事终于迅速枯萎凋零。王婆子用银子养着懒汉张,买来所期盼的*软语,这其实和男人花银子进窑子一个性质,且无疑对王婆子来说更加现实,那些深闺少女戏语巧颜下的梦中呓语,于无家失亲的她而言更似琉璃盏中套着的梦。

    不知何来的黯然与不知何来的对于蹉跎世事的感伤,恍惚间却又忆起街坊四邻唯一看得起我雁子,赞成自个儿儿子同我往来的胖陀大妈形容我的话:“如若不是知晓这街上有只小雁子,凭着我家那潘小子说起雁子教的那些道理,我还以为是他得了大仙儿保佑,遇上了高山中得道的老师傅。”

    我好奇地问:“那老师傅长得很像我吗?”

    胖陀大妈咧开嘴笑得动静很大,“像像,尤其是这小脸皱的褶子,一模一样!”

    老师傅是祈山寺里的住持,我很希望能亲眼见一面,看看我俩是不是连脸上的褶子都像。

    恍惚中摸摸皱起的眉头,结合刚才对苛待自己的王婆子的一番悲悯,真是有些像悲天悯人的僧人。

    会不会是私生子?老住持的私生子?

    我几分苦笑几分嘲讽,竟是宁愿接受老和尚私生子的尴尬,也不愿承认被抛弃的事实吗?

    “雁子?刚和你说的事,你怎么想?”

    我一惊,脑袋上方王婆子的褶子脸凑得越来越近。我紧着腰连退开几步,悲悯之心我有了,可入世救世之决心,我还没有。王婆子褶子脸挤出一堆笑,不是讨好,而是哄骗。

    我直退到院门扶住门板,才勉强也挤出笑来:“我刚刚没听清,想着自己是不是老和尚的私生子……你刚刚说什么……”

    “私生子?”

    王婆子愣住,连因挤笑挤得多出来的褶子都忘了松开。灰黄的眼珠子定住,却不像在看什么事物。

    我屏住呼吸,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我知道王婆子在回忆一个故事,一个在我一生中第一次睁开眼之前发生的故事。

    良久,王婆子回过神,灰黄的眼珠在我的脸上转了几圈,似又被什么搅得更浑浊了些。

    “雁子,是不是想念爹娘了?”

    王婆子仍勾着腰把褶子脸凑在我脸前一寸的地儿,神色却是我没见过的凝重。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褶子脸,点了点头。

    王婆子摸摸腰袋,凝重的神色褪变成几丝尴尬,站直身吞吞吐吐一番,便要走进厨房。

    我理了理她话中的意思,是:雁子,你要先去赚银子,以筹集去左重城的盘缠和伙食费。锁芳院的红姑不错,给的差事轻松来钱又快。

    锁芳院是妓院,在塘头镇里是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领全勤奖的妓院。

    我从来不歧视妓女,如若歧视,王婆子就是我歧视的第一个对象。妓女曲迎奉承软语媚眼,这些只是身世不堪的她们谋生的手段,广义上也属于“劳动者”。而我这位童工,去妓院洗衣干活,也只是劳动而已。劳动者光荣,我心下狠狠鄙视不事生产的王婆子,便很淡然地决定前往。

    王婆子掀开布帘时脚步却是一顿。朝我晦暗莫名地望来一眼,“雁子,前些日子来的白白净净的小子,你离他,离他们家远一些。”说完又忍不住加了句,“别到他们家里去。”

    我对上王婆子那灰黄的双眼竟是一愣,突然觉得那双眼睛望着我时,那因浑浊而深浅不知,深藏的忧虑是为着我的。

    鸡鸣声起,天际微微青亮,没有朝霞也没有日光射穿屋后幢幢漆黑树影。街巷拖曳的脚步声起,“梆!梆!梆!梆!”报时声响。

    “呼……”

    舒气声轻微渺小,厚重的木盆中清水浸泡着青紫粉绿衣裳。我立在一旁,来回搓热了手,苦着一张脸犹豫着、恋恋不舍着最后义无反顾地将手伸了进去。

    “嘶!”

    冰凉彻骨!第一反应是抽一口气,第二反应是闭紧嘴巴,这抽来的气一如木盆中清水般凉。我皱紧眉头,手下随意扯来一件衣物,在斜靠在盆沿上的搓板上迅速、猛力地搓。

    化悲苦为动力,化动力为力气,化力气为热力!

