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时,发生了一件事,让裴嫊整整一个月都心花怒放,因为她终于得回了她放在昭阳殿的那张琴。连同那张琴一道被送来的还有她其余的一些衣物,昔年太后和裴嬿送给她的那些裘衣披风竟然大都在里面,并没有被收没了去。

    眼见冬天就要到了,得了这些保暖的衣服裴嫊固然开心,但是见到那张琴更是欢喜无限,便越发认定了这定是郑蕴秀帮她在弘昌帝跟前说了些好话,不然,还有谁会懂得定要把那张琴也给她送来呢?

    自那以后,幽篁馆便时常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其音韵之妙时常引得不少鸟雀聚集其间,或立于馆墙之上,或盘旋于上空。

    可惜到了十一月,琴声便日渐稀少起来,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了,仅靠裴嫊月例应得的那点子木炭,简直完全不够她使费,她便是整日缩在被子里,也还是冻得够戗。

    倒是瑞草给她出了个主意,“少使,我听那些守门的内侍说,似乎这两日隐约见到圣上从这附近走过,圣上以前最爱听少使弹琴,少使何不在琴声中露出些许凄凉之意,兴许圣上一个心软,别说不让少使受冻,便是重亲召少使出去伴驾也说不定。”

    裴嫊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丫头对她哪来的这份自信,弘昌帝最爱听的是郑蕴秀的琴音,可不是她的。更何况,摇尾乞怜这种事,她虽不是做不出来,可是要她对着一个男人去摇尾乞怜,她实在是做不到啊!

    可若是不想想法子,她又该如何过冬呢?今年可比不得弘昌四年的那个冬天,那时候有太后、裴婧、裴嬿相帮,给自己送了不少的白炭,这才熬了过来,可是今年还有谁会在乎自己受不受冻呢?

    太后是不会管一枚弃子的死活的,裴嬿被贬为了美人又失了宠爱,而裴婧只怕也是如履薄冰,仅能自保。如今唯一能帮到她的人也就只有郑蕴秀了。

    而郑修仪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命人送来了三百斤白炭,守门的内侍听说是郑修仪命人送来的,便将东西留下,扣了一天后,终于还是给裴嫊她们送了进去,还特地点明这是郑修仪所送。

    裴嫊看着那几筐白炭,心中感慨道:“果然当年救了郑蕴秀是她入宫后做的最正确的事了,若非当日的积善,哪里能有今日的余庆。这也是郑蕴秀为人良善,明知当日自己是市恩,却仍愿意雪中送炭,以报当日之情。”

    只是此时的裴嫊并没有想到,还不等这三百斤白炭用个几日,她就出了幽篁馆。

    原来时值年末,弘昌帝为示恩德,下旨放出去一批宫女,又因宝林以下低位嫔御别居于掖庭,稀得进幸。便命后宫十八位宝林、选侍、少使每六人一组,三日一轮,在永安宫端茶倒水,侍奉巾栉,做些贴身宫女做的活儿。

    各低位的宝林、选侍、少使们得了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雀跃,只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比起以前几个月都未必能见天子一面,如今却能近身侍候,若是得了圣上的意,说不得还能承恩侍寝,能有个出头之日。

    只有裴嫊一脸的不乐意,满心的不情不愿还有些害怕,因为她的名字居然也排在那张三日一轮侍奉天子起居的表上,而且还是第一轮。谁让她是品级最低的少使,弘昌帝抓人当差也是从最低级的来。

    裴嫊当差的头三日,无比轻省,她甚至都没有见到弘昌帝一面。和她同值的那五人争着抢着做那些能近距离接触到圣上的活儿,什么端茶递水,递送巾帕,侍候笔墨等。裴嫊乐得看她们把那些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活儿抢走,最后留给她的便是整理弘昌帝私人藏书楼的活儿。

    裴嫊这才知道弘昌帝居然是一个如此爱书之人,至少也是个喜欢藏书之人。他在永安宫另建有一个藏书楼,名为珠玑阁,上下三层,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书。

    裴嫊每日需要干的活儿就是拿着拂尘扫扫书上的灰,将弘昌帝命人来取的书找出来交给内侍,再将还回来的书按着类别放回原处。

    起先裴嫊还担心弘昌帝会不会到这珠玑阁来选书读书,后来见他只是派人来替他取书还书,方才放下一半的心。只觉这个差事除了要早起外,真真是再好不过,既不用见到他,又可以饱览诗书,而且这里还极为暖和。

    因为要备着弘昌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来这里,所以每一层楼里的炭火都烧的旺旺的,倒是便宜了裴嫊。她一忙完了应做的活儿,便捧着一本书在里面读得津津有味,很是自得其乐。

    等到第三天傍晚要离开珠玑阁时,裴嫊很是恋恋不舍,觉得只要弘昌帝不会到这珠玑阁来,她便是一辈子在这里整理藏书那也是使得的。

    七天后,裴嫊美梦成真。弘昌帝又下了一道口谕,从这十八位低级嫔御中只选了六位命她们搬入永安宫,每日侍奉弘昌帝起居。

    因着对那些在掖庭闷了许久终于能在弘昌帝面前露个脸的嫔御们来说,能到圣上身边近身侍候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在弘昌帝面前引得他多看两眼。

