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门栓吱嘎作响,屋子里便跟着亮起来。

    从嫁衣盖头到侍裤肚兜,被撕碎了的衣服丢了一地,而凌乱不堪的喜塌上夏翩跹更是把脸埋在膝盖后面。

    她独自一人,光溜溜的缩坐在墙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侵染在褥单上的血迹。

    点点嫣红如同梅花般绽放,代表着她曾经的贞洁....

    蓝兰手里提着食盒立在门边,满屋子的*气息看她面上满是羞涩难当,连耳廓都通红发热。

    “二夫人,吃些东西吧....”

    塌上的人听了这个称呼似是一怔,身子动了下,可头却一点没抬起来。

    如今蓝兰也算个知道分寸的人,踌躇了一下她没敢上前,只是将食盒放在了桌上,悄悄逃了出去。

    自嘲的摇摇头,床上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那块牌子,朱雀金牌。

    她静静的握在手里,却一直不敢想起那个人。

    上一次分别时,他那失望的语气和眼神让她实在不敢再看第二次。

    望着手中的金牌,她慢慢的睡着了。

    她终于又见到了他,她梦见气呼呼的他还是那么傻,她梦见自己在和他说话。

    可即便是在梦里,却依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只在乎过他一个人......

    ※※※

    自大婚之后,夏翩跹画地为牢,她整日把自己卷在北厢房里,谁都不知道是她不愿出屋,还是怕见人,这一呆就是两个月,就连平日里和她走的最近的蓝兰也没去看过她一次。

    全督监府的人都知道,自打洞房花烛之后,方子天便再没进过夏翩跹的屋子,每日夜里他都是歇在西厢,和艾玛睡在一起。

    人多嘴杂自有免不了的窃窃私语。大家背地里都说夏翩跹定是徒有其表,伺候不了方子天舒服快活,中看不中用。

    然而就在北厢房孤零零的院子里,总是站在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冲着那孤零零的窗子,伸长了脖子。

    厢房之内,是沉静昏暗,没有一丝生气。

    厢房之外,有冷风嗖嗖,满是望眼欲穿。

    ※※※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默默无言。形单影只。姜午阳独自一人立在空空的院子里,抬头望天,依然只有一轮银盘似得的冷月相伴。

    督监府的天空上从来没有过繁星满天,有的只是冷冷孤月。

    他低头望去。只见那一棵梧桐寂寞地孤生在院中,和幽深的庭院一样被笼罩在清冷凄凉的夜色之中。

    悠悠愁思缠绕心头,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理还乱却是剪不断。

    今夜月亮的月轮很大,血一样的红,它就像是从督监府的子宫里出来的,这么多年来督监府吞过那么多人肉,饮过那么多人血,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连这片天空里的月亮都是那样的富饶而肥腴。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树上,把梧桐叶那花边形的影子投在树下人的身上,就仿佛罩上了一张网似得。

    姜午阳看着那一轮圆月,从东边缓缓爬过了中天。

    屋内的细碎响动渐渐消失。

    他看着天空想。她应该已经睡下了,他又该走了.....

    转身离去的时候,他似乎是听见了窗子被推开的声音,姜午阳回头望去,见她正倚在窗口。

    从前少女飘散的发丝现如今挽起盘成了妇人的发髻,可看上去,却别有一番韵味。

    他与她仅仅隔着窗扉,距离又不过一步之遥。

    只看了一眼,他便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总是这般遥远疏离,更永远摸不透夏翩跹在想什么。

    她盯了他许久,而后竟然开了口。

    “来了这么多趟,为什么都不敲门?”

    姜午阳定了身子,唇微动,却欲言又止。

    夏翩跹看着他的满身的窘迫,又看了好久后竟然是“噗嗤”一声露了笑意,她不笑时眼睛内是幽沉昏暗,可这一笑却依然似有满天星辰溶化在大大的眼睛里,黑眸内尽是璀璨的光芒,点点闪动。

    姜午阳一呆。

    她笑起来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都好看。

    就像是断了翅膀跌落枝头的凤凰,可即便是断了翅膀,凤凰依旧是凤凰,她本就不是该在屈身在竹笼中的凡鸟。

    这一夜他的良心挣扎了好久,终于压下了理智....

