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泄如水,竹篁影动。

    一只胖胖的黄色小鸟啪嗒着翅膀落在了小楼二层的朱红栏杆上。

    没多大一会儿,一个黑影从竹林中蹿出,攀上小楼。

    沈立小心翼翼地戳破窗纸朝里顾盼,一时呆住。

    岩馨屈膝坐在桌子上,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推开门,又轻轻阖上,声音里蕴含着压抑的怒火:“你没有受制,怎么还不回去?”

    岩馨吊着一只伤手,另一只好手则托着下巴,胳膊肘杵在膝盖上,脚掌踮起落下,身体也跟着微微晃动。

    她叹口气:“我不想回去了……”

    “你说——什么?”沈立高昂的声音在中途一个急转弯,总算又低下去了。

    “他如果知道我成了响马,会不会教训我?”顿了顿,岩馨又踌躇道:“能教训我也是好的,就怕他对我失望,他那么有原则的一个人……”

    随即她又兴奋起来:“可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找到他了!你知道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这么轻易地又见到他了!我以为光是攒够路费还需要一段时日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沈立急了,上前扣住她的肩膀:“我说老大,你别这时候玩儿失心疯好不好?这院子里没一个善茬,咱们赶紧撤吧?”

    “不准叫我老大!”岩馨抽回手,瞪他一眼,又兀自叹息:“哎,就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立彻底没辙了。

    就在这时,岩馨脚下动作蓦然一停,突然坐直了身体,攀住沈立肩膀,凝视着他。

    沈立正猜着她这是不是终于认出自己了,就听她道:“他住的屋子就在另一边,你来这么久他不可能毫无察觉,除非他出去了!那我也先出去一下再回来!”

    “他是谁?”

    岩馨这时却顾不得他,风一样夺门而出。

    沈立和栏杆上的小胖鸟面面相觑。

    眼见着小胖鸟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又要如往常一般啾啾欢叫,他连忙逮住它将它塞进了袖囊中,叹口气,追上岩馨。

    千家屋檐尽层叠,万户灯火照九州。

    岩馨飞一般地奔跑在重重屋檐之上,夜色下的提花城,淡了白日里的喧嚣,自有一股磅礴气韵徐徐而起。

    奔到西城门,又跑了一段距离,终于赶到红花桥一带。

    火红的木棉在黑夜的衬托下失去了白日的光泽,更像是一片片的血雾笼罩在半空,而桥下树下一座座高垒的坟丘就如同一个个颠倒的漩涡,曾经活过的人到里面走一遭,褪了皮去了肉,徒留一滩骨,终得一身轻松。

    桥头边上有一个老人正在烧纸。

    黄色的冥纸在吞吐的火舌上寸寸成灰,灼灼燃烧的灰烬零星地点缀在空气中,终于呲呲地落下,带着阳间的希冀与护持,奔向阴途。透过火光,可以看到老人布满褶皱的侧脸,干瘪的,阴森的,浑浊的,就像是一具还会行走的干尸,但却衰老地连性别都让岩馨分不清。

    看到老人在烧纸凭吊,岩馨不由放缓了脚步,不愿打扰到人家。

    她从他身边经过时,老人蓦然抬了头,浑浊的双眼里似乎有火光喷涌而出:“不能过去,不能过去!”

    “啊?”岩馨不察之下之下竟然被老人一把抓住了手,那种似曾相识的干瘦与冷硬让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拼了命地往回扯:“你……你快放开我……!”

    老者在她大力之下向后仰了个趔趄,双眼精光湛湛:“不能过去,那边……那边闹鬼!”他瞥了眼那边,竟像是真见了鬼一般,突然发疯一样地叫起来,干哑含混的声音,如同在人的牙齿里钻了个洞,刺得岩馨倒吸口凉气。

    眼见着老者慌忙逃窜的身影,干枯的白发在黑夜中划出几道稀疏的弧线,岩馨脸色一白,常言道,贼喊捉贼,不知道有没有鬼喊捉鬼?

    静默了一会儿,她擦擦两臂,想要按平那些纷纷外鼓的鸡皮疙瘩,顺便驱散脑海中不好的回忆,才纵身一跃,奔到白日她趴伏的那颗木棉花树下。

    “呀!”

