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里可真是……视野开阔……”

    女生宿舍的顶层最接近高空的地方,一位女学生潇洒肆意的大张双臂,仔细拨在耳上的短发似乎察觉的风的存在,颤抖着散开那么几缕。深吸一口气,踮起脚,脚跟刚离地,暗青色的帆布鞋面上便折起一道很深却很干净的褶皱,那里的颜色只是稍微有些偏白而已。她直直的身体骤然前倾,脸颊上堆起笑涡,嘴巴扯得很平很弯,眉毛也扯得很舒展,看那摸样看似很祥和享受,却是很假。

    “咚!”低闷的撞击声当然不是来源于高空坠落物,而是与这位女生相距不过一个巴掌宽的落地窗和她的额头。“疼!”她低低地闷哼了声,接着在心里骂了句“白痴”,却依旧保持直直的身体,手臂垂在两侧,微红的额头和白色的橡胶鞋头一动不动地捍卫着这具身体的静止。目光先是停留在眼前的透明玻璃上,许是出于好奇或是百无聊赖,她竟极为认真地思考把落地窗弄在八百年没人来的宿舍顶层是什么个重大意义……直到过了许久,或许是因为安静而显得时间较慢,她终于很严肃郑重地承诺日后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后放过自己放过上天同时也放过玻璃小姐,缓缓放远了视线,虽无声却依然灯红酒绿交叉纵横的城市铺满眼球,一股脑往脑海里挤,那些可怜的些微思绪与烦恼挤在那些红的绿的光影里,终究隐了踪影,于是她只是怔怔地望。

    此刻,夜便是最静的时分了。立交桥上车水马龙,尾灯连成一片模糊的红影,晃动摇曳,又逐渐被谁拉远,在守望人的瞳孔变幻形态,像山野丛中散落的红山楂,像水面随风而颤的街景,像深秋里最后一片染红的叶子,坠下,然后打几个小漩儿,飘落于空间里某处青色光滑的石板上。青石板上方是一条狭窄的迷蒙蒙月色,两旁黑幢幢的屋影,全无都市里不分日夜的热闹摸样。

    “姑奶奶,你……”

    黑色里突然轻轻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语气透着的焦急与无奈将说话人揉入黑色的寂静里,显得分外和谐。

    “不用你管!”

    答话从女子面前的一顶小轿传出,话语里的不耐硬生生让女子张口语言的嘴闭了起来。

    那顶轿子好似是大一点能装人的盒子,因为小的缘故,或是别的一种诡秘的气氛,在这样安静的夜里,竟是一点也不突兀了。女子虽停了话,目光却似乎透过厚重的布帘直直地盯着一张人脸,欲言又止。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男子,倒只是紧抿着嘴不说话,左手握拳,肘微曲,紧紧贴在身侧,右手紧握住插在腰间的青剑,像随时便要拔出一般。粗重的布帘在夜风中一丝不动,独立分割出一小空间,让外面的人无法窥视。仿佛过了和那“白痴”女学生看玻璃一样长的时间,小轿里发出吱吱的轻响,接着是低呵,似混杂着忍受剧痛的暴怒。

    “那些人都死了吗?”

    轿外的男子应声答是,倒是旁边的女子像发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迟疑了两秒便再也按耐不住,快步向前,猛地掀开布帘。

    窜进的冷风让轿内的人惊觉,忙抬头怒斥:“大胆!想谋反吗!”然而轿中之人面目即为痛苦,提声呵斥后终于忍受不住,微弱地呻吟一声,蜷缩的身体纠得更紧,双腿毫无力气地摩搓垫在轿板上罕见的白色动物皮毛。褶皱,暗红的血渍使它不再光鲜珍贵,似乎如同轿中之人一般。

    女子望着轿内女子身下濡湿的裙襟,竟忘了如何反应,苍白的脸上笼罩一层透入骨髓的恐惧,竟像失了魂一般哀叫起来,“娘娘!”

    “住嘴……”轿中女子似见了最恶心的东西般,消瘦苍白的脸上咬肌凸出,手臂撑着身体迫使自己端坐一角,阴狠嫌恶的目光直直刺入女子惊恐的眼珠。“蠢笨的猪……不要让我再听到那两个字!否则,我定要你死……啊!……”

    外面的女子慌张跪下,“是……是奴才笨!主子,该怎么办!……羊水破了……您要保重肚子里的皇子啊……”

    旁边男子身子一缩,咚的一声跪下,“请主子保住小皇子!”

