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月,中山郡郡府。

    夜已经深沉,郡府大堂里依然灯火通明,堂中坐着几个人正在议事。

    坐在首席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官,正是中山郡布政使张启鸣。此刻,张布政使神情肃然,他问:“这么说,孟聚本人已经到并州了?”

    “是,张藩台。我们的人传回确切的消息,朔州巡抚孙翔主动反叛,投靠了东平。今年年初,东平大都督亲自率部大举南下,过境朔州进入了并州。元宵刚过,并州布政使李海就宣布投降了,东平兵马兵不血刃就占了并州。”

    张启鸣叹口气,他望着堂外一片漆黑的院落,沉声说:“东平军自二月起就进驻并州了,北疆大都督本人都一直留在并州——你们说,并州都拿下了,他们还不走,这是想干什么呢?”

    几个武官都没有答话,但他们那沉重的表情却是给出了答案:中山郡与并州毗邻,东平兵马已经到了并州,若是继续南下的话,中山郡就摆明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了。

    “诸位,东平大军云集并州,对我郡虎视眈眈,形势危急——倘若东平兵马真的进犯我中山郡,诸位有何良策却敌?”

    兵马使黄南起身禀道:“藩台大人,末将已经下令集结郡中的乡壮民勇,严加戒备,防范东平军南下。如今,我们已募集了两千民壮,正在对他们严加训练。”

    听了这话,张启鸣并没有显得轻松,他问道:“黄将军,倘若东平军真的进犯我郡,以如今兵马,你可有几成胜算?”

    “这个。。。”黄南踌躇着,他无法回答。

    张启鸣一个个地望过众将。在他的注视下,武官们局促不安地扭着身子,脸露不安。没人敢与张启鸣的目光对接。

    张启鸣失望地叹了口气,却也知道。面对强势南下的东平兵马,连将领们都失去了信心,这仗根本没法打了。他烦躁地闷哼一声,背着手在大堂里急速地走来走去。

    走了几圈,他问:“给元帅的求援信,还没有回音吗?”

    就在一个月前,孟聚刚进并州的时候。未雨绸缪的张启鸣就已经向拓跋雄的中军发去求援信了,但无奈,不知是在道上耽搁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至今未见行营回复。也未见援军。

    兵马副使曹渊答话道:“大人,末将听到一些传闻,听说相州那边,元帅的战局也不是很顺,怕是。。。暂时顾不上咱们这边了。”

    军官们心虚地望着张启鸣。心中隐隐恐惧:形势已经明摆着了,东平兵马来势汹汹,不但有孟聚这个绝世凶悍的猛将,单是战兵就有数万人,斗铠上千——这样强势的兵力。岂是中山这样的小郡能抵抗的?

    军官们在恐惧,他们倒不是怕东平军打来——东平军打来,大家还可以投降嘛!他们怕的是布政使脑子发傻,要抵抗到底的话,那大家都被他害死了。

    军官们交换着诡异的眼神:到时候,倘若布政使真要发傻的话,那也没办法了,大伙只好把他绑起来交给东平军算了。

    好在,张启鸣看起来还没愚忠到那地步。他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叹道:“元帅援军一直迟迟不至,我中山郡兵微将寡,如何抵抗东平的狼虎之师?诸位,你们都给说说。今天,大家尽可开诚布公,畅所欲言,言者无罪。”

    听得上司这样说,军官们都壮起了胆子,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大人,东平兵势正盛,那孟聚据说有万夫不敌之勇。我军若与之正面为敌,无疑以卵击石啊!”

    “东平军势大,与之硬抗实在殊为不智,我们需得另辟蹊径。。。便是暂时委曲求全,那也不是不能考虑的。”

    “北疆孟大都督虽是武将出身,但这人名声倒是不坏,还懂得礼贤下士,胸怀颇为开阔。听说,朔州巡抚孙翔和并州布政使李海投降以后,大都督都将他们留任原职了,我看我们中山郡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大胆,你们这是要投逆吗?”

