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无论是空气,花,爱人,朋友,还是生命,但却不知道在这些的背后,还有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人,连理所当然的事物都无法拥有。

    —摘自艾佳的日记

    春城是座美丽的亚热带城市,一年四季都花气袭人,绿色覆盖。一下飞机,米墨言就嗅到温和的空气中散发着带有甜味的芬芳,春城坐落在绿阴环绕的凹地上,朴实而安详。

    艾院长让司机将米墨言直接送到了他的家中,这是一套处于楼层底层的一套复式套房,门口有一块十来平方的小庭院种满了花草。米墨言被安排在楼上居住,家里的一位老保姆也住在楼上。艾院长和老伴,还有艾院长的女儿都住在楼下,艾佳的房间很明显是从客厅隔出来改造的,因此套房的客厅显得过于小了许多。艾妈妈坐在轮椅上接待了米墨言。她是一位清瘦,面部轮廓凹凸精致的妇人。高高的眉骨下一双凹陷的圆眼睛又大又亮地透出幽幽的哀伤,浅褐色的皮肤虽显得略有松弛,但她的一举一动都透出高雅的气质,话语轻柔简洁,让米墨言联想到她身上有艺术的气息。

    艾院长的女儿,艾佳已经三十二岁了,大前年才从春城“医学院”毕业在儿科做医生。艾佳有一双和母亲一样又圆又大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从那双清澈透亮的双眼中透出曾被巨大的悲痛淹没的痕迹,这使她显示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剧美。

    她有高挑的身材,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的风姿卓越,可米墨言从未见过她穿裙装,即使天气再热。

    五月的春城,街道上满是穿各色短裙的妇人和少女们。宁拉给米墨言寄来了两条很漂亮的五分裤,米墨言送了一条给艾院长,老头虽说是已经满头白发,但他那张冷峻有力的脸让米墨言感到老院长一定有着坚忍不拔的毅力。

    回到家里,米墨言和老院长都穿上了宽大的五分裤,他愉快地拉着米墨言到小区花园里去散步,艾佳也推着艾妈妈跟在他们的身后,两人边走边谈,艾院长直率坦陈地向米墨言请教一些关于手术方面的细节,米墨言耐心又生动地讲解着。一路上不断有人向艾院长问好,一位老太太和老头迎面向他们走来。见了艾院长便热情地寒暄起来。

    他们不时地用眼睛窥视米墨言,等艾佳推着妈妈赶上来的时候,老太太对着艾妈妈说:“恭喜你了,艾佳的朋友满有气质的,人也是又帅气又有涵养,看得出来和艾院长很是投缘,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艾佳的脸瞬间变得红艳,米墨言大方地向两位老人道谢,而艾院长一脸开心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快乐得像个孩子,他对米墨言说:“真正的才能和品德是掩藏不住的,在你不知不觉中脱颖而出。”又拍了拍米墨言的肩膀说:“小米,我和你也算是心有灵犀吧!我没有系统地在学校里学习过外科的技能和理论,后来因为家里需要只能边工作边学习,从内科转入神外时候,有一些细节方面我只能靠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和手感。如今年龄大了手感已不够敏锐了,视力也在减退,我见你手术是在这些细节上的处理非常精致完美,很是羡慕啊!医院里正缺少的是你这样既年青又成熟的中年支柱。”