    轿内女子整个身体倒在车厢里,瘦弱的身体这才将不大的肚子显出来。

    “皇子?……哈……哈哈……”

    散落的头发被汗打湿,因剧痛扭曲的脸颤动狰狞的笑,片刻后又被一阵一阵拆骨削肉的痛覆盖,只是这次她再未发出一声呻吟,任由剧痛粉碎所有的意识。

    跪下的两人立刻感觉大事不妙,女子颓然跌坐在地上,男子低下头提高音量再道:“请主子保住小皇子!”

    不知不觉中夜变深了,黑色渐渐浓稠,胶着住时间滴滴答答的钟摆,每一秒都变得漫长。男子忽然站起,将轿内女子一把抱起,奔跑中俯在女子耳边,声音有些发颤,“你欠你姐姐两条命,肚子里一命,她的一命,即使生不如死,你也必须活着来偿还!”

    男子怀中的身躯忽的一颤,瘫软的手臂猛的攥住男子的衣襟,睁开眼,阴狠不复存在,嘲讽似的苦笑一声:“我欠姐姐的又何止两条命……你终究是怨我的……”

    男子见她醒了便径自抬头,也不理会她说了些什么,“匡唐”一声踹开街道旁最近的院墙大门,直向主屋冲去。

    跌坐在地的女子脑袋有些发懵,自然没察觉什么异样,只当平时老实巴交的人为保住自己那条奴才性命突发威武,呆坐半晌,理清一切后心中升起小命得保的窃喜,脸上努力克制,七手八脚的爬起来跑去帮忙。她是宫中那位为她安排的“接生婆”,生孩子是少不了她的,少了她,娘娘没命,她也没命。

    “你们是谁!……啊!救命……”

    “不想死就把灯点亮!”

    “别杀我!我点灯!……点灯……”

    平常无奇的街旁屋舍中亮起烛光,虽不及日光糜虹灯那样耀眼,但足以照亮周围。男子小心将怀中的人平放在床上,这才回头看清屋主的样子,眼中微一诧异,巧的也是一位孕妇,看肚子应该有七八个月了。

    “屋中还有其他的人吗?我们需要热水和……”

    “有……还有一位婆子!这位夫人就要生了,我去准备!”屋主看清了深夜闯门的人,大概是“同是孕妇”的同道心里,再加上应也是心善,原先的恐惧瞬间消散,挺着比床上女子还要大的肚子急忙向外走,冲向旁边的小房间喊了几声“王婆婆”便先去了厨房。

    床上女子微微睁开眼瞥了眼走向屋外的身影,便不再看。“你去外面……无论哪一方的人,都必须死!……尤其是……那个人……的!……啊!……”

    男子没有立刻答是,而是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声好。“接生婆”恰好赶到也恰好听见女子的吩咐,心中惊得一跳,下意识张口说道:“皇上的人也要杀吗……”说出口才惊觉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连忙捂住嘴。

    床上女子交代后意识便陷入剧痛,如普通的女子分娩时那般尖叫嘶喊着。男子望向门旁的女子,沉着嗓子说道:“我们只是奴才,只要保住主子,保住皇子便就行了……”说罢便微勾着身奴才样地疾步走过,只在经过她时微顿,“皇上的人会来吗?”

    “接生婆”心下一寒,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宫中一名小女官,哪知道什么皇上的人?可刚才自己说的又怎么解释?这不明显说自己是皇上派来监视的吗?“接生婆”心下懊恼,却见床上的人已快支持不住,未必听见自己所说,只要他不说……“接生婆”恨恨撇开这些念头,到底皇子是最重要的,快速来到床边,动作麻利老道,显现出宫中“接生婆”的优质资历。

    “娘娘,呼吸用力!……用力!……”

    男子听着屋里的动静,握剑的手未松开半分,眼珠定在眼眶中间,余光却仿佛将整个世界纳入。被冲开的木门,无人理会,轻轻的吱吱声被笼罩在嘶喊声中,衬得夜那么静。门前街道中央的枯叶,忽的卷起,复又轻落在地。乌铁剑身映出一片血色光芒,倒是比稀稀落落的月色和那浑浊的烛光靓丽的多,仿若红霞般伴随着一声呱呱坠地的哭叫,天边硕大的圆日便这般被哄吵驱赶着露了脸。

    “额?谁啊?”