    “你不应该嫁给他,更不应该留在这里。”

    夏翩跹觉得自己骨头很硬,打碎了的牙要往肚子里咽,心里再疼也绝不肯让外人来揉。

    她不明所以,听了这话还道是姜午阳他事到如今仍然对自己贼心不死,所以她面上也依然在装笑:“姜公子,奴家如今已是出阁之人,不论受宠不受都算是已为人妇”话说到这里,她满上添了一丝自嘲,又道:“要说不应该,也是公子的不应该,你不应该来,更不应该再搅合这趟浑水。”

    姜午阳黯然,他又何尝不知道他不应该来,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骗了你....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和朱乘九做了一场戏...”姜午阳缓了一瞬,最终还是说道:“叶声闻身上的鬼除了扒皮以外根本驱不掉,他怎么样都免不了一死....”

    夏翩跹收了笑容,盯着他,什么都没说。

    目送着姜午阳落寞的背影离去,她唇角微动,最终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院子里。

    ※※※

    三月二十一,谷雨,驿马动、凉风至。

    滦州,石佛口。

    离开了督监府,叶声闻搬去了石佛口附近的小茅屋。

    这日早间,他本欲去林子里套两只野兔子回来,等着去集市上换些个钱粮米面,可一出门就见外面真个是大风起兮云飞扬。

    要说这里还真就不是人住的地方,晴天还好,可这天气一下雨简直就成了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扶门抬望眼,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就这还不算完,这屋子千疮百孔,前些日子还好,屋里撒气漏风倒是清爽凉快,可这雨季一到,那遮挡不住的风雨,正配上了杜甫诗歌后面的那句“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他坐在屋里,用山野菜蘸着大酱,等到了午时,看着外面的雨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不禁皱眉苦笑。

    莫看天空洒泪,任由冷风狂吹。

    最近,天一直在断断续续的下雨,每次下雨他总是犯贱的想起夏翩跹。

    想起她曾经很喜欢他,想起她最后却嫁给了方子天。

    以前有她在的时候,即便她再吵再闹自己也不会觉得累,他觉得看见了她高高兴兴的样子,即便没什么顺心事自己的心情好像也会变好。

    可惜啊,叶声闻无奈的摇了摇头,美好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

    一个人就一个人吧.....

    可今天的院子里真是格外冷清啊,这时候她一定在都监府吃香喝辣吧,叶声闻抬头看着天想着。

    哎...叶声闻叹了一口气,心里默默的念着,他好希望风能把自己的叹息带去都监府给夏翩跹听听,说不定她听到了,就会记起自己,来看看自己。

    他低下头,从怀里摸了摸,却没找到那早已被夏翩跹扯碎了的绣鞋,探着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更没在身上闻到往日那绣鞋一直留有的余香。

    如今他剩下的,就只有脑海里她的一颦一笑,就连那只小鞋子,都没能随记忆一直保存到现在。

    他突然恨自己没有听老蜈蚣徐鸿儒的话,像那样的女子自己果真要不起。

    可有些人既然不能爱、那为什么又不能恨,而且还忘不掉?

    现在的叶声闻,即使一个人呆在漏雨的屋子里,也依然努力修整边幅,他不想有朝一日再次见到夏翩跹的时候,太难看,太落魄,虽然他也很清楚,这种机会估计是不会有了。

    夏翩跹,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们曾一起有过的日子。

    夏翩跹,我还是一样的念着你,即使你已经不在乎我。

    夏翩跹,我...

    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那么漂亮,不知道她在都督监府的日子过的好不好,有没有给方子天怀孩子....

    估计自己是离不开这个茅屋了,没准以连门都懒得出了,那大概就更不会有人念起自己了吧,叶声闻无奈的想着。

    手里抓着野菜,一边就着破碗往死里蘸酱一边骂着自己贱,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你喝海水长大的?管的那么宽!

    等老子再见到她必定会腰缠万贯,带着一身的光彩,到得那时候老子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过得一会,屋子里依然滴滴嗒嗒响声不断,他约莫着接雨的桶快要装满了,便放下手里的蘸酱菜去倒水。

    “刘禹锡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我馨的出来吗我!”

    弯腰拎起桶子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一眼水中的倒影,定睛一瞧,正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水中,而身后却背负着一个东西,或者说是那个东西。

    他眨眨眼皮心里一慌,而后一愣。

    愣神间就听后面屋门被推了开来,叶声闻回头,又一愣。

    在意识渐渐模糊之前,他恍惚看见了推开门的不是风,而是一个怔怔看着自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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