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腿仍在潇洒自在地晃荡,眉头却第十次紧皱,短脖子第十次缩起,表情第十次极为不忍,嘴里第十次感慨非常,“哎哟!烂木头太弱了!太弱了,怎么能如此之弱……”

    我正乐此不疲地观赏被第十次推到的烂木头如何不畏强敌毅然爬起绝处逢生,摇头摆脑间忽然瞥见一蓝影,立刻停止摆动脑袋,扭头摆正,抬起四十五度角,一着临窗而望的蓝衣翩翩佳公子进入视野。

    想起我还是孩子王的时候,曾率领一干人马冲杀进那间茶楼,老板小厮气得跳脚,抹布笤帚齐上。而落座喝茶的公子侠士像看笑话一样,遛狗逗猫似的装腔起哄。故此,我对那些个“公子侠士”便是嗤之以鼻。此时此刻,又现茶楼公子,那旧恨便一股子进了脑门,当下跳下起身,随手捡来一石子抛了过去,接着两手四指扒扯嘴角,眼珠一翻,一招“气死你丫的”鬼脸送上。而后转身,朝之拍拍屁股,“你奈我何?”

    年轻公子本就随兴观望,小石子“吧嗒”一声砸在窗沿上,倒令他真起了一丝兴趣。噙着笑的嘴角一呡,面容一肃,看起来有几分生气,可那眼里的丝丝笑意却是如春风般苏醒。他看向那群小人,一众人正在旁边推搡起哄。一个高个子走出来,站在一个矮个子面前,叉着腰大声嘲笑。

    矮个子正是风长树,一块烂木头。当他说出要加入和雁子一起玩骑马打仗时,孩子群中名叫胖陀的头头很是鄙视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后宣布,只要烂木头能在他们所有人中的四个人手下站立不倒,他们就同意。条件很宽松很诱人,可烂木头实在太弱。

    风长树瞪着眼前的大个子,脱了外衣便显得有些单薄,白色的绸面上沾了青泥水,贴在身上凉飕飕的,瘦弱的身板在冷风里微微颤抖。他忽然皱了一下顶着泥印的小鼻子,抽噎声梗在喉咙里,转头想我望来,那委屈酸出来的泪水顷刻蒙上了那双黑眼睛。

    我拍完屁股正好瞧见木头的委屈遭罪样,登时觉得罪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灿笑着聊表歉意和敬意,“兄弟,苦了你了。”

    在孩子群中一直呼风唤雨的我,没在意这是第一次放低姿态,可见木头还是泪眼朦胧的样子,顿时心头上了一把火。笑脸没了影,正想冲过去却被什么从背后拽住,气头上恰来一找骂的,我咆哮一声,“哪个没骨头的拽你姑奶奶我!”

    一回头,出乎意料的小头冒出来,我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头,“菇头?”

    菇头估计被我那一嗓子吓得失了魂,稀稀落落几团黄发在头顶上围着圆颤颤颠颠,圆脸圆鼻子圆眼外加两小圆酒窝挤在一块,好半天才松弛下来,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着,“雁儿姐姐,菇头是不是又很没用?”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和菇头很久没见面,敷衍的话说不出口,纠结该怎么安慰他,或者是为自己的大吼大叫道歉。菇头比我还小半岁,身体差,个子比木头还小,没什么力气自然总受欺负。但菇头是唯一一个叫我雁儿姐姐的,每当听见这甜甜的称呼外加糯懦的口音,我心里是倍儿享受,连带心里头亲人不在身边的荒凉寂寞也散了大半。如果不是大人们严令禁止自家孩子同我来往,这个小小的可爱的菇头,还会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雁儿姐姐,雁儿姐姐”吧。

    我终是很有威严地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模样,拍了拍菇头的肩膀,道,“菇头,是你第一个站出来推到烂木头的吧?所以,我刚说的没骨头软弱的人不是你,是那块木头。”

    菇头一听,立刻仰起脸,酒窝漩里尽是自豪和崇拜。菇头一边比划着,一边兴奋地说着,“对啊,雁儿姐姐曾经教我,敌强我弱,就得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我再次拍拍他的肩膀,欣慰至极,孺子可教也。

    抬手间,些微阳光从指缝穿出,忽的射进眼里,刺得眼前一阵恍惚……

    “兵者,诡道也……”

    仿若是来自另一个灵魂的声音,我睁大眼睛捂住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雁儿姐姐,你说的木头是他?”

    菇头指了指我的身后,我按下惊讶随着转身,便瞧见木头怒瞪着黑眼珠,什么泪眼朦胧全部一瞬间蒸发。木头见我看向他,当即弯腰、拾石、甩出,目标是我。

    我连忙拉开菇头连跳几脚躲开,不知所以地望着杂碎的石子,发什么疯?哪来的力气?还不等我怒发冲冠礼尚往来回一石子过去,木头又突然像魔怔了一般,嚎叫一声,扑向大个子,。大个子惊得要躲,但完全来不及,应声而倒。

    一扑,完胜。

    我瞠目结舌,烂木头,发疯了?完了?