    雪白绣银花的靴尖,一袭同样雪白绣银花的衣角,从火红的木棉花树垂下。

    岩馨顺着往上看,望到了他压低的长眉,低垂的冷眼,惊呼:“你怎么在这里?”

    浮世眼中流露出一抹讶色:“你竟然冲开了穴位。”

    岩馨暗道,废话,这还是当年你一字一句地教给我的呢。

    这时浮世又淡声道:“你果然是在说谎。”

    岩馨连忙打了个哈哈:“没有,没有,我没有说谎,我到这里来是找别的东西,对,对了,我的耳坠不见了,才来找,可不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浮世不动声色地道:“姑娘可知道什么叫不打自招?”

    岩馨楞了一下,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可看到那摘掉眼罩似曾相识的眉眼,又晕晕乎乎地道:“在你面前,何须动手?你不用打我就全都招了……”

    浮世眉眼不动,不置可否。

    岩馨贪婪地瞧着他,发现他从少年长成一个男人之后,更好看了,眉毛更长更俊,眼睛更冷更亮,鼻子更挺更俏……总而言之,就是哪里都更好了。这种从下往上的仰望,依稀从前,若是浮世依旧半裸着上身,那就更像了。说起衣服,他貌似一直都穿得很多?

    “你不热吗?”

    “东西在哪里?”

    两人竟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

    岩馨不知不觉又狗腿起来:“你先问,别客气!”

    浮世轻扫她一眼,没开口。

    岩馨就主动接下来,道:“噢,你是说东西在哪里!”她摊摊手:“我真不知道!”

    说着,她神色一动,足下聚力,一跃上枝梢,和浮世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可还没等她调整好身体,一股冰寒就兜头罩了下来,是浮世骤然转冷的眼神。

    知他不喜接近外人,而且领地意识极强,岩馨讪讪地解释道:“我这也是方便交流嘛……”

    见浮世目光冰冷依旧,岩馨硬着头皮想要给他降温,就听“咯吱”一声从屁股底下传来。

    她呆呆望向对方,可对方根本无动于衷,等她再想做些什么的时候,树枝乍然断裂,两人不受控制地坠落。

    岩馨正想运起轻功,就见浮世面无表情长发飘散的模样,蓦地想起白日里的幻想,她从树上掉下来他只会退一步,但若他退无可退呢?

    这样想着,嘴角牵起一丝微笑,岩馨冲着浮世八爪鱼一样地抱过去。

    浮世措不及防之下被她抱了个满怀,突如其来的温暖与不容拒绝的亲昵让他整个人一僵,一时间竟忘记了运起武功。

    噗通一声,岩馨趴在浮世的身上,两人一起摔在地上,还有红花落下无数,啪啪地响起,紧接着是细细绵绵的嘎嘣嘎嘣的声音。

    这让得偿所愿心里还美滋滋的岩馨瞬间一惊。

    她的手臂虽然再次受创,但绝不会发出这样绵绵不绝的错位声音。她不由看向身下,浮世一双冰铸似的的眼眸波澜不起,可他的眉心却紧紧蹙在一起,额头上也鼓起细密的汗珠。

    不及多想,她连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可浮世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岩馨似乎想起什么,轻轻托起他的手掌,结果面色大变:“怎么会这样?!”

    掌心上修长的大手此时就如同被玩儿坏了的玩具,腕骨断裂,手掌无力地下垂!

    浮世抿着唇,一声不吭,望向岩馨的眼神也一直都是淡漠冰冷的,他现在这样的状态,简直是可以任人为所欲为,可他眼中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妥协,唯有一片冰封的空寂,就好像从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瞬间变成一个废人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岩馨见此异状,一瞬间就想到了当年夫夫对浮世所做的一切,原来她自以为是的当年从来都没有过去过,就这样一直阴魂不散地折磨着她的阿世!当年断骨磨肉的痛苦让浮世变成了一个脆弱的瓷娃娃,空有一身绝世武功,但一旦失了内力护持,摔碰之下都有可能导致四肢再次碎裂!

    不管心中多么惊涛骇浪悲恨交加,岩馨此时强笑道:“你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而且,我还会治好你。”

    拼尽全力,倾尽一生。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上这两句话。

    就在这时,啾啾的声音从耳后响起,岩馨转过身,不着痕迹地蹭了下眼睛,看到小胖鸟,就知道是沈立找来了,心中一喜。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沈立的身影就从桥端掠过,眼见他要上桥,岩馨连忙喝止他:“别从桥上走!”