    “哎,李兄勿要激动,大人都说今天是言者无罪了。何况,谁是逆了?两边都是大魏的皇族,成王败寇,这还真说不好呢。”

    “这倒是真的。慕容家跟拓跋家两家斗得厉害,他们是为争皇帝,咱们可犯不着为他们送命。他们都是皇族,谁坐天下对咱们还不是一样?”

    “这倒也是啊!大人,既然元帅一直没有派援军回来,那咱们也真不要死撑了。倘若东平军真的打过来,那咱们不如。。。干脆就降了算了!”

    终于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众人都是一震,文武官员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张启鸣——在方才的争论里,中山郡布政使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众人也无从窥知他的心思。

    张启鸣正在紧张地思考着。部下们提出要投降,这并不让他意外——因为他自己也在暗暗想过这个出路。

    对张启鸣来说,他对拓跋雄并没有多深厚的忠诚感,当初投降边军纯是因为边军势大而已,现在效命于慕容家的孟聚打来了,投降倒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

    张启鸣唯一担心的是:若是降了孟聚,对方还会同意让他继续留任中山郡布政使吗?

    虽然在朔州和并州两地,孟聚同意把当地的降官留任,但张启鸣还是不怎么放心——千金市马骨,往往只是针对第一个的待遇,后来者若是个个都想跟着把马骨头卖出天价,这未免也太天真了。

    除此之外,张启鸣还有一桩心病:他与朔州巡抚孙翔是同乡兼同年。按说在官场上,这是很深的渊源了,偏偏两人之间却是颇有仇怨——追根溯源的话,这要论到二人的族里,一百多年前孙张两家为争十亩旱田就结下了死仇。这百年间,为打官司,孙张两家花的钱足可再买上五百亩田了。这已经不是为几亩田的事了,这是关系到两个家族的脸面了,而这仇恨一直延续到了自己和孙翔身上——即使二人之间只是远远地见过几面。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但张启鸣非常坚定地知道:只要对方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搞死自己。

    而自己也会这样做的。

    百年世仇的力量,绝对不容轻视。虽然孙翔也是刚投诚东平军不久,但他毕竟比自己早,据说他又牵线搭桥帮东平军招降了并州布政使李海,可见他在东平军中的地位不低,该是很得大都督倚重的。

    有他在东平军中,自己即使诚心想归顺孟聚。他也肯定会从中作梗,给自己捣乱。自己在东平军中并没有什么渊源和关系,也不会有什么人会为自己这个降官说话。孙翔虽然只比自己早投诚了三个月,但他毕竟是在大都督面前站稳了脚跟了。到时候,他找机会在大都督面前进上几句谗言,自己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良久,张启鸣沉吟着开口了:“按说了,慕容家也是我朝正朔。要我们归顺,这倒也不是不能商议的。只是,我们倘若真的归顺东平军的话,孟大都督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降官降将,这才是让人担心的事。”

    闻弦而知雅音。众将立即明白了上司的顾虑:布政使大人倒是不反对投诚,但他担心官帽子不保。

    有人轻声说:“要不,我们派人去跟孟大都督谈谈?”

    张启鸣肃容道:“派使者去孟大都督那边,这是肯定的,但以防万一,我们必须做两手准备:除了联络北疆大都督,我们还该跟朝廷联络上。”

    “朝廷?”众将都是茫然:拓跋雄已是朝不保夕了,明摆着是派不出援兵了,联络他干嘛?

    张启鸣干咳一声:“我说的朝廷,说的是洛京的正统朝廷。。。”

    众将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布政使大人说的是慕容家——只是,现在相州还在战火中,兵乱隔绝南北。要联络上洛京的慕容家,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派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千里迢迢地过去,这有何用处呢?

