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挨近北御史台,理应是肃穆森严之处,不过这几日近年关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右相赵昊元又称病告假,上上下下一干人等都越发的收敛——别人也还罢了,那位御史大夫王缪参起来人,基本属于六亲不认型,举止略有不妥都能被他洋洋洒洒书以万言按个有失官体的罪名,丢人不说,连累考功不佳,是完全无益之事。

    是以中书省上至正三品的中书侍郎,下至无品秩的通事舍人,个个都异常乖觉。连巫柘那样淘气的都埋头发奋,右手写累了换用左手,好容易骈四骊六的写完一篇祭天诏令的官样文章,自暖窠里摸过来的茶又是凉的,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碰”地撂了茶碗,一叠声的唤人。

    他脾胃虚弱,不禁冷物,随侍童子鹫舞来来回回换了五次茶,都没见他喝上一口,索性要了风炉银炭等物来,此刻正蹲在外头院里生火烹茶,闻唤忙笑嘻嘻的道:“公子莫急,略等片刻就好。”

    “等你?渴死老子算了。”巫柘笑骂道,站起伸个懒腰,踱过去看戚焕桌上摊的折子,最上面便是河西节度使关岚报吐蕃国有小股贼匪多次侵掠河州一带的茶马市,或是阻截往来客商以谋财害命,是故以常捷军偏将章某率军三千击之,屡战屡胜云云。他看着关岚随折报来的战况,唯觉不妥,沉思之际又犯了老毛病,把右手拇指关节放在上下齿之间啃咬。

    戚焕与巫柘同为中书舍人,不过他年纪略长两三岁,已经算是一年来被清换一空的中书舍人里年资最高者,偶尔顽笑,大家都尊称一声“阁老”,他这是去史馆调看档案方归,进来撞见巫柘这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毫不客气的给他一巴掌,“傻子,看出毛病来没?”

    巫柘用指关节敲着桌案,冷笑道:“三千精兵伏击小股人数不足五百的贼匪,竟然不能一次全歼,还有脸说屡战屡胜?”

    原来他看的是这个,戚焕大笑道:“有理,回来拿给赵丞相看,必有妙语警世的……只是平白无故的,哪儿冒出来这么一股成了气候的盗匪?我去看了河州一带戈壁确有不少匪徒。然则那年凤凰将军率军北征,扫荡之后都已经销声匿迹,这些人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会不会是党项人假扮呢?”巫柘沉吟道,说话间鹫舞捧进茶来,两人便揭过此事,不再提起。

    忙碌至晚,戚焕听说赵丞相病情沉重以至昏厥,因此约了巫柘一同去探望。丞相府也近,两人换了家常衣服,安步当车的前去。

    岂知皇帝知道赵丞相病重,命内官带了三百龙禁卫在丞相府守卫,往来探望的大小官员一律挡驾——真是匪夷所思。

    两人交换一个疑惑的眼神,戚焕笑道:“既然这样,咱哥俩不如上长庆楼喝两杯去。”

    虽说饮食之道变幻无穷,然而满长安不论哪家酒楼的菜肴都比不上丞相家厨的万分之一。长庆楼里新出了一款小食曰黄金糕,香甜柔腻,乃是巫柘的最爱,是以戚焕便约他去长庆楼。

    长安城并无宵禁,此刻华灯初上,路上行人如织,巫柘到底沉不住气,问道:“没听说过臣子重病,还要天子近卫守护的,真真奇怪哉也。”

    戚焕叹道:“我听说皇帝对赵丞相……咳,有些事,不如不知道的好。”

    两人便扯些闲话,哪知到得长庆楼前,里面居然灯火通明,人满为患,喝彩声震耳欲聋,也不知里面闹些什么。巫柘笑道:“老谭莫不是弄了没穿衣服的胡姬在里头侑酒?这样热闹。”

    他年轻心热,死命拖着戚焕往里挤,原来热闹的原因却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少妇,肚腹微微隆起,竟是身怀六甲,面前桌上零落摆了十多个酒盏,形制各自不同,所盛酒水也自不同。

    她醉颜流酡,顾盼之间,秀色夺人,正拿指尖敲着桌面笑道:“……已尝了十七种酒了,既然并无一样说错,谭掌柜可还要指教?”

