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以来,京城已断断续续下过几场雪。但只是些小雪,顶多能在地面铺上薄薄的一层白霜。

    今儿天没亮的时候,却是下起大雪来。到如今的光景,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厚,而天上的飞絮还在不住飘落。

    坐在湖心亭中,水天、远近,都被雪色模糊了边界,目光所及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这样的景色无疑是美的,而原先四面通风的亭子又关上了三面大窗,只余半面正对着湖面的窗口开着。宫女们将薰炉烧得暖融融,很好地抵御了外来的寒气,又不会扫了贵人们赏雪的兴致。

    “辰儿早听贵妃娘娘说过,这熙华宫湖心亭赏雪是最好的,但一直也没机会过来玩儿。幸好今天有先生们和阿澈陪我。”

    云若辰主动提起浸在热水里的小酒壶,要给两位先生倒酒。两人忙不迭以手虚掩杯口,都表示不敢劳动小郡主尊驾。

    云若辰笑道:“天地君亲师,都是辰儿该尊敬的。横竖没有下人在,先生们就让弟子替你们斟杯酒,好不好?”

    她声音甜软,表情又极诚挚,两人倒不好坚持了。她给先生们斟了酒,又回头对顾澈说:“阿澈,我就不招呼你啦,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然后她发现顾澈嘴里已经在啃着一只卤鸡爪了……果然好自觉啊!

    “唔?”顾澈从食物中抬起头来,嗯嗯嗯地点着头,说:“小郡主你和先生们学写诗吧,我听你们吟诗就好。这个鸡爪很好吃啊……”

    “你喜欢?那我待会让人装一份给你带回去。”云若辰抿嘴直笑,两位先生也拿顾澈这粗鲁少年没办法,摇头失笑不已。有顾澈在,亭子里的气氛却是轻松不少。

    云若辰也不急着说正事,只和两人聊些古人赏雪吟诗的典故。这是常士扬和仝昊的长项,这时说起那些名诗好句都是信手拈来的,偶尔点评两句,却也自有新意。

    本来两人就是云若辰的老师,在讲诗时自然又免不了说些平仄格律,教云若辰该如何如何作诗。云若辰专注地听着,心里其实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趟回太子府,情形与她所想的有些出入。

    在父亲被立为太子后,她曾预想过很美好的前景。以前父亲没机会观政,如今既然储位已立,或许在六部衙门里观政学习可以让他迅速成长起来吧?也会有很多人争着来辅佐他才对。

    但昨日一见,她那位包子老爹还是很傻很天真,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头痛地想着,亲爹啊,你不是不成熟,你是成熟了也就这个样儿了吧?

    估计他这辈子是绝对成不了像她皇祖父元启帝那样精通帝王心术的皇帝了!

    并且据她在上书房里上课时对两位先生的旁敲侧击看来,顾阁老在朝廷里虽然声威日盛,但他脾气太耿直了,好多时候和同僚都因为政见不同当场就吵起来。他能力自然是高的,但这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气,玩阴谋诡计肯定玩不过人家啊。

    别以为老爹被立为太子就肯定能坐稳了,她可记得康熙皇帝的太子立了二十年还能立了废废了立折腾个不停呢。天命教也好,诚王也好,这些潜在的威胁只是暂时消失了,谁知道他们会躲在哪个角落时不时又出来阴人啊。

    黄侧妃平庸,弟弟年幼,父亲身边几乎就没有信得过的心腹幕僚,云若辰怎么想都觉得局势很微妙。

    除非皇帝现在就死了,否则未来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变数。她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将更多更多的信息掌握在手里,还有更重要的,是替她做事的人。

    如今在宫外,她倒是有聂深叶慎言他们可以暗中相助。然而江湖人再厉害,也还是小道。她需要更多更多的部属,例如,像常士扬和仝昊这种年轻的官员。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决定将两人拉入她的阵营。

    他们能够被皇帝看中,亲自指名做她的老师,本身才华能力自然不成问题。两人都是上一科的一甲进士,常士扬来自山西,仝昊来自东南,背景都相对比较单纯,目前还不算明确地属于哪个派系。

    关键是,以她的相术来对两人的命格进行了推演,结果都相当不错——云若辰自认看人很准,除了像舒王那样城府极深的王侯,又或是与她有血脉关系的至亲,她对人品的判断十有*都不会与事实相差太远。