    “当然有用处。”张启鸣打好了算盘,他显得胸有成竹,甚是镇定:“我们一边联络孟大都督,一边也联络朝廷。这是做两手准备,若是孟大都督肯让我们留任,这自然是最好;若是在大都督那边,事情有些不顺的话。。。只要我们能取得朝廷的承认,那也不要紧了,大都督毕竟是朝廷的属官,只要朝廷承认咱们,咱们也是朝廷的命官,大都督也不能硬是把咱们撤了吧?”

    众将这才恍然,连称:“大人高明!”

    说干就干,派去洛京的使者和礼物当天就准备好了,第二天就出发。中山郡众人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半月后,派去洛京的信使终于回头了,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使者亲身去了相州,得以幸运地亲身觐见慕容破陛下。他向陛下报告了中山郡军民反正举义归顺朝廷的事。

    对于中山郡军民的义举,慕容破陛下甚是赞赏,亲口褒奖张布政使“忠义可嘉”,颁旨令张启鸣及以下一众官员留任,主持中山郡军政事务——慕容破倒也不是很欣赏张启鸣,但既然有个掌握一郡的封疆大吏这么识趣,千里迢迢地跑来表忠心,他倒也不妨做个顺手推舟人情,反正能给拓跋雄身后添点乱子,这总是好的。

    终于得到了慕容家的承认,张启鸣和众将如释重负。朝廷的旨意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他已经得到消息了,驻扎在并州的东平军已经开始南下了,正朝中山郡大举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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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躬身行跪拜礼:“卑职,中山郡州府兵马副使曹渊,参见北疆大都督赤城伯!”

    “曹副使,你起来吧。”

    曹渊抬起了头,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陵卫军袍的青年武官坐在面前。这位武官并没有像时下武官喜欢的那样留着大胡子——这会让他们显得更威武些,他的脸很干净,没有留须,肤色有点黑,那是长期照晒后留下的后遗症,但他的面相和气质,却是偏向斯文的。只有在那不经意的转眸间。曹渊才能窥见他眼里的一抹锋芒。

    闻名天下的万人敌,北疆王孟都督,就是这么个斯文儒雅的年轻人?

    看到孟聚并不似原来想象中的那种凶神恶煞。曹渊莫名地松了口气。他深深躬身:“大都督武功赫赫,威震天下。您的大名,卑职是如雷贯耳了。今日得见真人,卑职实在是深感荣幸。”

    孟聚放下手上的茶杯,扫一眼曹渊,淡淡说:“曹副使客气了,你大老远地过来求见本座,该是有事吧?有事请直言就是了。”

    “大都督有命。那卑职就直言了。卑职带来了中山郡张布政使给大人的问候。张大人一向敬仰大人威德,得知大人亲自莅临并州,张巡抚不胜欢喜。他本想亲自过来拜会大都督的,只是俗务缠身不能成行。是以特意派遣卑职前来代致敬意。一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笑纳。”

    孟聚接过了曹渊递上来的礼单,他扫了一眼,往桌上轻轻一搁:“张启鸣真是手笔不小。这么重的礼,本座可是心里不安啊。你们张大人特意派你来,除了问候本座,该还有些别的事吧?”

    “卑职不敢隐瞒。日前,大都督驻兵并州。虎贲之师兵势惊人,咱们中山郡是偏僻小地,乡野陋民不曾见识过这等声势。因为不知大都督心意,郡中军民心中惊恐,恳望大都督能明示来意。。。”

    孟聚冷哼一声:“曹副使,你既然问了,本座也不妨直言:本座如今正奉朝廷钧命,兴师征讨不臣!中山郡军民若是心中无鬼,你们为何要心中不安?

    中山郡军民既然附逆,对抗朝廷,该知此举必遭天兵征讨。

    曹副使,你既然奉张启鸣之命过来,那就不妨回去告诉他,负隅顽抗绝无出路,我中路大军共计精兵五万,斗铠三千,更有猛将如云——如此兵威,绝非中山区区一地所能抗衡。张启鸣若不想一郡军民玉石俱焚,并州地方就是他们的好榜样,速速自缚出降是他的唯一出路!”