    长庆楼的掌柜谭泛舟伸袖抹一把脑门的汗珠,这隆冬腊月,他急得如处伏暑时日一般,陪笑道:“仙人再稍等等,我家东主处还有一样珍藏了十多年的酒中神品,若不经您品鉴,恐怕要恼死在下。”

    说话间便有人火急火燎的自外面人群中挤进来,捧着一只黑黝黝的小坛,大声道:“借光借光……掌柜的,东家命拿这个过来……”

    围观众人一片惊奇之声,看那酒坛毫不起眼的模样,竟是所谓的“酒中神品”么?岂知酒一启坛,并无先前那些美酒的香气袭人,不少人都露出失望之色。

    巫柘脾胃不好,家规是不许喝酒的,戚焕也不好此道,见巫柘望向自己便低声解释道:“酒我不大懂,神品就是这个模样么?”

    谭泛舟取过一只白玉杯将那酒斟入其中,只见色作殷红,质略粘稠,盛满之后竟能凸出杯面三分有余。

    那少妇脸上略见惊讶之意,喃喃道:“想不到……”

    谭泛舟笑道:“请教仙人……”

    少妇笑靥如花,说道:“我若说得出来历,纹银百两掌柜不会再赖了吧?”

    原来竟是两人打赌这少妇能说得出任何酒的来历,百两虽不算很多,可是也够殷实人家过上三五年的日子了。谭泛舟笑容不改,说道:“自然,取银子来。”

    白花花的银子摆在大红纬锦织花衬着托盘中,分外耀目。此刻上下里面无数双眼睛,直盯着那少妇,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此酒是三十年前春南坊陈衢先生的手笔,其实他老人家独女降生时,已经酿过一批拟在将来女儿成婚时用以待宾客。这是他女儿六岁初学酿酒之术时特地酿的第二批——据说这中间还有个轶闻。”那少妇声音清脆,犹如珠落玉盘。

    “据说在合酵的时候,那小女娃不晓事,一个看不住,不知在酒中扔了什么东西,酿出来的酒,竟然是别有不同。此酒无香无味,其实可厌的很,需以一半新酒掺之才能喝。然而不论酒量多大之人,一盏即醉,故酒中同好称之为‘千日醉’。奇怪的是,她一个六岁的女童弄些什么扔到里面?问也说不清,及长大,又想不起了。酿作不过是那些东西,陈老先生再试多次,都无法再制出此酒——如今岁月匆匆,三十年一弹指,世间不知还存有多少‘千日醉’。”

    她一行说,谭泛舟一行赞叹,敬佩之意溢于言表,然而还未说话,便觉四周喧闹议论声小了许多。不用前导的侍卫驱赶,人群中自然而然的向左右分开让出条道路,有一男一女携手而来,锦衣华服,珠佩叮咚,略通斯文的见之,脑海无不蹦出“神仙眷侣”四字。

    巫柘悄声道:“瞧那位爷的衣裳竟然是五爪团龙暗纹,服色正黄,这位爷明显逾制了啊……身边那位娘子莫不是凤凰将军?”

    来的这男子戚焕却识得,正是新近赐封号陈王的李璨,当今皇帝的二哥,圣眷隆重那是不消说了,这件衣裳自然是御赐之物,因笑道:“未必啊……你说你惦记这些做什么?中书舍人还要管这些服饰逾制的大事,岂不是跟御史台抢活计?”

    他二人在人堆里悄声说笑,那厢看似端凝稳重的凤凰将军已经欢呼一声扑过去,结结实实抱住先前那赌酒的少妇,叽叽咯咯说笑不停,举止仪态娇憨若少女,哪里还有半分传说中的凤凰将军“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风范?连陈王李璨也唯有止步,摇头轻叹而已。

    谭泛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陪足了笑脸上前给陈王请安问好,又要往楼上雅座让。陈王李璨摆摆手,叹道:“疯子,还不快请恩人家去说话?哪有这么当众闲扯的道理?”