    我搓,我搓,我搓搓搓!

    我洗,我洗,我洗洗洗!

    手掌弯曲,手心窝起一掌心的水,浇在搓洗的红花缠枝布面上的一枝花上。水已不是清水,混着污秽与零星泡沫,顺着搓板缓缓流入盆中。那枝花去了污渍恢复鲜嫩的红色,我突地悟出一些道理,即使是被污染了的水,也能冲刷污秽,泡沫乃虚幻之物,一触即碎,却能软化开最油腻顽固的污渍。如是,污水和泡沫,弃之可惜。

    而我现处的境况,空气中弥漫开的巧言脂粉气,和冰冷寒风,会将我这样的小身板,冲刷开怎样的明天?

    明天,该是领工钱的日子吧?上回那段书好像还没说完,真是期待。

    额?感觉有什么扯着屁股后面的兜?

    扭头,一副狗嘴从晾挂的红色被单中探出来,鲜红的颜色衬着那黏滑微卷的狗舌头,生出一股森冷寒意。我唬了一跳,额头渗出的汗沾湿发梢,冰凉得像被湿滑的狗舌头舔过。

    被唬了一跳的我,怒不可遏,手中的缠枝花衣扯得笔直甩开半个圈,水珠沿着切线的轨迹飞溅。

    “哎呀!痛!”

    “雁子!你干嘛!”

    狗嘴突然退回红单子幕后,木头闪着贼亮亮光的黑眼睛却探出来,迎面而来我的一记甩拍!

    飞溅的水珠打湿木头前额柔软的黑发,发梢轻轻晃动便又坠下一粒滚圆的水珠子滴落在脸颊上,顺着一道长长的红印子缓缓流下,溅碎在地。

    木头恼怒地抹了一把脸,触碰到被拍出来的红印子,眼眶立刻蒙上一层水雾,却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我,眼泪不落,委屈又倔强。

    我提着缠枝花衣的手因轮圈的速度过快而微微颤动,浸泡得发白发肿的皮肤借着院落北边几处透过窗纸模糊的红帐烛光,而镀上一层银白光,倒显得我那略黑的皮肤有些大家千金的娇弱莹白了。

    我扯动一下嘴角,算是礼貌性的问候,复又背对着木头坐下,轻抚急速跳动的心尖处。狗嘴,木头,还真是够吓的!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重的,我沉默不语,冷淡地对待突然出现的风长树。他却忽然“啊”地叫出声来。我未转头,只转动眼珠用余光瞥一眼,杂毛狗脱绳跑了。通往姑娘们的房间的木板阶梯上传来咚咚的急促踏板声。

    我撅撅嘴,想嗤笑一声“笨木头就是笨”,却连嗤笑的力气都没有,望着木盆里堆积的衣物只能苦笑。泡得发白的手指,泡得眼窝胸窝脑窝里都打起漩涡,昏胀……

    “雁子?”

    昏胀的脑袋抬起,一张脂粉瓜子脸正亲和地笑着。

    “哎呀呀,雁子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己,姐姐可教过你,女人的手要好好珍惜爱护的哦。”

    风铃亲和地笑着,伸出十指将我的一双小手从污水中捧起。

    我愣愣望着这两双手,对比非常明显的两双手。风铃的手很好看,沾了水令我想起清明月光下莹透的白玉笛。指尖一点蔻丹,仿若系在白玉笛上的红丝带,飘荡中似一缕思尘却又更似决绝远离。

    愣怔间,又好像是劳累过度,眼前白茫茫一片,嘴里却念道:“风铃草,永恒的羁绊。”

    风铃草,蓝色的小风铃,它的花语是,永恒的羁绊。

    “嘶!”

    我抽一口气。

    风铃在没有任何提示暗示及警示的情况下,抽回了那双如白玉笛的手,而我泛白的小肿手摔在木盆里,污水溅了一脸。

    我且惊且怒地抬起脸,风铃已悠悠然立起,如夜色中一抹细花枝。

    “羁绊?我的羁绊便是你这个朽木不可雕的小徒弟!”

    我能看见那亲和的笑容转变成冷冷的嘲讽。

    “我说了什么吗?怎么又惹得她吹起怪风来了?”