    孟聚自觉声色俱严,大义凛然,但看起来对方好像并不如何害怕。曹渊副使跪倒在地,答道:“大都督神勇,东平兵威赫赫,张大人和卑职都是仰慕的,但卑职却是不明白了,我家张藩台与大都督同为大魏官员,大家同殿为臣,相互之间何必刀兵相见?”

    “嘿嘿,曹副使,你莫不是跟本座装傻吧?吾朝正统乃是慕容,而你们中山郡军民已经附逆拓跋氏,正逆不两立,你们有何资格称是本座的同殿之臣?”

    “大都督息怒。您可能还不知一件事情:一月前,张藩台已向慕容陛下遣使请降,五天前,我中山郡已经得陛下恩准,反正易帜。圣恩宽宏,已经宽恕了中山郡军民过往的罪过,命令中山郡各级官员留任,维持秩序以将功赎罪——有陛下赐下的圣旨在此为证,还请大都督过目。”

    孟聚微微蹙眉,他接过了那份明黄色的圣旨,展开了匆匆一阅。

    “这份旨意。。。倒有些蹊跷了。朝廷命本座南下征讨,也没说过中山郡在不征之列。这份旨意下来,朝廷也没知会本座。。。”

    看孟聚的神色,竟是有些不信了,曹渊顿时急了,他正要分辨,但孟聚已经打断了他:“曹副使,你不必担心,倘若朝廷真有此旨意,真的假不了。是真是假,本座自然会跟朝廷问个清楚。你先退下吧!”

    “是,吾等绝对不敢欺瞒大都督。”

    孟聚冷冷笑:“不敢吗?大家走着瞧吧。”

    洛京颁下的这道圣旨,确实让孟聚感到了为难。他嘴上说怀疑圣旨的是假的,其实却是心知肚明,这绝对是慕容破颁发的真圣旨。因为同样的圣旨,他手上也有一份,正是当年慕容家任命他为北疆大都督并册封赤城伯的那份。两份圣旨不但所盖玺章相同,甚至连笔迹都是一样的,单凭中山郡那帮人,他们是没能力造这个假的。

    慕容破允许中山郡叛军反正,孟聚的感觉像是吃了一块肥猪肉一般,腻得透了。

    同样都是放下武器,但“反正举义”和“投降”却是有着微妙的区别。

    张启鸣如果投降孟聚的话。那就不用说了,中山郡任由孟聚处置,作为战事统帅。孟聚有权定他们的生死。

    但这位张布政使是“举义反正,归顺朝廷”了。那他和孟聚一样都是慕容家的臣属了。虽然他的官比不上孟聚,但碍着朝廷,孟聚却也不能随便杀掉他或者免他的官——更重要的是,张启鸣这样突然改投慕容家,孟聚也没了进攻中山郡的理由了。

    按照文先生给孟聚规划的战略,孟聚南下,必须要南下到冀州为止。这是一条微妙的线。没拿下冀州作为缓冲,则孟聚的地盘不足以自保;若是过了冀州,那对慕容破的威胁就太大了,慕容家会怀疑孟聚来意不善。

    但若是中山郡若是没法彻底掌握。孟聚的整个南下战略,也就没法实现了。

    为这个突发的事件,整路中路大军停下了前进,停在了中山郡的边境上。孟聚与军中诸将商议——王虎、齐鹏等人也就算了,他们都是纯粹的武将。对这种高层次的政治博弈完全一窍不通。倒是徐浩杰有些见解,他建议孟聚最好迅速与慕容家沟通,取得对方同意后再进攻中山郡。

    孟聚反问道:“若是慕容家不同意呢?”

    徐浩杰茫然,无言以答。

    众武将中,只有江海的态度最为坚决。他坚决要求继续进攻:“大都督,我军进发,犹如箭在弦上,岂能轻易停步?不要说慕容家的一纸空文,就是千军万马横亘眼前,我军亦要将他摧毁。”

    好在犹豫不决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天后,从相州赶来的后续兵马赶上了停在边境上的中军,孟聚的军师文先生亦随着后续兵马一同抵达。

    这位军师的到来,令孟聚如释重负。孟聚请教道:“先生,中山郡兵马已受朝廷册封,已有大义名分,无法强行进攻,我军南下受阻,该当如何处置?”

