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昌帝这一去,可不是一个月都不在宫中,在南苑行宫避完了暑,又领着太后和一帮妃嫔们浩浩荡荡的去了西山猎场行猎,直到过了九月才回来。

    而这三个月里,裴嫊也确实被周太医和橘泉调养的极好,面色红润,肌肤微丰,什么心悸伤风发热这些毛病一次也没犯过。

    周太医最后一次来给她诊脉时笑眯眯地言道,说是自从给她换了药丸对症下药开始,一直补了这么久,她的心胆气虚之症已经好了□□成了。至于气血不足,体质虚寒这些症候在他这位大国医的回春妙手之下,也好的差不多了,日后再不用药补,每日食补即可。

    周太医虽没明说,可那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暗示裴嫊,您那什么心悸的老毛病以后多半是不会再犯的了。

    裴嫊可不信自己这么多年的老毛病这位御医只花了这几个月功夫就能给她治好。果然,跪在殿前恭迎圣驾回宫时,还没见到弘昌帝,只是听到“圣上驾到”这四个字,她的心口就又些悸动起来。

    待到弘昌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熟悉的淡淡龙涎香气盈满身周,裴嫊一颗心又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不由自主的就想到她上一次和弘昌帝夜谈时的情景,他当时暧昧的神态、低沉的声音、还有那专注的眼神。

    她在这边追忆往事,满怀忐忑,心如鹿撞,弘昌帝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入了自己的寝殿,她直等到晚膳时分,也没见有人宣她进去贴身服侍。

    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她心里也越来越沉重起来。有了三个月前的那一晚,她实在拿不准以后弘昌帝会如何待她,是继续放在身边当个宫女使唤,还是让她搬出永安宫。

    第二天,她终于等到了弘昌帝对她的安排,免了她每日贴身侍奉的所谓“报恩”之举,白天不用她在跟前服侍,只需每晚睡在弘昌帝寝居的外殿值夜便是。

    对于弘昌帝这样的新安排,裴嫊很是松了一口气。以后白日再不用跟在弘昌帝身后,被他支使的团团转,只需每晚在弘昌帝就寝前为他送去一本他要的书,连服侍他净面更衣这些活儿现在也不要她做了。她只需立在一旁等弘昌帝放下书本,合目而卧,她再轻手轻脚上前放下床帐,熄了灯火,悄然退到外殿,在榻上自行歇息便是。

    何况这守夜的活儿着实轻松的很,她之前值夜的时候,弘昌帝没有一次半夜里喊人进去服侍茶水的,她也不用担心夜半三更的再和弘昌帝独处一室,孤男寡女的觉得尴尬危险。

    对于弘昌帝主动为自己减负这件事,裴嫊觉得很满意。但是橘泉和瑞草却显然不这么想,她才闲下来没几天,瑞草就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然怎么这些天眉头从来就没舒展过,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许多。

    橘泉也补上一句,“少使的胃口也不如之前好了,很有些茶不思饭不想的。”

    瑞草眼睛亮了亮,“莫不是圣上现下不许少使再去近身侍奉了,少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裴嫊忙啐道,“少胡说,越发没规矩了,竟连我也取笑上了,我不过是觉得书荒,无书可读,有些烦闷罢了。”

    瑞草忙一指边上的书架,“这里有一架子的书,少使还说无书可读?”

    看着那一架子的书,裴嫊就郁闷,虽然也有几十本书,但全都是诗词歌赋,画册琴谱,这些书她虽然也爱读,但是一连三个月只能读这几类书,却无经史子集、笔记漫谈之类的书来读,简直无异于让她整日吃素,不沾半点荤腥,这让一个好读书之人如何受得了。

    而周太医不许她看那些书的理由竟然是,那些书太费心力,一读起来就会废寝忘食,不宜她静养,倒不如读些短小的诗词歌赋,陶冶情操,看看画册琴谱,怡情养性,对她的病倒有些助益。

    她忍不住便道:“上次周太医不是说我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吗,那也应该可以再看些史书笔记了。瑞草,不如你下次帮我找两本笔记杂录来读可好?”