    我嘟囔着,那夜色里的细花枝又悠悠吹起怪风:“那是你的小男人?不错嘛,总算学了点我的本事。这件先洗了,晚上还要穿的。”

    一袭粉绿缀红的裙袍哗啦扑在脸上,柔软地缓缓滑落在手掌中。我抽抽鼻子,脂粉刺鼻,另舀一盆清水洗净,甩晾在晾绳上,甩开一片清新的味道。天际仍是微弱青亮,注定是阴天。

    微弱青亮中,只着白色中衣的风铃缓步摇曳,细花枝幻化为一支莹透白玉笛,一根红线绕过细颈,坠在胸前的是美玉还是金锁?

    “呼,洗完了啊……”

    层层晾衣围住一口圆井,一只木盆,一个小小的我。

    层层晾衣外是一连二层楼房,间间相同,辨别之处只在房门上装饰之物。当中两扇门偏左的悠悠开启,几串彩色细棉裹成三角粽悬挂着。

    “雁子!过来。”

    风铃把玩着彩色三角粽,唤我的口气也是悠悠的,让我想起木头唤小杂毛。

    我伸展四肢,直了直腰,蹲坐了大半个下午,小孩子的腰也是吃消不起的。我在这装聋作哑地磨蹭,风铃也不着急,好像一直专注研究手里的三角粽。

    认识这位自称为我师傅的风铃,大概是半个月前的事,原因便是这几串彩色细棉三角粽。我将不知哪位姑娘施舍给我的彩色细棉衣剪了,按着脑子突然有的三角棕形状,包了细沙,和跑来锁芳院找我的阿顺一起,穿针引线地缝了一个下午。风铃恰巧出院子到前院接客,经过时一把捞了三角粽,拿了挂在房门上。我怒气直飚,阿顺望着指头上的针眼,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落。

    阿顺的父亲从隔了几座小镇的南方繁华之地,昙县回来后不久便病死了,祸不单行,母亲也刚刚去世。

    我强忍住怒气,扮丑说笑逗阿顺开心。

    可之后,风铃突发好心地要当我们的师傅。我且怒且疑,阿顺盯着风铃温和的笑脸,立刻笑容大放,大度原谅风铃抢夺三角粽的罪行。我看着阿顺的笑脸,再一次忍着怒气认了人生中第一位师傅,风铃师傅。

    磨蹭的久了,我四下一望,根本没有红姑的影子。我奔向二楼,冲着风铃扬起笑脸,“好姐姐,红姑有没有交代你什么事啊?”

    风铃从三角粽上收回视线,好像很是不解其意,微侧脸,玉葱般的食指轻轻划过脸颊,“红姑有交代什么吗?哎呀呀,真不记得了呢。小雁子,你说她有交代什么事呢?”

    我冲口而出,“有!喏,我的”,我睁圆眼睛指着自己,“工钱!”

    “哦?是吗?”风铃皱着眉似在回忆。

    我使劲点头,“是的,是的。上次的工钱,红姑没瞧见我就是让你转交的。”

    风铃食指轻点下巴,恍然道:“是呢。”

    我眼中射出金光,伸出双手摊开,“你想起来了!好姐姐,快给我!”

    风铃爽快地扔了一样东西过来。我射出金光的眼睛一眨一愣,风铃却已悠悠步入房间,悠悠话语传来,“辨出这两种香味的不同,然后把那些三角粽拆了,沙子倒了,装进这两种香料。”

    啊!我赶紧一步追上去,挡在风铃前头,“那我的工钱呢?”

    风铃温和地笑着弯下腰,食指点在我的鼻尖,“怎么这样急,着急的像那些男人……喏,哎呀呀,太阳打屁股了还没起床。”

    我转头朝床上一瞅,木头安静地躺在红帐床中。媚红的帐子被窗缝飘进来的寒风吹得轻晃,木头白净稚嫩的脸庞若隐若现。

    青亮的天空突地变得暗沉,沉闷的气压顶在漆黑的幢幢树影之上,随之而来的风雨能否冲刷开青天白日?风铃嘻嘻笑着关紧了窗,落了栓,眼睛却始终若有若无地瞟在木头身上,对窗外的景象毫无在意,“对呢,今日没有太阳呢。雁子可不能吵着你男人,去里厢弄吧。”

    我恍恍惚惚地哦了声,屋内的暖气和香烟熏蒸着,直教我这副劳累的小身体昏昏欲睡。朝着里厢,脚步无力空乏地挪移过去。朦胧中,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模糊不清的话语,看起来好像很遥远的小厢门忽的近在眼前,一切似乎在半睡半醒间。

    “雁儿姐姐!”