    听到这消息,文先生显得很平静,毫不惊讶。直到孟聚说完,他才反问道:“主公打算如何呢?您是打算继续南下,还是打算就此止步于并州?”

    孟聚坦然答道:“我是打算继续南下的。止步于中山郡的话,我军的前进空间不够,若是南边有事,我军没有足够的缓冲余地。只是,若要继续南下的话,中山郡会是一件麻烦事,张启鸣已受慕容家册封。。。我们就不好下手了。”

    文先生点头,他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地说:“杀了他。”看着孟聚,他平静地说:“死人是不会告状的。”

    孟聚一惊:“先生,我们攻打中山郡,杀死布政使——即使没人告状,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得过慕容家的。”

    “属下也并没有打算瞒过慕容家。一个布政使无关重要,关键是:朝廷如今正在试探,”文先生想了一下,轻声说:“主公您的底线。”

    “杀了张启鸣,划出底线来,以后大家都会省很多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孟聚恍然大悟。文先生说得隐晦,其中的意思却是回味无穷。

    朝廷明知道自己要南下征讨,却没知会自己就任命了中山郡的布政使,这本身就是对自己的挑衅。这是一次试探,倘若自己应对软弱容忍下来的话,那接下来,朝廷还会有更多小动作的——朝廷既然能任命中山郡的布政使,那接下来他们当然也可以任命冀州、并州、朔州等地的官员。

    即使在那些自己已经占领下来的州郡,自己任命的官员,朝廷也可以拉拢、引诱他们,让自己与部下离心,互相猜疑——总之,一些恶心人的小伎俩,却很有用。因为慕容家占据了大义名分,他们有主动权,这种伎俩会层出不穷,让自己应接不暇的。

    但这次,自己如果表现强硬,杀了张启鸣,那下次朝廷再使这种小动作之前会谨慎很多——刚任命的官员马上就被杀了,这对慕容家的威望也是一次重大的打击,下次,在没把握对付自己之前,他们是不敢再对自己使这种花招的,自己能清净很长一段时间。

    同时,这种强硬的回应。对自己的内部也是一次警告。杀了一个布政使,打了朝廷的脸,也警告了内部那些怀有二心的官员和将领。让他们知道,慕容家的朝廷并不足以为靠。在这里,说话算数的还是自己。

    孟聚起身深深对文先生深深一躬:“多谢先生解惑,孟某受教了。”

    天佑二年三月十七日,东平兵马大举入境,进攻中山郡。听闻消息,中山郡使者曹渊连夜再度求见孟聚。这次,孟聚就没那么客气了。当场把慕容家的那份圣旨撕个粉碎:“张启鸣好大的胆子!你们竟敢亵渎朝廷,用一份假圣旨来欺瞒本座?

    当真是罪无可赦!”

    曹渊大骇,当场跪倒连称不敢。被孟聚气势汹汹的愤怒威势所慑,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跟着怀疑起那份圣旨是否真的了。

    孟聚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赶了他出去:“回去告诉张启鸣,三天之内自缚出降,可免一死,否则天兵一至。阖城玉石俱焚,莫怪言之不预了!”

    听到使者带回来的消息,张启鸣又惊又怕。作为一郡最高长官,他的政治敏感性比部下们要高得多,听到孟聚的说话。他已隐隐猜出真正的原因了:圣旨不会是假的,但大都督硬是要指鹿为马。。。糟糕,自己这次麻烦大了。自己擅自投靠朝廷,只想多加一个保险,没想到却是犯了北疆大都督的忌,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这趟真是弄巧成拙了!