    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赵玄……她到现在为止,都想不通为何她无法推演赵玄的命格,稍作术算就被先天元力所阻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罢了,先想着眼前的事吧……

    她收拾心神,那边常士扬与仝昊议论诗词也恰好告一段落。云若辰见二人杯中酒已饮了大半,又提壶为他们续杯,笑道:“先生们学问真好,能做两位先生的学生,真是辰儿的福气。”

    “郡主过奖了……”

    “先生们可别谦虚!你们的学问,连皇爷爷都是赞赏的,否则怎会请二位来给辰儿做老师呢?只是辰儿驽钝,学得慢……不仅让先生们教着累,有时还给先生们添麻烦……”

    说到这里,云若辰搁下酒壶,走到二人面前盈盈福身:“昨儿累得先生们着急,是辰儿不对,给两位先生赔礼了!”

    “哎,郡主,这礼我们可受不起。”

    两人忙也都起身,侧着身子只敢受了她半礼。

    亭子外,夏虹瞥见郡主忽然起身向先生们下拜,忙又将视线转回来当没看见。果然,今儿郡主是要和先生们谈正事,不止是赏雪吟诗那么简单呢……

    云若辰可不管两人反应,恭恭敬敬深拜下去,说:“先生们请放心,辰儿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嗯?

    正在一边装作很开心吃着东西的顾澈,闻言立刻向小郡主投去一个“你就装吧反正我不信”的眼神,当然是背对着先生们的。

    他才不信小郡主骨子里的冒险性格会改变,就像他只是,只不过是装得更“听话”了而已吧。在顾澈听来,小郡主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在说“以后我会更努力装好孩子的”。

    但常士扬和仝昊对云若辰的认识并没有顾澈那么深入,还是蛮感动的,又把昨天对这女弟子的不满抛到了脑后。

    “郡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常士扬颔首说道:“您以后确实不该再像昨日那般了……”

    两人里,常士扬的脾气是比较爱说教的那一类,云若辰也早清楚这点。

    “好的,辰儿太任性,不懂事,全多得先生们多教导规劝我。我昨儿回太子府去,父王也告诫我,要我好好跟着先生们读书。”

    唔?

    郡主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常士扬和仝昊都很聪明,一下就意识到,云若辰正在逐渐转入正题了。

    前头那些闲聊也好,致歉也好,都只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戏肉铺垫!

    她在暗示什么呢?

    “昨日辰儿回府,发现父王都累瘦了。父王虽然不会和我说什么,但我知道父王现今在六部衙门里轮流观政,肯定是很辛苦的……先生们总教导我们‘百行孝为先’,我也很想好好孝顺父王,为他分忧啊,唉!”

    “可惜辰儿只是个小孩子,又是女儿家,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我又想着,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找人帮帮父王,有时候替他出出主意嘛……两位先生,你们说,辰儿这样想可对?”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心情登时都有些小激动。

    小郡主的意思是……她要替太子,招徕他们?

    常士扬今年二十七岁。仝昊比他小大半年。在旁人看来,他们也算是年少得志。比起那些在科举场上蹉跎半生也迈不过进士这道坎的失败者来说,他们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一甲进士,以庶吉士身份进入翰林院观政……简直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啊!

    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

    翰林院很清贵,很养人,但并不是每个翰林都能够一飞冲天。许多新进士进了翰林院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背景、没机会、不会来事……在翰林院里喝喝茶,就过了十几二十年。

    半辈子就这么过去,光荣退休,或者在某次政治斗争中替某位大佬当马前卒结果被炮灰掉。

    这样的人不要太多。

    可他们还很年轻,他们渴望着能够像那些最终混出头来的前辈一样,官居一品,登阁拜相,踏入大庆真正的权力圈子。

    如果他们连这点野心都没有,怎能在这个年纪就在吃人不吐骨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科举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前半生他们靠自己,现在,他们也希望有能够助他们直登青云的贵人。

    太子……不,小郡主,会是他们仕途上的贵人吗?

    顾澈难得的一言不发,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桌上的点心。

    只是,他的心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云若辰要做的事,其实顾澈也隐约明白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可以想那么远,做那么多事呢?

    而与她比起来,只懂得练武吃喝的自己,太没用了吧?

    顾澈从不因自己身份比云若辰低而自卑,出入宫闱时也极坦然,但此时他心底却生出了淡淡的自卑情绪。

    他也想像她那样厉害,能够与先生们,进行这样“大人的对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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