    大约是这媚眼抛得有些多了,让皇帝大人有些吃不消,等三轮一过,弘昌帝直接把那些喜欢眨眼睛,捏着嗓子说话,有事没事在他眼前晃的宝林、选侍们统统重又打回掖庭。说她们只知狐媚惑主,而不是勤谨事君,命她们好生闭门思过,只捡了几个瞧着老实的留下,裴嫊自然是身居其中。

    这六名得以留在永安宫的内人都是八品的少使,每人可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住在永安宫宁和殿侧殿的庑房里。

    裴嫊仍是在珠玑阁当值,可惜还没等她好生逍遥几日,她便被调到书房侍候。

    原来那日午后,她拂拭整理好了藏书,便拿了一册《北窗琐记》坐在火盆边读了起来,案上还放着瑞草给她泡的桂圆八宝茶,好不惬意舒服。

    直到她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正在俯视着她,她慌忙抬头看时,就看见弘昌帝正一脸怒容的瞪着她。

    “少使真是好生悠闲自在啊,享用着朕的炭火,朕的藏书,这般的舒服畅意,难怪看得入了迷,连朕进来这许多时候还端坐不动,莫非在等着朕跟你问安不成?”

    裴嫊自被贬居幽篁馆后,这半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弘昌帝,见他和上一次在含章殿时一样的怒容满面,心里又是害怕又是不知所措,忙要站起来跪下请罪,慌乱之间,手中的那本《北窗琐记》一个不小心就滑到了炭盆里。

    裴嫊慌忙要伸手去把那本书从炭盆里拾出来,却不妨一股大力涌来,被弘昌帝推在手臂上一跤坐倒在地。

    空气里传来一股纸张燃烧的糊味,弘昌帝看着火盆中的青烟,冷冷道:“这本《北窗琐记》除了文渊阁皇家书库所藏,便只朕这珠玑阁里还有这么一本,如今却被少使干脆利落的丢到火里化为灰烬,不知少使要如何赔朕。”

    一听弘昌帝说这本书如此罕有,裴嫊已在心中懊悔不已,再一听如今这世上已再无第二本,要她上哪里去给弘昌帝赔一本出来?

    裴嫊想了半天,只得道,“还请圣上宽恕妾无心之过,若蒙圣上允可,不知能否将文渊阁所藏此书借妾十日,妾依其本,另行抄录一本还给圣上,还求圣上恩准?”

    却听弘昌帝嘲讽道:“怎么,烧了朕的孤本不够,还想将另一本也给朕烧了吗?明日起,你不用再来这里当差了。”

    还不等裴嫊心下稍宽,又听他道:“以后你就在含章殿的小书房侍候朕笔墨,好生劳动劳动筋骨吧。”

    弘昌帝说完拂袖而去,留下裴嫊瘫倒在地上,欲哭无泪。兜了一个圈子,她最后还是得在弘昌帝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还有比这更悲催的吗?

    唯一的安慰是弘昌帝每日午后才会在小书房呆着处理政事,早上上朝的时候便不用裴嫊伺候,若不是每日还能有个半日的缓冲,裴嫊真不知道整整一天和弘昌帝相处下来,她会不会崩溃掉。

    她才侍候了一下午弘昌帝的笔墨,就已经被他折腾的只剩半条命了。

    不是说让她来侍候笔墨吗,那为什么端茶递水这些活儿也要她来做?一忽儿命她去煮茶,一忽儿令她去焚香,再一忽儿又令她取个热帕子来要擦手。另一个刘少使纯粹就是个摆设,但凡有什么活儿,弘昌帝一定是命她去做。

    弘昌帝批了两个时辰的奏折,她也就磨了两个时辰的墨,磨得她胳膊酸的都举不起来,让橘泉给她按揉了一个晚上才好过些。幸好晚上弘昌帝没再继续呆在书房以折磨她为乐,去南熏殿见他的心上人了。

    第二天弘昌帝没再让她磨墨,除了煮茶添香,却给她派了另一个让她有些尴尬的活儿——呵笔。

    裴嫊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这书房里也是暖意融融,怎么搁在这房内的毛笔还会冻得那般结实,弘昌帝又不许她拿到火盆边上去烤,说是前车之鉴,她可别再把这御笔给一个不小心丢火里烧了,只许她把笔放在唇边,一下一下的呵气,来化开这冻住的毛笔。

    裴嫊没呵两下,脸就红得跟红苹果一般,她偷眼去瞧弘昌帝,见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份摊在案上的奏折,才觉得不那么尴尬难过,稍侧过身子,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的继续——呵毛笔。

    这天晚上,橘泉给她按揉的部位从胳膊换到了脸上。这两天的劳其体肤下来,裴嫊深刻怀疑弘昌帝是恨上她了,或者说是对裴家积怨已久,忍不住要把她拎出来好生折辱一番,先降降心头的火气。

    第三天,在裴嫊已经做好迎接更凶残更匪夷所思的折磨的时候,弘昌帝居然只是丢给她一本书,然后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小书案。

    裴嫊一看封面上写着《北窗琐记》四个大字,就明白弘昌帝这是要她抄书好赔给自己,赶紧谢了恩坐到一边抄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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