    凤凰将军这才答应了让那少妇,对方却轻笑道:“我辗转东归,路上手头紧,所以绕道来长安寻些零花,怎么就惊动了你。”

    谭泛舟听说,忙使眼色命人送上银子,她也不取,扬声笑道:“既然遇着凤凰将军,想必咱是不会饿倒路旁了,多承掌柜的厚意,这些银子就请在场的诸位街坊喝酒罢。”

    她此言一出,自然欢声雷动。巫柘出自豪富之家,这种视钱财如粪土的气度最投他所好,笑向戚焕赞叹道:“此姝辨酒通神,复又轻利重义,实乃妙人也。”

    戚焕含笑点头。

    原来那少妇便是于草原上救过凤凰将军、待茶集上陈家客栈的掌柜陈香雪,她此次自天山回来,路上盘缠不足,是以拐到长安来,在长庆楼以言语挤兑住掌柜谭泛舟,两人打赌辨酒之术,一连品鉴了十七种酒都无差错,哪知第十八种酒,谭掌柜竟然取来“千日醉”。她出身酿酒世家,春南坊陈衢老先生便是她父亲,合酵时往酒里扔了不知什么东西才酿出“千日酿”的小姑娘,便是她自己了。

    陈香雪为人爽朗,是天塌下来作被盖的人物,林小胖与她相处时日虽短,然而蒙她相救,复以道理开导,实是受益匪浅。离开待茶集之后,林小胖颠沛流离,无暇他顾,如今久别重逢自然要说起待茶集一役,又问老姚的下落。

    陈香雪笑吟吟的道:“自从那位拓跋皇帝带人烧了老姚的赌坊,她就立誓说天下匈奴皆该杀,所以愤而投军——如今已经在北征军做到参军的位置,有资格见到主帅齐王了。”

    她自然是说笑话,做到参军,也不过是有资格见到齐王而已,能不能见到还是两回事——依我朝军制,最高上将军,正一品,依次为将军、中郎将、校尉、别驾、长史、曹尉、参军、队正九品,至于队正之下的什长、伍长,都是不入流的职衔。老姚做到参军,便是一营之官长——每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位什长,各领十丁。在普通人来说,不到半年便领参军衔,已属升迁迅速,然而跟老姚那样身手一比却又嫌大材小用了,不过她那祸国殃民的脾气最易惹事,也不用多说。

    林小胖骇笑道:“果真么?我说瑛……啊齐王要急匆匆的赶在年下班师回朝呢,原来是有这么个祸害在那儿闹腾着……”

    两人一起大笑,陈香雪又说道:“北征军中的车骑校尉沈思,可是你的人?老姚说此子执拗淳厚是个大大的好人,叫你看紧了,别把人搁到北边不理不睬,若被坏人抢了去,有你哭的。”

    一别经年,沈思不知怎样了?林小胖自己迭逢惨事,此刻细想时,竟已经回忆不起他的模样,咧着嘴笑道:“不怕,沈思不会被坏人抢走的——就算老姚那么坏也不成。”她话是这么说,然而惴惴不安,生怕陈香雪透露出一丝老姚企图染指沈思的迹象来。

    陈香雪目光闪动,笑道:“放心,那次我特意拐到北征军大营里去看老姚,正赶上她因擅闯帅帐杖责五十,她的目标多半是齐王殿下。”

    “哦?”林小胖微愕之下,便觉合情合理,老姚最喜美色,岂有搁着瑛瑛那样的美少年不理,反倒对沈思有企图的道理?老姚魔爪雪亮,李瑛在劫难逃那可是出好戏,想也觉得好笑。

    两人凑到一起,认真对李瑛全身而退的可能性进行了分析,才起了个头,车厢外便有仆役报说到将军府了。

    出人意料的是骑马相随李璨甩蹬离鞍,竟然头也不回的跨过门槛,丝毫不似前头的斯文有礼。林小胖抢先跳下车,望着他的背影隐没在屋舍转角,自己去扶陈香雪的手空空伸在那里,连陈香雪下了车也不觉得。

    好容易回过神,见陈香雪挪揄的笑容,便叹道:“我不过是个借尸还魂的蠢人,似他这样神仙人物的心思,其实是不懂的。”

    陈香雪反客为主,携了她的手一同往里走,笑声清脆如珠玉相击,“到底是不懂,还是不想懂?这中间大大有区别啊。”