    不等瑞草答话,橘泉催她道,“少使,快到亥时了,您该去含章殿当值了。”

    裴嫊走到含章殿弘昌帝的寝室门口,已有一名内侍捧着个四方形紫檀雕花托盘候在那里,托盘里垫了块蓝色的方巾,上面放着本《南朝实录》。

    她走上前接过那个托盘,她这几日最恨的就是每天这个时刻。一本本光看名字就让人恨不能翻开细读的书摆在眼前,却偏偏只能看着封面画梅止渴,连碰都不敢碰一下,这就好比放一盘鱼在猫面前,却拴着它脖子就是不许它吃到嘴里。

    难道过了这么久,圣上的气还没消,故意指定自己为他呈上每晚的睡前书,就是为了让自己看得着读不成,抓心挠肝地难受。

    裴嫊心里这样琢磨着,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弘昌帝,见他仍是同之前一样,右手握着书卷,斜倚在榻上。烛光柔柔地照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片柔和的光影。

    裴嫊忙低下头不敢再看,眼角余光却扫到几个字,顿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她想起一柱香之前她偷瞄弘昌帝手中握着的那卷书时,看见翻过来的那页上印着的那几个字,似乎和她刚刚所见的一模一样,都是“外戚田氏”这四个字。

    难不成这一柱香的时间,弘昌帝一页都没有翻动过?她心中既有了这个疑惑,眼角的余光便一直留意着弘昌帝那边的动静,这回可是偷瞧的清清楚楚,一刻钟过去了,弘昌帝手中的书仍是一页未动。

    这可不像是这位天子一贯的习性,裴嫊到永安宫当值的第一天就发现弘昌帝也是个爱书之人,嗜读如命,每晚不管忙到多半都要再读二刻钟的书才会就寝。像今晚这样捧着书却这么长时间一页未翻的情形实在还是第一次见。

    难道圣上也有什么心事不成?裴嫊忍不住又抬眼偷偷看向弘昌帝,许是这回目光停注的久了些,也看得仔细了些,这才发现圣上的龙颜虽然称不上愁眉苦脸,却也是眉头深锁,悒郁不乐,显是有什么难言的心事萦绕心怀。

    再细想前两日自己服侍他就寝时的情形,他也和今晚一样,只在自己进来请安时道声免礼,然后就捧着书倚在榻上,就这样一直沉默到他合上书本,闭目安枕,多一句话都不会再说,不像他去避暑之前,无论是白日服侍他还是晚上值夜,他总要对自己说个十七八句话的。

    如今他突然变得这样惜言如金,倒让自己颇有些不大习惯,也是自己前两日也是一腔心事,忐忑不安,这才除了圣上的沉默以外并没留意到其他。莫非他心中有了什么难解之事,这才眉间阴云密布,沉默寡言、连书也无心去看。

    以前弘昌帝批阅奏折时,她也见过他剑眉紧锁,甚至勃然大怒的模样,最多心里觉得有些害怕。但是此刻见到他如玉石雕成的清隽面容愁眉不展,心不在焉的样子,自己的心情忽然也莫名难过起来。

    等到服侍完弘昌帝就寝,放好床帐,留下一盏羊角宫灯,熄了其他的灯火,自己退到外间躺在榻上,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仍是堵在那里,害得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可便是睡着了,也还是不大安稳,又做起梦来。

    梦里云山雾罩,到处都笼着一层烟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到底所在何处。耳中却听得铮淙的琴声响起,如林下清泉,又如山间流水,就那样如轻风般飘入耳中,淌进人的心里。

    那琴音初时如皎月初生,洒落一地清辉,又如新蕾初绽,早春枝头第一抹粉桃在风中轻颤。琴音中的意境是如此之美,让人恨不能掬一捧月下清辉,寻那枝初绽新桃,然而纵临绝顶,寻之觅之,那一轮皓月仍是遥不可及,那初绽新蕾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倏忽不见,不知芳踪何在。

    这一曲琴音初时让人心生欢悦、如饮甘露,中间缠绵悱恻、怅然若失,到了最后却是纠结心痛、无可奈何。琴音之中伤悲之意大盛,听得人若有所感,悲从中来。

    裴嫊是被耳中一团冰凉的湿意惊醒的,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是泪流满面,只是为了一曲梦中的琴音?

    可是为何此时她已然从梦中惊醒,可那悲伤的琴音却仍在耳中萦绕不去?

    被这琴声所牵引,裴嫊披衣下榻,想要去看看究竟是谁不但有着如此高超的琴艺,还能弹出如此令人心动又令人伤怀的琴曲。

    只走了几步,她就知道这琴声来自何处,又是何人所弹。

    她轻轻掀起隔开内室与外室的重重帘幕,果见弘昌帝背对着她,盘膝坐在榻上,膝上摆着一张琴,那令人心为之伤、魂为之消的琴音便是从他手下流泄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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