    米墨言犹如拂过的微风对艾佳和艾妈妈笑了笑,又谦虚而尊敬地看向艾院长,犹如父子般地与艾院长并排走在前面,气氛温馨而愉悦。

    艾佳看着自己前面的一高一矮的两个背影,正在亲密无间地交谈着,心里不禁地感觉到许久未有的安心,她推着自己的母亲,就这样缓慢地跟在米墨言和艾院长的身后。

    小区里的花园依旧人来人往,他们都沐浴着傍晚下那温和阳光,慢步在岁月的年轮下。

    三个月过去,八月初,正是炎热的夏天,春城却比起北方和一部份南方城市的温度低得多,反而是避暑的好地方。

    渡过这个月,米墨言就将回去省城了。五个多月和艾院长一家的相处,让米墨言和这家人有了亲情般的感情,对于这家人也有了许多深部的了解。

    十年前,艾佳和艾妈妈都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但一场车祸夺去了艾佳的男友的生命,让艾佳的妈妈坐到了轮椅上。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天,天空上下着小雨,绵长的细雨已经下整整三天。剧团原订的下乡演出的日期一拖再拖,仍然不见晴天的到来,团里就决定冒着雨下乡演出。那天的演出非常成功,晚上演员们乘坐一辆中巴连夜赶回春城时,车子在转弯时因打滑冲下了山谷。当场就有三人死亡,其中就有艾佳的男友,而艾佳的左小腿的腿肚子肌肉被撕裂和骨骼完全脱离,经过多次的手术后才勉强将肌肉又恢复到原位,并且需要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来保证小腿的功能,但是相比于健康的小腿已经有着严重的萎缩,并且小腿肚的皮肤凸显出紫褐色的斑块,非常明显,而艾佳的妈妈昏迷两天一夜后才苏醒,但因为尾骨重创压制神经导致再也站不起来了。

    从此这个世界在艾佳的眼中变得黯淡无光,有多少个不眠之夜,艾佳翻看着自己和妈妈的舞台剧照心如刀割般,泪水不断从眼中涌出。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就像秋日的落叶萧瑟衰弱的慢慢飘落着自己的躯壳。唯一让她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默默坚持的原因是她的妈妈。

    那天艾妈妈从昏迷中醒来问的第一句话是:“艾佳,艾佳怎么样了?”当她看到艾佳完整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她隔着监护的窗子艰难而欣慰地笑了,而艾佳却早已经泪流满面,故作坚强地露出和艾妈妈一样的表情,直到护士拉上了帘子,她才如同失去支撑般地倒在艾院长和几位护士的怀里,她的腿包裹着厚实的绷带,却还是微微透出一些红,她红着眼睛,不断地对着艾院长说:“爸爸,不要告诉妈妈,等她康复了以后再说。”

    艾院长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哽咽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强忍着眼泪使劲点了点头后,就让护士把艾佳送回了病房。望着渐渐走远的艾佳,艾院长的心如同堵住了一般,无法顺畅地呼吸,但他必须坚持住,因为在这个时刻,他最爱的两个女人是最需要他的。

    他又望着被蓝色帘子遮住的窗台,流露着一抹淡淡而又忧伤的笑容,但更多却是希望,仿佛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妻子那温柔的面容正如往常一般地对自己笑。

    那时的艾佳一直在医院里做着康复训练,过程艰苦而孤独,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了复健上,剩余的时间就是独自坐在床边反复地翻看着照片,不时地发呆。

    那些折了痕迹的照片上大多数都有一个笑容阳光的男孩亲密地站在艾佳的身边,他叫许乐,是艾佳的男友,去世时年仅二十四岁。

    艾佳时常抚摸着照片里的他,那样举动就犹如正在真真切切地抚摸着许乐的脸庞,动作亲昵而柔和,正如许许多多热恋中的恋人一般。

    艾院长站在虚掩的门外,看着自己的女儿那样忧伤的面容。他记得出事的时候,只有艾佳还清醒着,她完全不顾忌自己那只血淋淋的腿,起身坐在担架上不停地呼唤着她的母亲和男友的名字,当看到自己的父亲赶到自己面前时,她犹如抓住了希望之光一般,不停地说:“爸爸,你看见妈妈了吗?还有许乐?”

    艾院长双手抱住她的肩膀,强忍着情绪说:“你妈妈已经上救护车了,在赶往医院呢。”

    艾佳如同松了一口后,又抬起头闪烁着泪光从艾院长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望着艾院长的眼睛又问道:“那许乐呢?他是不是没有事?”