    顶窗立地的女学生眼神依旧是飘渺的,像是睁着眼做了场梦,呓语般提出疑问,“你别告诉我,班主任是如此滴敬职敬业……”

    女学生慢三拍地摸出口袋里震动的手机,亮着的屏幕上的呼叫提示,清清楚楚,是“班主任”三个字。

    “我真神了……”

    毫不意外的是班主任打来的电话,她的眼睛在手机屏幕定了那么几秒,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几分,晚上考试交了白卷,这通电话便是注定了的。左手撑着玻璃站直,右手拇指划开屏锁,点通了通话。但就在她转身背朝落地窗,摆好笑脸准备从容不迫地向手机那头问好的那一秒,腿肚子竟一软,她连忙挥开右手想要撑在玻璃上而保持平衡。但,下一刻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没有预料中的阻力,就那样畅通无阻,直直穿了过去。

    公元2014年一月,网络报道,某大学一名女学生因学习压力跳楼自杀。

    风朝201年,朝阳轻洒,一片枯叶沾着露水,静静的躺在青色石板上。早市初上,人声渐沸。“咯吱咯吱”,摊贩挑着担子匆匆而过,灰布薄底鞋碾碎那枚安静的落叶,清脆的轻响没人听见,一如被人们忽略的,又一叶凋零和滋长生命的深秋。

    “丫头!别跑远了!……”

    “王婆子知道了!”我在狂奔中转过小小的身板,朝着转身进厨房的身影怒吼!

    自此,主人公,我,正式滴出场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叶雁,五岁,女孩,家中经小商,是塘头镇的普通商户。

    疾风“呼啦哗啦”擦着耳朵而过,小辫子“扑打扑打”打在背上。奔跑中,余光里掠去的光影,我感觉自己如一只滑翔的小雁子体验着速度与激情。利落地扭头,止步,锁定目标,咬住牙齿,闭紧嘴巴,抬起两只小爪,猫着腰踮起脚,一点一点移动。

    “喵嗷……”

    一只黑猫似乎发现了敌人,沾着水的毛散着腥味,细长的尾巴直直横起,以竹篓为堡垒,露出闪着幽光的眼珠,瞪着一点一点接近的人,发出低沉的警告。

    这会早市刚刚散去,鱼贩子戴着草帽,抓起担子上一捆枯草刷起木桶。挥手间,甩开一片水,映着闪烁的光点,明晃晃地落了我满脸。腥臭味儿扑面而来,脚步戛然而止,恍惚间,我打了一个极为恶心的嗝。

    “哟!雁子怎么躲在这!去,一边玩去!”

    呼喝声撞进耳朵,脑子顿时清醒过来,我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小脸上,抹掉脏水,几颗水珠甩落在躲在角落的黑猫身上。黑猫再次“喵嗷”的一声,前低尾高地拱着背,黑色的眼珠瞪得更大。

    我一瞧,倒忘了脸上的脏水,朝着黑猫张牙舞爪地扑过去。

    “喵嗷!”

    一团黑影惊慌地跳上竹篓,正准备落荒而逃却被鱼贩子大手一捞,扯着项上的皮悬在空中。

    “雁子喜欢猫啊?”鱼贩子弯下腰,拎着猫的手往我跟前一送,笑呵呵地问道。

    我拍掉手掌上的泥,双手插在腰上,抬起头,瞥了眼立刻乖巧的黑猫,又扭头看了从黑猫爪下死里逃生蹦跳逃去的青蛙一眼,心里却没了做侠士锄强扶弱的快感,反而有些兴致缺缺。

    “死鱼叔,这只吃着碗里祸害锅里的秃猫,是你的?我不想养,我想把它丢进屎坑里!”

    “啊?……呵呵……雁子,小猫怎么可以丢进茅坑里?那不成死猫了吗?我自己养,看它多乖,比雁子还乖哦!”卖鱼贩子将黑猫抱进怀里,一只大手摸着按着黑猫的脑袋,笑呵呵地打趣道。

    我瞧着缩成一团乖顺的黑猫,死鱼叔乐呵呵的长形脸,觉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于是我不死心的问:“死鱼叔,黑猫咬过你吗?”