    不,还没有完,烂木头的疯还没撒完。

    只见他力拔山兮气盖世,瘦胳膊高速抡开几个圆,一枚石子“啪嗒”一声砸在某人的脸上。当然,那人不是我。没有“哎呀”惨呼,临窗观望的年轻公子揉揉脸,先前装出来的严肃表情换上一脸平静,只是眼中笑意也不复存在。他静静地望向扔石子的小人,有一种窒息感弥漫于凉风里。

    茶厅中,不知是因年轻公子的缘故,还是说书人的绘声绘色,诡异的紧张感绷紧所有人的脸皮。小厮斜着茶壶嘴却忘了倒茶,穿蓝衣的和他的崇兄弟忘了调侃的姑娘,吃客忘记了进了嘴的花生粒要嚼碎而直接坠下肚子里,说书人更似身临其境忘我陶醉。

    “……到了猇、狸、雁三国大比决战,看比观赛者被隔在五十米之外,擂台上三人剑拔弩张,将要出手时,竟不料从空而降一神人持一神器,此神器长三尺许,宽不过一寸半。神人只一挥臂,即刻光芒大盛,刺得百米内所有人不能视物。待睁开眼,却只见三国选人皆倒地不起,口呼饶命。神人依旧站立不动,风将,也就是五年前权倾雁子国风朝第一人,立即遣军数百,方上台问:”剑士从何来?“神人兀自闭目养神,听此才缓缓睁眼道:”木随“,一指神器,又道:”随。“……世人皆叹,木随乃何人也?木乃狸国禾木朝大姓,莫非是狸国皇戚?然,自三国大比后,世人再无缘得见神人,此亦不可得证。”

    说书人拍案而结,众人才呼出一口气,继续吃茶谈天。

    年轻公子仍是一脸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变化。目光沉静,依旧观看者那群小人。

    我突感心头一跳,一巴掌落在菇头肩上。菇头肩一矮,被拍得猛咳了几声,但仍仰起圆脸冲我笑得甜,“雁儿姐姐,菇头是不是有进步?”

    我压低声音嗯了声,朝菇头勾勾食指。菇头小圆眼珠一转,立刻将小圆脑袋凑到跟前。我俯在菇头的耳边叽里咕噜两句,便微笑着朝木头走去。

    虽然是块朽木,但看他被爬起来的高个子直接按倒在地,着实好丢面子。

    高个子单膝抵住木头的肚子,一手按住他的胸口,一肘压在木头的双膝上,任木头两手怎么挠抓就是不松。

    我怡然地一掌贴其胸上抬,一掌推其肩侧,一个发力,高个子重心不稳,朝一边倒去。

    我拍拍手,清清嗓子,正想对着昔日一干兄弟发表开场白,木头朝我瞪来的目光愣是让我没了慷慨陈词的激情。

    这块朽木,脑子还在抽风!

    高个子悻悻爬起,呆呆地瞅了我一眼,好半会才惊叫:“雁姐!”

    我负手点头,看来我的余威仍存。

    胖陀从孩子群里闪出来,指着木头大叫:“雁姐!这小不点是你罩的!”声音洪亮,震耳欲聋,后面的孩子纷纷退后一步,捂住耳朵。胖陀身后形成一个暗影,龇牙咧嘴,张牙舞爪,“臭小子!敢和我抢我的雁姐!”

    我左手抓牢右手,按捺住揍人的冲动,脸上挤出一抹慈祥的笑,“胖陀,遇事要沉着冷静,切忌冲动任性,你这大呼小叫的干嘛?如此作为,你如何能统领一干弟兄?将来如何求得一方将领之职?”

    胖陀闻言立刻敛笑并脚,负手挺胸,微垂目作沉思状。他的梦想是统领千军万马,肆意战场。雁姐说过,这要从娃娃抓起,从生活细节做起。

    “不知雁姐有何指教?”

    胖陀皱眉沉声问道,食指摩搓着嘟着肉的双下巴。一句话,摆出彼此现下的身份,“是敌非友”,是要几分沉稳,就有几分沉稳。

    我一翻白眼,不知某某有何指教,真真是神句,上天入地一句百灵。

    “我不认识这块木头!”

    敢跟我瞪眼,我瞪死你丫的!

    我摆摆手,接着说,“但是高个子已经被推到,那就是输了,我们想赢,但也要输得起。输了便恼羞成怒,你们不嫌丢脸,我都觉得丢面子。”

    胖陀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负手转身道,“高个子退,剩下的四人,铁头,赖头,李子,阿顺,一个接一个,对阵,喏,木头!”

