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里的荷花还没有开,只有一片连着一片的大绿圆叶,隔夜的露珠在上面莹莹润润,清丽怡人。池塘边上栽种着一重重的芦苇细竹,还有垂柳,清风摇曳,临水生姿。

    一只白脸粟绒的小麻雀从柳树上掉下来,啪的一声摔到大荷叶上,在露珠上滚了一圈,浑身湿哒哒的,叽叽喳喳地连蹦带跳,就是飞不上去,在荷叶上面急得团团转。

    一只白肤红甲的手伸过去,托起了那只小麻雀。

    季嫦拎着小家伙抖了抖水,纵身一跃——将小麻雀塞进了窝下面的树缝里。

    再次落地,她看着那只小麻雀卡在那里可怜兮兮叫得更欢的模样,冷冷一笑,施施然转身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功夫,一个紫色身影纵身而上,捞出了卡在树缝里的小家伙,送它回巢。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不出这季小姑娘平时唯唯诺诺的模样,心肠这般歹毒。”

    沈立依旧装扮成花无柳的模样,却配着一腔原调,女身男音,古怪至极。

    岩馨从树上落下,走在前面,道:“别用男声说话。”

    沈立轻笑一声,下一刻换了女音:“这两日你没见到你那阿世,我瞧你也不着急,却天天盯着季小姑娘,莫不是又动了什么歪心思?”

    岩馨轻笑:“季嫦是专门照顾阿世的人,我盯着她自然是想取而代之。”

    沈立跃前两步,抓住她的臂膀,声音凝重:“你想怎么取而代之?”

    岩馨歪着脑袋,紫色垂纱荡开一角,露出她尖俏的下巴。她不以为然地道:“自然是她死我易容,要不还能怎么做?”

    “不行,道上的规矩,劫财可以,杀戒不能开。”

    岩馨挣脱他的束缚,径自往前走:“我现在做的也不是道上的事情。”

    沈立沉声道:“那也不行!”

    岩馨道:“你不知道季嫦有多麻烦,杀了她才能以绝后患,这时候可不能妇人之仁。”

    “如果你杀人,我立刻退出。若没有我告诉你那么多秘闻,你这往生城城主不出一日就会露陷。”

    岩馨顿住脚步,转过身顾他。

    沈立软了语气:“你现在有了往生城城主的身份,何必非要再取代季小姑娘?”

    “这身份哪能一直用下去?”

    “足够你和浮世生米煮成熟饭了。”

    “你是说……”岩馨迟疑。

    “怎么,难道你不敢?”

    岩馨叹口气:“你不懂。”她转回身,迎上对面赶来的路大瓜:“怎么样?”

    路大瓜回道:“风宫侍说可以见你了。”

    “真的吗?太好了!”

    鸟雀在飞絮间啾啾啼鸣,群芳在灌木丛中争奇斗艳,转入一条幽深小径,又是扑簌簌一片杏花雨。

    走出小径,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竟到了院子最东面,一池绿春水,新垒白砖墙,两对色彩殊丽的鸳鸯在碧玉垂柳下面嬉戏。

    湖边与白墙还有一树红艳艳的杏花形成了一处犄角,下面置放着一张梨花木软榻,似是身上的骨已经接好,浮世就侧倚在榻上揽卷观书。

    他依旧戴着淡金色透明勾丝眼罩,灰色的长发在身后被松松束起,沉甸甸地缀在身后。他身上穿了件雪白的贴身单衣,腰下覆着一张青缎薄被,整个人显得请冷冷的慵懒至极。

    塌前还有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石桌上面摆放着一尊样式古朴的青铜莲刻博山炉,这回里面焚的却不是蔷薇水,那香味乍闻之下似有还无,猛吸一口,却直冲百汇,叫人肝脾俱清,岩馨猜测这是某种水沉与旌檀的合香。

    桌上还有几盘样式精致细腻的点心,另外还有一个冰玉壶,围坐三只白玉杯。侍立在侧的季嫦正在斟酒,从壶嘴里流露出的液体明黄澄亮,让人瞧着就想一口干了。

    岩馨三人走得近了,浮世只是略抬眉眼轻扫而过,复又沉浸在书中。

    倒是唯风热切切地迎上来,引他们入座。

    岩馨见到浮世,心里一热,就想坐到离他最近的那个石凳上,还是沈立在旁边轻踹她一脚,才重新淡定,落座在不近不远的对面。

    席上三人,坐在桌边的岩馨与沈立,还有倚榻的浮世。

    至于唯风、季嫦还有路大瓜,他们三人是没资格落座也没资格开口的。

    算起来,岩馨与沈立是客,往生城势力又比隔世宫强上一层,主人不开口寒暄,贵客又怎会自讨没趣?