    小厢门打开又紧紧关闭,隔绝了暖气和香烟。

    阿顺手里抓着小木匣和一把香草,亮着眼睛望着我。

    小厢里弥漫着清凉的香味,我顿时从浑噩中清醒过来。瞧着突然出现的阿顺,惊诧地问:“阿顺?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顺吐吐舌头,红了大半张脸,食指对戳着,道:“我和木头还有菇头哥哥,还有小狗一起来的,躲在红单子后面,听见雁儿姐姐不开心,就不敢出来。后来就看着木头跑上阶梯,我也追上来。木头真贪睡,一进来就睡觉。风铃姐姐后来也回来了,喏,这是风铃姐姐要我学习辨认的几种薄荷草。”

    我对阿顺递到眼前的薄荷草没有一丁点兴趣,兴致缺缺地趴在小案几上,一根一根数着杂草,接口问道:“那菇头去哪儿呢?该不会又躲在哪吓我来着?”

    阿顺连连摆手,解释道:“阿顺哥哥没有要吓雁儿姐姐……我们在来给落华姐姐做工,碰到木头,就一块来的……木头说他一个人害怕……菇头哥哥去追小狗了,现在……现在应该在落花姐姐那……”

    我了无生趣地哦了声。

    阿顺仍紧张地盯了我一会,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开始仔细地嗅着每一根薄荷草的味道,指尖捏着叶子小心地摩搓,感受每一处凹凸和脉络。

    一根、二根、三根……困意复又袭来,我重重的眼皮挂着朦胧的睫毛,两个阿顺的影子重叠又分开,晃晃悠悠地再也不复清晰。

    晾挂着的浅绿缀红裙袍忽的“呼啪”一声,吹荡得紧直,起大风了。

    才近午时,锁芳院已早早挂上了红灯彩缎。青黑的天空,将临的风雨,往日生意只是一般的全勤奖得住锁芳院,今日生意更是萧条。

    锁芳院皆是二层木楼,前院和后院围城一个“口”,锁住那些飘飞的红绿衣裳。姑娘们的住所是最后一笔横,前院西北南三面都对着街巷。姑娘们倚着木栏,丝绢巧语招着往来的士子客商。

    “哎哟,这见鬼的天气!老赖头把灯笼挑亮点!”

    一身鲜红像是直接裹了大红单子的红姑两手撑在栏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在三条街上来回搜巡,探出半空的小半截身子愣是让身旁的姑娘花枝乱颤,直呼:“红妈妈!”“当心点哎!”

    一群穿红红绿绿乱了手脚,“锁芳院”木质匾额下,老赖头却像看了场免费戏似的,满足地摸摸头顶凸出没毛的癞子,滋溜爬上梯子,取下红绸罩子,挑了挑灯芯,没料几颗火星子迸溅,吓得老赖头赶紧捂住眼睛,口里呼出一口气:“没事没事,幸好没出大事……”

    刚被拉回大半身的红色影子一下又蹿出半截,红姑又气又怒地直挥红帕子,叫喊道:“你个死赖头!你敢砸老娘的灯笼!”

    “当心啊!红妈妈!”

    红绿红绿的一群手脚更是乱作一团,你一言我一句惊慌地叫喊着,拉拉扯扯抖抖颤颤,像极了暴雨击打下簇拥成片的五瓣野花,颤抖飘零。

    好不容易将红姑拉回站稳了身子,红红绿绿中走出一位靛青素裙的女子,她拉住红姑的手,又好像受了惊吓一样拍拍自己的心口,“红妈妈,您何必与老赖头叫气?如若生了意外可怎么好?直接减了工钱处置就是了。”

    红姑心有余悸地吞吞口水,瞥了眼女子一丝不乱油光鉴人的发髻,吁出一口气,道:“那倒是……”

    红姑抽回手,这次却是不跟靠木栏太近,冲着老赖头喊道:“老赖头!耽搁了老娘的生意,仔细弄你的工钱!没了银子哄老婆孩子,可别到老娘这哭!”