    得知东平兵马正在日夜兼程地杀来,惊惶之下,张启鸣又派了一个使者去求见孟聚。孟聚还以为这是中山郡派来投降的,接见了他。见到孟聚,这使者便连连磕头,开口就请罪,说自己不该擅自联络朝廷,冒犯大都督虎威,特意前来谢罪云云。

    听到使者这样说,孟聚的脸顿时僵住了——张启鸣也算是镇守一方的老资格官僚了,怎么这么不济,做事这么没谱的?

    孟聚斜眼睥睨着那使者:“你说你们不该联络朝廷——那是什么意思?本座拦着不让你们联络朝廷了吗?”

    “呃。。。”

    “你们这帮无耻叛逆,先是跟拓跋叛军勾结谋反,伪造圣旨欺瞒本座,现在又倒打一耙,颠倒是非黑白,居然说是本座不让你们跟朝廷联络?从头到尾,你们压根就没有联络过朝廷!拿份假圣旨来,你们以为这就能躲过本座的火眼金睛吗?!”

    当着众将的面,孟聚将那使者好生一顿痛骂:张启鸣伪造圣旨欺骗王师,亵渎朝廷,这本身就是罪大恶极;现在,他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恶毒挑拨大都督与朝廷之间的关系,离间君臣,用心何等歹毒。

    要知道,自大都督以下,北疆军民人等个个忠于朝廷,犹如赤子对父母,陛下和朝廷对北疆大都督亦是信重无比,倚为忠良干城,君臣相得,亲密无间——总之,叛军首脑张启鸣企图挑拨离间的鬼祟阴谋,那是绝对不会得逞的!

    孟聚接见中山郡使者时候,文先生也是在场的。他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得活。。。张藩台自作聪明,已经无可救药了。”

    在场众人皆以为然。本来,孟聚南下征讨,他的目标是为了应对慕容家的,并非针对这些地方镇守官员。只要张启鸣识趣,东平兵杀来时乖乖请降,孟聚也不会如何为难他,毕竟镇守地方还是需要他们这些熟悉情况的文官,多半会将他留任。

    但张启鸣先是擅自联络慕容家自保,犯了孟聚这个土霸王的大忌——这倒也罢了,只要张启鸣乖乖出降,孟聚也不好意思要他命的,但他又自作聪明,把孟聚跟慕容家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给挑破了——有些事,可做不可说,孟聚一口咬定张启鸣手上那份圣旨是假的,就是不想跟慕容家把面撕破了,偏偏张启鸣一口道破孟聚的用心,把事情摊到了桌面上,让大家都没了回旋的余地,这又是犯了大忌。

    不但孟聚要杀张启鸣,即使是慕容家知道了这事,只怕也要杀他的。

    第二批使者也被赶走了,当张启鸣想派出第三批使者的时候,兵贵神速的东平军却已是兵临城下了。那个傍晚,东平军的攻击是如此迅猛,张启鸣还在犹豫该不该出城投降呢。大批斗铠已经呼啸着向着城池席卷而来了。看到那铺天盖地的斗铠群,城头新募集的民壮守军顿时一哄而散,不到一刻钟功夫。第一批贪狼斗铠已是登上了城头,天还没入黑呢。大批斗铠已经从城门滚涌而入,踏在上党城的街上了。

    直到听到府外响起了斗铠轰隆的行进声,张启鸣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捧着官印出府投降。刚出门,他就看到了一群黑色的铠斗士气势汹汹地快速接近,张启鸣举着官印,高呼道:“我是上党布政使张启鸣。愿归降孟大都督。你们快带我去见——呃!”

    最先冲到的铠斗士漫不经心地一枪刺穿了张启鸣的胸膛,他抽出染血的刺枪,一脚把中山郡布政使尚带余温的尸身给远远踢了开去。

    “大都督有令,中山郡布政使张启鸣勾结叛军。罪大恶极,罪应当诛!敢阻碍我王师者,一律同罪!杀进去!”