    鱼贩子一愣,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又乐开了,把黑猫放进竹篓里,顺手拿出一条大鱼递到我眼前。我皱着眉,只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从鱼嘴穿过的草绳,伸直胳膊提溜着,生怕一不小心沾到衣服。

    鱼贩子把木桶搁在担子上,颠着担子踏上回家的路,吆喝着剩下的几条死鱼。

    我站在原地,皱着鼻子看着眼前的死鱼,抬头间又看见那只黑猫前肢搭在篓沿上,闪着幽光的黑眼珠盯着我手里的死鱼。我立刻转身朝自家走去,我向来不喜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惦念着,即使别人仅是一只秃了毛的黑猫,即使自己手里的是一条不知死了多久的臭鱼。

    街道上的人不多,我被手里的死鱼熏得有些精神恍惚,一不留意,毛绒绒的一白条从眼前晃过,指尖草绳一扯,死鱼便不见了。我心下一抖,王婆子张张合合乌紫的厚唇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来不及有什么想法,拔腿便追了上去。

    我对我奔跑的速度向来非常自信,但每次伸直手臂去抓住前面白色的尾巴时,身体的平衡便被打破,五岁的小身板左右摇晃,只能收回手屈在胸侧,握紧拳头左右交替摆动,如蜜蜂震动的翅膀,一心一意专注奔跑。奔跑中的我,甚至连在心里破口大骂“你这只死狗”的时间都没有。我想,如果有一天,不存在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甚至连奔跑,都无法占据我整个心神,那么,那一天,那个纯粹干净的童年,便已远去。

    “你给我出来!”

    我蹲在地上,一边喘着气儿一边瞪着突然钻进狗洞的白狗。白色的狗头从洞里伸出来,水溜溜的眼珠凄凄惨惨地看着我,狗鼻里委屈哀怨地呻吟一声。它这副受了欺负小媳妇样儿,着实让我火冒三丈。

    “我的鱼!”

    我怒吼,猛地将手插进狗洞,来个狗嘴拔鱼。可没想到,死鱼还真是比泥鳅还滑不溜秋,望着卡在指甲的鱼鳞,就像望见了王婆子褶了皮的瓜子儿脸。

    “不行,不行……小狗儿,好狗儿,你得把鱼还我……”

    哀声凄凄,殷殷切切的目光投进那双水溜溜的狗眼里。和动物对视,将被动物视为挑衅。此刻的我显然忘记这条规矩,心底还存着白狗能大发慈悲的热烈期盼。

    白狗抽回脑袋,低下头,张开嘴,放下鱼,潇洒地转身就走。

    “活菩萨啊……”

    我的眼睛顿时一亮,一边嘴里念着“您真是吃软不吃硬……哦不,是扶弱惩强的……”,一边快速地伸手进洞抓鱼,不过是在是太滑了,于是左手也捎带进去,准备,捧起。

    一阵暖和的流水,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就这样,在我捧起死鱼的刹那,哗哗啦浇灭笑容。抬头,夹了几丝灰毛的狗腿子,那样,得意地翘起。完事了,狗腿扑动着,刨起湿漉漉的土,然后,自在昂然地小跑远去。

    “小杂毛,真好玩!……去,领赏去!”

    如果说,我可以忽略这是条散发腥臭的死鱼,在饭桌上浅尝辄止那么一小口。如果说,我可以无视狗牙印子,还可以望着吃得特么香的王婆子使劲憋着笑,客气着“您多吃点”。如果说,我可以因为秃毛黑猫想得却不得,持着“气死你丫的”的心态,用被狗尿淋湿的双手捡起同样被狗尿淋湿的死鱼,然后丢进一只只要是白毛的狗的嘴里。一切如果,让我坚信我是一位大度不爱计较的娃。可是,在我呆呆地望着那泡狗尿的那一刻,穿过院墙飘进耳里的声音,让我恍然大悟,“再大度的娃,也是有底线的!”

    绕过半边石墙,一把推开木门,转头向右,狗洞的方向,低声怒吼:“小杂毛!”

    兜兜转转,晃晃荡荡,斜射的阳光终在漫无目的的兜转晃荡中,摆正了角度,直直落在两张稚嫩的脸庞上。有那么一霎,我毫无理由地确信,我望见了五年来我和他,我们第二次的不期而遇。

    只是,那一丝确定,总让我想不出个究竟,于是乎,被我这个不爱动脑子的脑子轻易丢过。

章节目录

客身入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禁忌书屋只为原作者客身入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客身入梦并收藏客身入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