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院子里已经静了好久好久,姜午阳才带着蓝兰从屋子里走出来。

    大雨已彻底停了,空气中飘扬着泥土的清香气息,积压多日的阴霾也一扫而光,空空的天空上真如蓝色水晶一般清澈,高悬在中天的骄阳,有万道金光射出,照映得雨后的院子里玲珑而剔透。

    看到院子里的一男一女相依相偎,他没有即刻上去,而注意到叶声闻瘫在地上的、没有了生气的身子,他心里纵然有预料之内的平静,也忍不住有一丝淡淡的悲凉。

    拉着蓝兰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已经擦黑了,院子里的两个人都一动都没动过。

    看着夏翩跹摇摇欲坠的身子,蓝兰忽觉不安,她轻手轻脚溜到两人身旁,碰了下叶声闻,只觉触手冰凉.....

    眼泪立即涌出,她惦记着夏翩跹的身子,怕是她已被雨淋得生了风寒,再不敢迟疑,一边擦去眼泪,一边轻声唤她:“姐姐...叶大哥他已经去了...你放手吧....咱这些活着的人总还是要好好活着...”

    好似在梦中惊醒,夏翩跹身子一颤,看了看怀中的死人,硬是又抱地紧了些,慎道:“你起开...别吵他....”

    姜午阳知道刻不容缓,一会要是方子天出来遛弯了,又不知要如何用刀,他咬了咬牙,猛然挥手,一下击在夏翩跹后颈上,她这才晕睡过去。

    蓝兰立即上前,想把她抬走,可夏翩跹的手竟是牢牢搂在叶声闻身上,怎么都拽不开。

    姜午阳也弯下身子,想把她的手从死人身上弄开,可他一个武功甚高的人,竟然要用运足了力气,才能把夏翩跹的指头一根接着一根掰开。

    蓝兰一边帮着姜午阳掰手指头,一边开始呜呜哭泣。

    “师兄。我们走吧...带着姐姐走吧...蓝兰真不想在这里呆了...不想了...”

    她越哭越狠,渐渐淅沥哗啦,还手笨脚拙,越帮越忙。

    姜午阳本想呵斥她,可话到了嘴边,自己也险些要掉泪,忙眨眨眼,他只能把一切话都咽了回去。

    蓝兰的话给他提了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方子天这颗早已扭曲的心里再没有仁义道德、也无三纲五常;尽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

    再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谁都不活了.....

    ※※※

    得势狸猫欢如虎。落魄凤凰不如鸡。

    自叶声闻尾七过后。夏翩跹就头不梳脸不洗,真个成了失魂落魄的鸡。

    不知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她每日里都在院子边上的井里打了水,小心翼翼地去浇门前的野草。蓝兰以为她是要养花,置办了几株名贵花草亲自搬去,可夏翩跹又是看都不看一眼,偏偏只对那些最平常不过的小草有感情。

    而在姜午阳的愁眉不展之中,四月已经没剩几天了。

    他终于看清了形势,如今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进来容易,出去难。

    督监府不是他们自己家。人多眼杂,暗流涌动,想带着蓝兰和夏翩跹从这个院门里迈出去,简直比登天都难。

    别说甩手走人全身而退了,就是方子天能让姜午阳在督监府里吃饭吃到今天。这已经是大仁大义了。

    现下整个江湖在他眼里,简直就是自己家后院的池塘,养鱼逗虾想怎么搅和就怎么搅合。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这都是人之常情,没有了用武之地的英雄,不杀?留着能作甚?

    日子就在这样岌岌可危的形势中渐渐消逝,且说在天启六年四月的某一天里,有东厂宦官来督监府里宣旨,诏书上称魏忠贤将方子天由锦衣卫青龙使升迁为工部大都督,执掌北京王恭厂,并要求其即日赴京晋见。

    早在天启四年六月初一那日,副都御史杨涟杨大洪,上疏熹宗,弹劾魏忠贤。

    其时杨涟在奏疏中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其上揭露他迫害先帝旧臣、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罪行。

    最后杨涟向熹宗指出,如是让魏忠贤继续专权下去,那恶果就是“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