    士兵们应声如雷,在妇孺们震天的哭喊声中,大批铠斗士轰然开进了张府。那熊熊的烈焰冲天而起。

    天佑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东平军陷中山郡,杀布政使张启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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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启鸣死了吗?”

    “是的,北疆大都督已经通过叶家的暝觉师,向咱们报捷。说是收复中山郡,击杀叛首张启鸣——消息已被北疆留守处确认了,估计行营那边也会很快知道的。”

    “报捷?嘿嘿。”

    望着窗外,慕容毅冷笑着,心情却是沉重无比。

    从一开始,张启鸣刚遣使到洛京时,慕容毅就是反对接纳中山郡归顺的——要把孟聚势在必得的目标给硬生生地抢过去,这样虎口夺食无异于挑衅,那位年轻气盛的北疆猛将肯定不会答应的。但无奈父皇在轩文科等人的蛊惑下做出了决定,慕容毅这个太子亦是无力阻拦。

    果然,孟聚的反应亦是不出他的预料,强硬而直截:你敢任命,我就敢杀人!

    朝廷刚刚任命的封疆大吏,却被北疆大都督杀了——当这个消息传到行营那边时候,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父皇又会如何愤怒?

    对孟聚的擅权和跋扈,父皇和朝廷会做怎样的应对?

    。。。。。。

    慕容毅捂住了头,感觉头痛欲裂。他非常清楚,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朝廷如何应对,这桩冲突对自己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本来已经岌岌可危的储君位,出了这件事之后,几乎就等于彻底崩塌了。轩文科和三弟慕容南他们,是决计不会放过攻击自己的这个大好机会。

    必须要自救了!

    在椅子上呆坐了好一阵,慕容毅终于做出了决断。他沉声说:“来人,备车!”

    “是,太子殿下。请问去哪呢?”

    “去城外的叶府。”

    ~~~~~~~~~~~~~~~~~~~~~~~~~~~~~~~~~~~~~~~

    三月的春风中,慕容毅的马车穿过园中那片枫树林来到庄园的庭院前。因为事先得到了通报,叶剑心已在庭院的门前等候了。

    见到慕容毅从马车上下来,白衣似雪的叶剑心长袖一揖,淡淡道:“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叶某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

    慕容毅连忙上前扶住他:“公爷言重了,是孤来得唐突,打扰公爷清净了。”

    “太子客气了,请进厅里喝茶吧。”

    两人进去,分了宾主坐下,侍从奉上了茶水。慕容毅喝了一口,赞叹道:“好茶!公爷真是好品味,孤在宫中都没品过这样的好茶,清淡香幽,回味无穷。”

    “太子殿下过奖了,这是南朝的春山茶,茶叶本身倒是不稀奇,就是在下把制茶的工艺改了下,所以味道与其他茶叶有些不同。殿下若是觉得还能入口的话,等下不妨捎带一些回去。”

    慕容毅道谢收下了,接着,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慕容毅几番想把话题引到中山郡事件上,但一谈到实质问题,叶剑心要不就缄默其口不做回应,要不就转换话题,让慕容毅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最后,慕容毅实在忍不住了,他开口说:“孤此番前来,确有一事要请求公爷的。”

    “殿下言重了。您是陛下的继承人,国之储君,身份尊贵,所谓‘请求’二字,叶某实在担当不起,殿下有事吩咐便是了。”

    “此事,确实是孤要请求公爷的。公爷也知道,吾妻何氏去年病逝,孤之宫中正妃之位空悬。久闻公爷的千金梓君小姐天姿国色,德貌双全,温良贤淑,乃难得一见的好女子,孤对她仰慕已久,梦牵魂绕,无法自矜。

    孤斗胆,愿以正妃之位向公爷求亲,迎娶叶梓君小姐。

    孤知道此番前来,确实不合礼节,但孤对梓君小姐的确一片真心,天地可鉴。还望公爷能看在孤一片诚心的份上,答应孤的请求。”

    慕容毅深深鞠躬,一揖到地。

    叶剑心俊脸如冰,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慕容毅,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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