    老赖头闻言全身一抖,滋溜滑下梯子,捡了红绸罩子利落地挂好。

    梳着油光鉴人的发髻女子看着红姑忿忿的神色,张口欲说的话又吞了下去,拉了身边一位姐妹隐在木杆后头。

    “怎么了?谁惹咱们第一美人苑青姐姐了?”被拉走的姑娘看着女子微皱的眉头,一脸好奇地问:“是风铃?”

    苑青油光鉴人、一丝不差五五中分的乌发上插着的金钗穗轻轻晃动,端正标准的鹅蛋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落华,你说红妈妈为什么总是如此?嘴上只说说,没有一次按我说的、按规矩做?老赖头是给了什么好处?次次都放纵?还有风铃那,都到这时辰了,还未出来。红妈妈也不知道叮嘱几句。”

    落华却没怎么仔细听,看着苑青精致的五官在眼前晃动,她不自觉抚上自己的面庞,无心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也就是红妈妈心软,可怜那老赖头。”

    苑青的眉头皱的更紧,“可那也要讲究规矩,偷懒摸混,心软可是最无用的。没规矩……”

    “风铃来了!”

    落华略放大声打断,低头翻了一白眼,这苑口里总是规矩规矩,还记着是书香世家的出身,无趣古板的紧。可也亏得她这无趣古板,虽是很漂亮,但也不及自己不是吗?

    苑青果然打住了话头,径直走到楼道口,道:“风铃,怎么又这般晚?这几日楼里生意不好,你怎么不知道多出来露露脸?”

    风铃双脚一上一下地立在阶梯上,仰脸冲苑青温和一笑,复又低头悠悠踏着木板,米白色的长裙娴静美好,却因阔摆上晕开的鲜红花影而透出难以捉摸的流影。她似乎轻笑了一声,“苑青可是忘了这是白日?不过也难怪,这天很阴暗呢。”

    苑青一愣,微一错身,风铃却已悠悠地走向木栏。锁芳院没有姑娘白天接客的规定,白日所得也只属于姑娘自己。可是哪个姑娘不想乘着年轻多赚些银子,老了芳华不再时多些傍身之物?苑青望着风铃纤细柔弱的背影,恼怒地一跺脚跟了上去,道:“风铃!我这是为你着想!你也知道,你我如今都身处这般不堪的境地,总要好好筹谋未来……”

    风铃一脸不解,食指轻轻划着脸颊。

    苑青张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良久,她倒地泄了气,松了身子软软地靠着木杆,眼中聚起一片水雾。她的语气中含了无奈绝望,“风铃啊,我们都是被老天戏弄了一把,半生欢愉半生落败,时晴时雨,只不过无论如何只能接受不是吗?来了这里,只能接受不能说不,好好地接受这戏弄,好歹能赚得这院子外一处不被世人嫌恶的栖老之所。这锁芳院里,我只觉得你和我最相像,虽未听你说过你之前发生的事,但应该是最相像的……”

    风铃似乎仍是不解,取了帕子为苑青拭去眼角溢出的泪,轻言轻语道:“哦?我们很相像吗?苑青可是比我长得好看几倍,昨日那位可不是在楼下远远望了你一眼,就丢了魂,指名要你相伴良宵?哎呀呀,昨晚睡得可好?”

    苑青惊诧地抬起脸,“你不是看见他被……”

    “被落华抢走了呢。哎呀呀,我可怎么忘了,看来苑青昨晚睡得更好了呢。”

    风铃将帕子收回袖笼,悠悠地望着那行人稀落的街巷,又似乎是无声聚拢风云的青黑天际,声音一吹就散而略显清淡,“苑青和风铃可不相像呢。你是流落于此继而筹谋,因而你叫作苑青。我是筹谋继而寄身于此,因而叫作风铃。不相像的,从一开始就不相像呢。”

    “风铃草,永恒的羁绊。看来,苑青也是如此。这样看,又有些相像了呢。”

    “苑青,即使如你所说,流落于如此不堪境地,你也始终无法摆脱曾经呢,规矩、礼数、端庄,这些又怎么会是烟花之所需要的呢?你终究摆脱不了,即使是如此不堪之地,哎呀呀,就像我,就像风铃草……”

    苑青倚着木杆,惊诧之后却再也支持不住,泪珠滚落,一丝不乱的发髻被风吹开一缕,轻轻拂过面庞,沾了泪拂开一方咸咸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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