    薛长史闻报迎出来延客,请陈香雪至西院“长醉楼”,她老人家长袖善舞,连江湖轶闻也如数家珍,与陈香雪聊起当年洛阳武林大会眉飞色舞,击节而歌,林小胖唯含笑静听而已。这半日过得宾主尽欢,但是一挨人散,林小胖便赖定陈香雪求救武功。

    她知身处这个时代,现代枪械这种普通人也能操控的防身利器是不用指望了,而想武功高强,单靠自己苦练唐笑教的内功心法肯定是不行——又兼她心里有鬼,被李璨自丞相府接出来时,路上听人传说有女子辨酒如神,便猜是她,这下师傅送上门来,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陈香雪一则与她投缘,二则身怀六甲,正欲觅地静养,也就答应下来。她虽然不算江湖中的顶尖高手,然而教导林小胖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自称武功低微这回真正是误人前途,不许她喊师傅,两人索性磕头拜作金兰姐妹。

    虽然林小胖虽然才有孕两个多月,身形不显,但也不能似普通人习武一般摔打,只得听陈香雪讲解内功心法,或者摆摆招式,然而总归是寻着件事做,再不必回去单独面对李璨。有了这个借口,林小胖接连三五日都缠着与陈香雪联榻夜话。

    这日是腊月廿三,麻糖祭灶,民俗算是过小年了,陈香雪藉此板起脸来撵人,林小胖答应是答应了,然而直到磨蹭过晚饭时刻,这才一步三挪的回房去。

    岂知灯火黯淡,侍儿困顿,李璨早已经歇下。那个不知道是叫胭脂还是叫广花的侍女带着七八个小厮并小丫头迎出来,甜笑拜道:“将军辛苦,求将军恕罪,王爷近来身体不适,所以歇得早了些……”

    林小胖回首看夜色苍茫,天地虽阔,此刻也唯有这里是她的归处。她苦笑摇头,挥手道:“你们都歇着去吧,我不喜欢屋里有人伺候。”

    将军府名义上自然是她最大,这些不合皇家规矩的小事,倒也无人和她较真。她进屋撩起帐子,本拟悄没声的缩进床里窝一宿得了,哪知道李璨听见响动,略略睁开眼睛,见是她便模糊的说一句“……将军。”又复睡去。

    林小胖没听清楚,也没胆再问,自寻了一条被子到床里睡去,然而枕冷衾寒,翻覆睡不着,待静下心来细数李璨的呼吸声,才觉分外粗重。犹豫再三后方在他额头试探地摸了一下,果然是异样的温度。

    “吃过药了,御医说发了汗就好。”李璨合着眼说道。

    原来他并没有睡着,只是不理她,林小胖连忙缩手,说道:“是我把你吵醒啦,真对不住,要不我……。”

    她要怎么样,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讪笑着住口。李璨漫应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纹丝不动,半晌才道:“要不将军去别房歇息吧,免得过了病气,于贵体有碍。”

    林小胖这才想起那日赵昊元给出的中策里,有“安抚李璨”这条,只是亲历了云皓的挣扎,看过了唐笑的抉择,又见证了赵昊元的深情,实在是无法面对李璨,躲到如今,终于无路可逃。

    安抚二字背后其实有无限旖旎风光,然而主角之一换成林小胖,只得笨拙的凑上去和李璨说道:“别生气啦,我不怕。”

    李璨轻声道:“我怕。”

    那天赵昊元昏迷后救过来,遣退众人,她再追问上策他也不肯说了,只得问如何安抚——这个问题蠢到此后每每思之便要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如何安抚?赵昊元病中虚弱,抓着她衣襟的手其实没什么力道,然而她不知怎地还是被他拖近,近到两人的唇瓣只在毫厘之间,他喟叹的气息暖如春风拂面,道:“要我亲自教你么?”

    事实证明,林小胖实在不是个好徒儿,半天才期期艾艾的编出一套词来,说道:“你……你烧得厉害,我帮你物理降温吧。”

    物理降温这词现代而且半专业,其实质行动不过是把凤凰将军的身子塞进李璨被中而已。于林小胖的至大好处是寒冷的冬夜,有个超过三十八度的恒温热源可以取暖,感觉上是比独个就寝暖和得多。而李璨则任由她搂着自己却不发一言,身体一直在战栗中。

    惭愧之心大起的林小胖在他耳畔轻声道:“是我害得你很冷吧?”