    可浮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自顾自地看书,不顾他二人分毫。

    所以席尚未开,局已成僵。

    唯风从季嫦手里接过酒壶,依次替岩馨二人斟上。

    那酒味道甘甜,并不醇烈,似是以鲜花还有水果发酵而成。

    沈立一杯酒下肚,手握酒杯重重砸在桌面,荡出一声清冽的脆响,伴随着一声冷哼。

    岩馨反踢他一脚,示意他能忍则忍,不要雪上加霜。

    沈立明了她的意思,心里更气,又不愿毁了她这难得一见,只好借酒浇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眼见酒壶都要空了,饶是唯风,额头上也冒了细汗,又不敢当众拂了公子的面,唯有赔笑着灌酒。

    就这么僵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浮世才姗姗掩卷,抬眼,轻叹:“莫非二位还没有看懂在下的婉拒吗?”

    岩馨正在细细品咂一口美酒,闻言登时一口酒水喷出,呛得连连咳嗽。

    沈立更是直接惊呼:“你——你这叫婉拒?”硬生生从男音转变到女音。

    好在众人只当他受惊过度,没有在意。

    浮世淡淡道:“没有直言开口拒绝,难道不是婉拒?”

    沈立一拍桌子正要发怒,岩馨连咳带喘得攀过来,拍拍她的后背。

    唯风更是趁机开口道:“花夫人,不如我们暂且先离,让少宫主和城主两个年青人在一起好好聊聊如何?”

    沈立瞥了眼唯风,即使上次和此女机锋相对,知道她巧笑玲珑,此时也不得不再次钦佩她应变之能——若是他们这些人此时散去,那往生城与隔世宫两个势力的僵局就会瞬间成了两个少男少女的小打小闹。

    只是他现在要扮演花无柳,自然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她,当即沉声道:“你们隔世宫莫不是瞧不上我们往生城?!”

    岩馨拉拉他的衣袖,一派撒娇的模样。

    沈立就坡下驴,宠溺道:“你这孩子,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吧,老身就不在这里有碍观瞻了。”

    唯风大喜,连忙扶住他的手臂,引他离去。

    一时间只剩下岩馨与浮世。

    岩馨头上戴着紫色的纱笠,浮世眼睛上罩着淡金的薄绢,似乎谁眼中的谁,都是朦胧胧一片氤氲清影。

    岩馨默默无语。其实她不是不想开口说话,实在是她的拟声诀还没有和大瓜学明白,贸然开口,就是勤等着被发现呢。

    一阵风来,红杏花瓣落下繁许,有几片落在浮世清瘦的肩头,还有几片荡漾着滑进他的书缝里。

    岩馨暗叫来的好,连忙蹭到另一个石凳上,凑近了想要替他捻花。

    浮世手腕微动,就想用银丝将她抛出去,却突然神情一动。

    岩馨正捻起他肩膀上的一片杏花,却蓦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她是不是方才喝酒喝多了所以才能看到这样的一幕?

    ——只见浮世竟然如登徒子一般挑起她一缕长发凑到鼻下细嗅。

    就在她有些失魂落魄地胡思乱想之际,头皮顿时一痛,她“哎呦”一声,又赶紧住口吞下剩余的声音,捂住痛处,打眼瞧去——却是浮世竟然硬生生薅掉她一缕头发!

    浮世修长的食指缠住一抹头发,白的肤黑的发,端的诱人。只不过这惑人的绮思全部冻结在他的眼神里:“我倒不知,堂堂往生城城主也会用平民百姓才会用的皂荚洗发。”

    他随手扔掉那几根长发,冷叱道:“你是什么人?!”

    眼见浮世身体微抬,面现厉容,就要动手,岩馨连忙摘了纱笠,跌声道:“别紧张别紧张,是我是我!”

    见是岩馨,浮世眉心微蹙,面上缓和几分,微抬的上身重又落回去。他仔细打量她的面容,眼神晦暗不明,最后只淡淡道:“是你,所来为何?”

    岩馨无奈道:“我上次把你压得那么惨,心里过意不去,你又不予我心安,我只好亲自来瞧瞧你怎么样了。”

    “如何?”

    岩馨一呆,随即展颜:“看你的样子,恢复得还不错,这下我可安心多了。”

    “既已心安,恕不远送。”

    听着浮世冰冷无情的话语,岩馨心里暗暗叫苦不迭,面上却撑起一个笑容来:“别急别急,我还想补偿你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可是这提花城赫赫有名的地头蛇,若是有我相助,找到你想要的东西那不是小菜一碟?”

    见浮世沉默,岩馨以为有戏,正想再接再厉,没料到浮世却豁然转头,目光冷冷睇向她:“地头蛇又如何?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已经掺合了多少势力?任你是条龙,搅进了这件事情里也得变泥鳅!还是说你自认小命不重要,丢了也无所谓?”

    岩馨被他这般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却在这时,浮世蓦然侧头望向另一边墙头,腕上银丝激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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