    见艾院长紧紧皱着眉头,一脸哀伤地沉默不语的样子,艾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用力地抓住艾院长的双手就这样直直地垂了下去,眼神慢慢地失去了焦点,泪水就那样肆无忌惮地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

    直到现在,艾院长看着依旧活在悲痛中的艾佳,那样故作坚强的艾佳,让作为父亲的他心痛。他至今也不敢告诉艾佳那天的实情。

    当场死亡的三个人中,只有许乐的僵硬的动作显得突奇,像是在推到什么,又像是护住什么似得,后来从法医鉴定以及现场还原后,艾院长强忍的泪水才在那一刻一触即发。

    他无法想象,在那样漆黑的雨中,那么拥挤的中巴里,以及翻滚的途中,这个男孩是如何在关键致命的时刻,推到了身边的艾佳以及艾佳的妈妈,并用双手牢牢护住了那根从他胸膛穿过的拉杆,阻止了那根致命的拉杆再次向艾佳她们伸出死亡之手。

    艾院长默默地看着许乐被白布覆盖后的身体,他早已经伤痛的心再一次疼痛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是痛惜这个与自己女儿朝夕相处的男孩,还是可悲自己作为医生的无能为力,突然间,他只觉得自己变得如此渺小,挽救不了身边心爱的人的生命。

    每当看着艾佳默默地翻着那些老旧的照片,艾院长总想起许乐那张灿烂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即使悲痛,即使内疚,自己也必须让女儿走出许乐的影子。

    他推开了艾佳的房门,轻轻地坐到了艾佳的身边,当艾佳抬起头看向他的的时候,他给于艾佳一个和蔼的笑容,说道:“佳佳,当你和你的妈妈被送往医院的时候,我那时只觉得自己被厄运击得萎靡不振,一夜间我的头发全白了。你的妈妈手术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位患者的母亲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为她的儿子做手术。那是一个十四岁男孩的母亲,我告诉她已经安排了其他医生为她儿子手术。她固执的苦苦恳求着我,对我说她只相信我能过挽救她儿子的健康。我那时的心情早已经被命运所愚弄地体无完肤,却被她的这两个“挽救”“信任”给深深的打动了,感到这是患者给予我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艾院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看向了窗外,停顿了许久,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着无边的天空,脸上那和蔼的神情突然变得忧伤无奈。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场细雨中的白布。许乐僵硬的身体被人艰难地抬到了陆地上,他们缓缓地把一块潮湿的布盖在了他的身上,就这样无人问津地丢在那里,而艾院长就站在不远处,微微弓着身体,无声地注视这一切,所有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不知道这位老人的泪水已被朦胧的细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就当艾佳正想说话的时候,艾院长才缓缓转过了身子再次注视着艾佳,眼神里的黯淡忧伤早已经消失,依旧是那副和蔼可亲的笑容。

    “我走上了手术台,为那个男孩做了手术,手术非常的成功,那个男孩半年后又活奔乱跳地活跃在了学校的操场上。我回忆起来在手术室的六个小时里,我心无杂念地在平静和智慧的心态中完成了手术,那是因为自己的忠于职责,以及一颗博爱之心才能化险为夷,创造生命的奇迹。从此我对自己的理想和信仰又了更坚定和永恒的信念。”

    艾院长认真地注视着艾佳的眼睛,继续说道:“经受了这一场生离死别的痛苦,我对一切反而倒看得更深远了,心也变得格外得平和,宁静了。我深刻体会到了生命的魅力和意义,原来是平淡朴实的,无私的品德才能让我们这些普通的凡人做出不朽的事来。”

    艾佳在二十三岁那时回到了高中就读,三年后她参加了高考,考入了春城医学院的临床系。学习五年后分配到爸爸所在的医院的儿科工作。

    痛苦孕育出了新的希望和信念,踏着这条萧穆神圣的爱河,她的神态渐渐宁静祥和,和患儿们在一起的时间,让她远离尘嚣和痛苦的折磨。

    艾佳选择了带着希望继续地走完自己珍贵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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