    我闷声一笑,退到一旁,暗暗朝躲在矮墙后头的菇头比了一个手势。

    木头没怎么领情,仍瞪着眼睛。

    我直接无视,气死我了,你丫的,发什么疯。

    茶楼窗旁的年轻公子眼底复又闪过一丝笑意,终于转过身端坐,抬手倒了一盏茶一杯酒,轻轻开口,“用茶,还是酒?”

    一位蓄了白胡子的方脸老人不知何时已坐在对面,老人闻言一笑,抚了抚胡子三遍才缓缓答道,“是茶是酒,你随意给一杯便是,小老儿茶酒都不喜,也都不忌,左右不过一杯解渴的东西罢了。”

    年轻公子仍是温和地笑着,似除了笑便是静,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的表情。他将茶推了出去,伸出的左手却不收回,将掌心朝上轻放在桌面上。

    老人敛去眼中的诧异,行武之人最忌讳示弱于人前,端看眼前人风轻云淡的样子,真教人生出敬佩之意。老人自顾慢条斯理地喝了茶,才将手指轻搭上年轻公子的脉,闭着眼细细诊来。

    半晌,老人霍然睁开眼,向对面人投去惊骇的目光。

    “七草七叶,毒性虽不剧烈,也可解,但是你却妄图以内力一次逼出,导致毒性随经络蔓延肝脏,又受三道内力冲击,终是肝脏受损,药石无法治愈。”

    老人抽回手,端起茶盏将已凉的茶一饮而尽,摇摇头便要离去。

    年轻公子只笑笑,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只是那握着兵器的手紧了紧,目光空凝如渊。

    老人注意到年轻公子的兵器,浑身一震,猛地盯着年轻公子,好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原来如此。小老儿久居渊泉,五年来不曾出一步。族中人禀告这雁子国有人相求于我,却没想到是你……五年了,若不是它,恐怕我还真是想不通。”老人一指那兵器,方脸上的笑纹竟是回忆之色。

    年轻公子却并未有一丝惊讶,依旧是平静的语气,道:“谷一不必因是我而有所在意。我,也只是生死由命的一介俗世中人,贪得这好名好利。正如这茶与酒,我都想知其味。您尝了茶味,酒也不妨试试?”

    谷一了然一笑,拿了酒壶放入随身的药匣中,又取出一张单子,和几个白瓷瓶放在桌上:“既然认得你是故识,这些便赠与你。虽说生死由命,但这些东西能保你十年无忧。十年之后,再来找小老儿,看看小老儿那是能否有法子救你。你虽是俗世中人,但终究于这天下是不同的。”

    天下第一剑士,木随,与三国中所有权势都无任何牵扯瓜葛,这样的人,于天下而言,自是与众不同。

    孤立于三国之外的源泉也无法做到如此啊……

    谷一说罢,斜跨着药箱,一如年老者蹒跚离去。

    木随望着谷一的背影,眼中渐渐聚起波涛。人都是求生避死的,他也毫不例外。木随收回目光,又斟了一杯茶,捏着杯子继续倚窗而望。只不过,幽巷已空无一人。

    日光直照,诊一脉的功夫,却已是午时。

    “雁子,刚才是你在帮我?”

    “不是。”我瞟一眼又被紧抓着不放的衣角,面无表情地回答。

    “雁子,铁头怎么突然崴到脚了?”

    “那是他的脚生毛病了。”其实是菇头拿弹弓射的。

    “雁子,那赖头怎么突然跑了?”

    “那是他怕狗,你没听见狗叫吗?”其实是菇头学的狗叫。

    “雁子,那李子怎么突然走掉了?”

    “李子肚子饿,回家吃饭了。”其实是菇头喊了句“李子你娘喊你回家吃饭”。

    “雁子,那阿顺怎么被窝推到了呢?”

    “阿顺是女孩子,没力气。”这是实话。

    我停住脚,目含怒气,叫道,“烂木头,你在上面能不能别喊雁子雁子的!”

    雁子雁子,怪像骑马的喊马儿马儿,遛狗的喊狗儿狗儿,喂猪的喊猪儿猪儿。再添句“冲啊!”这委实不符合我优雅高贵的形象。

    木头笑得黑眼珠都没了踪影,“雁子,可是我们骑马打仗赢了,下次不能再喊你的名字了吗?”

    我咆哮,“没有下一次了!”被骑的耻辱,如何还能有下一次?我再咆哮,“别每句话开头都是雁子!”

    木头抬手抹去脸上被喷的唾沫星子,重重一点头,态度诚恳认真,“好,雁子。”

    我悲鸣一声,“后面也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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