    他请求熹宗,务必大奋雷霆,集文武勋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

    见杨涟此疏,字字句句,如雷霆万钧,击中魏忠贤的要害,其他大臣闻言也纷纷弹劾,奏折不下百余疏。

    魏忠贤闻疏后惊恐万状,连夜慌忙跑到熹宗朱由校面前哭诉其冤,并利用朱由校不识字的缘故,削减其罪状。弄得熹宗真假难辨,好坏不分,反而温言抚慰他说定要严旨切责杨涟。

    自此以后,魏忠贤对杨涟恨之入骨。

    四年七月,魏忠贤与外朝大臣的斗争,或者说,阉党与东林党的斗争,正式进入公开的阶段。

    要说从那时的形势看,反对魏忠贤和阉党的力量还很强大,无论哪一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熹宗年少好游戏,魏忠贤等引导他于陆地走马行猎,于池中窍水泻珠为乐,又利用他喜爱木工的特点,每在他手操斧锯时参事。

    在朱由校的眼里,国事远不如他引绳削墨、营筑小室重要,他不等听完,便说:“好为之,汝好自为之。”

    自此数月后,朝政的议决权逐渐真正为魏忠贤把持。

    天启四年十月,魏忠贤矫旨责杨涟“大不敬”、“无人臣礼”,将其革职为民,又以“移宫案”定罪将其诬陷下狱,后酷刑至死。

    那时魏忠贤认为,仅以移宫一案定杨涟等罪,尚难以昭彰,且牵涉人员太少,便招起朝中同党把反对派官僚开列名单,括入百余人,称为邪党,而将阉党六十余人列为正人,以此作为黜陟的根据。

    其手下别出心裁,作《点将录》,又以《水浒传》中的聚义领袖的名号排东林党人,上有天罡星三十六;地煞星七十二,将其一百多人全部收监处斩。

    至天启六年,东林书院被全部拆毁,讲学亦告中止。连负责防守边疆的一些个正直大臣也因为接近东林而相继遭罢官。

    至此,东林党被阉党势力彻底消灭,纍纍相接,骈首就诛。

    从那以后,朝野之中入阁的大臣,大多为魏忠贤的党徒。

    其手下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全部成为朝中重臣,至于他眼里最为器重的方子天更是摇身一变,直接成了工部大都督。

    ※※※

    方子天离开天津卫已有多日,姜午阳近来思来想去,觉得他三人再不趁这机会走,那这辈子干脆就在督监府养老算了。

    五月初三,督监府北厢房。

    门一开,蓝兰抗着大包小裹蹭了进来,这屋子里明明有两个人,可气氛却让她觉得自己像迈进了荒野义庄。

    大大的屋子里满是阳光,却一点生气都没有。

    看着一言不发的两个人,蓝兰一呆,问道:“姐姐你怎么还不快些收拾东西?师兄怎么还站着?不是连马车都定好了吗?”

    夏翩跹坐在榻上,嘴角上浮起一个苦笑,她眨巴着的大眼睛,先瞄了一眼姜午阳,随即便穿过窗栏,向远处凝视。

    “你们谁爱走谁走,反正我不走。”

    蓝兰来之前,姜午阳已经劝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听见夏翩跹终于开了金口,虽然早知道她会这么说,却依然沉着脸道:“这事由不得你。”

    转过头来,夏翩跹用野兽般的目光注视着姜午阳,全身战抖着。

    “若硬逼我出了这个门,信不信我会狠你一辈子,信不信出了这门,我便马上嚼舌自尽?”

    姜午阳不依:“如今再不走,你想没想过我们是留到什么时候?”

    “我们不是一路的,要走你就带蓝兰自己走,方子天一日不死,我便留一日,大不了留在这里跟他斗长命。”

    看着她那瘦削的、疲惫的脸由于掉泪过多而红的有些不自然,姜午阳知道她这是在求他,求他让自己留在督监府里。

    似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夏翩跹站起来,逼到姜午阳面前。

    “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喜欢我吗?之前的条件为什么不答应?只要你答应,我身上一尺一寸都是你姜午阳的。”

    他俯下脸,去看着她的双眸。

    良久,姜午阳开了口:“既然你不走,那我就留下来帮你,但我告诉你,你想错了,我不是方子天,我什么都不要。”

    她差异地看着他,一双深黑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从前的妩媚勾引,取而代之的是悲哀的、绝望的闪烁,而眼睛里燃起的火焰更似是在焚烧着她自己。

    蓝兰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他们在计划着什么,觉得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于是她三千根发丝,似乎要根根竖起,不敢再往他们那边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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