    沈立嗤笑着扬声道:“你还真信那些鬼神之说?”

    “鬼呀神呀我是不知道,但是那桥下埋得可都是英雄中的英雄,你敢不敬?”

    沈立嘿嘿一笑:“你什么时候也看重这些了?”

    岩馨飞快地瞥了眼浮世,见他没甚反应,长舒口气,才道:“恁多废话!”

    沈立没再多说什么,终是脚下一点,从林中飞掠而来,没有上桥。

    到了近前,看到浮世,蓦然一呆,他惊道:“这是什么?”

    岩馨颇有些得意洋洋地道:“这可是我的阿世!”

    说着,她看向地上的浮世,却见有破冰之象从他眼中浮现,她不由一震:莫非他还记得自己?

    可紧接着,方才的那抹翻涌瞬间沉寂了下去,只有浮世的轻轻一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岩馨凝神细瞅了他片刻,才笑道:“是唯风告诉我的,阿世,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我若不喜欢,你会不这样叫我吗?”

    “不会。”

    浮世再没说话,似乎终是累了,阖上双眼。

    沈立借机将岩馨拉到一边,低声道:“这人是什么人?你和他什么关系?”

    岩馨神秘至极地道:“他呀……”顿了顿,她模仿着方才浮世的问话,道:“你知道什么叫压寨夫君吗?”

    “什么?!”

    岩馨捶他一下,示意他小点儿声:“总之,你们要像爱护我一样爱护他就是了。”

    沈立一脸被恶心到了的神情:“你确信我们‘爱护’你?”

    岩馨沉默了下,郑重道:“我确信。”

    沈立一呆,岔开话:“他怎么了?”

    岩馨一时迟疑:“全身骨折……或者骨裂?”

    “这么严重?!”

    岩馨沉默下来。

    沈立拍拍她的肩膀:“可别这幅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你。我们还是赶紧把人弄回去吧,他家在哪里?”

    岩馨转了转眼珠子,也拍拍他的肩膀:“我家就是他家。”

    隔世宫偌大一个宫却都是一帮废物,这么多年都没有治好浮世一点儿半点儿,她决定趁机把人拐走!

    可就在这时,一个嬉笑的声音突然响起:“可我们公子的家可不一定能成为姑娘的家。”

    岩馨一惊,凝神望去。

    红花桥另一边走出一人,花花绿绿的衣裳配上一柄团扇,手提一盏灯笼,灯笼外缘处攀着一枝桃花,却是唯华。

    在他身后还缀着两人,一个是白日里见过的季嫦,另一个粉衣女子和季嫦有些相似,却多了几分傲气与贵气,岩馨猜测,这定是季嫦的堂姐季雲开了。

    她和沈立两人,她擅长轻功暗器,沈立则擅长机关,若是提前布置,胜负不定,可现在匆忙应战,则必败无疑。

    岩馨心下叹口气,面上却笑嘻嘻地道:“哦,你们公子的家还不能成为我的家,那客房可成?”

    “姑娘的意思是……”

    “我去你们公子家做客,你看成吗?”

    沈立在一旁急道:“老大!”

    岩馨冲他打了个颜色。

    唯华瞧他二人互动,心里狐疑,面上却勾起轻笑,道:“唯华自是愿意扫榻以待的,可惜还得公子做主才行。”说着,他向后瞥了眼浮世的身形,眼中闪过一抹凝重。

    岩馨一脸殷切地蹲在浮世身边,盼着他。

    如有所感,浮世蓦然睁眼,眼底寒凉如冰。

    他微微侧头,盯着她,声音低沉清冽:“恕不能迎。”

    唯华略微诧异了一下,继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家公子不同意,看来姑娘只得另谋他处了。”

    岩馨早有所料,也不气馁,只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东西去哪儿了吗?”

    她见他不说话,续道:“等你好了,我立马就离开,可成?这期间,我会全力协助你们找到那东西!”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她俯下身,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喂,好歹是我把你给压‘碎’的,你就让我补偿一下,图个心安成不成?”

    说着,她捻起缠在他灰色长发上的一朵碗口大的红花。

    浮世冷声道:“我何必予你心安?”

    岩馨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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