    李璨声音温软好听,“是啊,不过现在好点了。”

    难得林小胖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回应道:“慢慢会更好的,行么?”在得到李璨“嗯”的回复之后便掖紧被角,心里忐忑不安,还以为要一夜不寐,却不知几时便已混沌睡去。

    朦胧中只觉得身畔的人挪动自己,复又俯在己身上做那亲近之事,渐渐仿佛有一阵阵酥麻沿着脊柱传遍全身,耳畔还陆续有他*的低语,也不知到底是梦是魇。

    一夜颠倒难明真幻,她朦胧睁眼,便见李璨清炯的眸子近在咫尺,两人之间再无衣物的阻搁,近至肌肤相贴。对望片刻,他先笑道:“傻瓜,睡的这么死,夜里失盗了也不知道呢。”

    仿佛又回到之前那个清贵优雅,令人见之心折的李璨,她此刻一点睡意也无,两颊飞红,喃喃道:“原来是真的……呀,你声音听起来好很多了。”

    “哦,想是昨晚发了汗的缘故。”李璨的双眸中似有宝光流动,“越性再试试,让我一次好利索吧。”

    他怕伤着她腹中的宝宝,动作极缓慢轻柔,没多时便草草了事,倒撩起林小胖的□来,索性埋头以吻试他身上敏感之处,他熬不住这般搜索,两臂合拢将她按在自己胸口,笑道:“小胖乖乖的别胡闹,看冻着你。”

    抬头看着他无限欢喜的容颜,连神经线条粗纩如林小胖,都生出满腔歉疚之心。

    李璨看懂了她的心思,轻声道:“我不耐烦管那些有没有的,人生百年,路还长着呢。”

    先帝教子女甚严,纵是年节时分,皇子皇女也不得迟于辰初起床,成年之后亦如此。这日薛长史着人再三速驾,李璨只作不理,林小胖却不知道规矩,只窝在他怀中听他的呼吸声,心下无限惶然,又盼着时间就此凝固才好。

    然而时光流转,岂能因人的愿望而停止?到头来还是要面对尘世种种纷扰,两人后来还是把早饭跟午饭合在一起吃的,食毕献茶之际,却有门上的小厮急急来报,说齐王府适才走了水,京兆尹正带人紧急救援云云。

    齐王李瑛在北疆征战连年,皇帝赐下王府,又何尝住过一日?还是因他腊月底要回来,李璨才奉旨整修过,又添不少仆婢,现他府上是长史官石詈带着小儿子石烬在管着,老爷子虽已经六十出头,可是身子骨健朗,精细之处是多少年轻人不及的,石烬又出了名的仔细人,这青天白日的如何能起火来——能惊动京兆尹,可绝非一般不慎失火——真是蹊跷。

    薛长史闻报亦急急赶来,依命在下首安坐,却不曾进言,且看李璨怎么说。

    李璨缓缓道:“婆婆,这火起的可真是时候——算来齐王也过岐州了吧?”

    薛长史点头道:“是,今早得报,已经到渭水河畔了,离进京不过一天的路程。”

    齐王李瑛班师回朝,原拟昨日就该到京,岂知路遇大雪,大军行路迟缓,是以迟了两三日。这不早不晚的,人还未回京,王府里倒起了一场大火。

    李璨笑问林小胖道:“你怎么看?”

    林小胖干笑道:“我不大懂,不过听妈妈……咳,我娘说,腊月廿四是除旧布新的日子,或许天意要齐王府……”

    李璨哪料到她会这么说,忙道:“傻子,你还是老实在家罢,这事古怪,少不得我去走一趟了。”他随即着人准备车马,命取出门的衣服来。

    薛长史含笑辞出,教胭脂、广花带着六个小丫头捧了冠服过来,伺候他更衣。也没有要凤凰将军回避的道理,是故林小胖只枯坐一旁,百无聊赖的望着他。

    李璨一瞥见她的模样,又气又笑道:“才说你傻,果然就扮出这副模样,给谁看呢?”

    林小胖干笑了两声,她是全无规矩概念之人,因此一句话不说,拿起脚便出去了。还是自己想了想,回身来自己撩起帘子一脚踩在门槛上说道:“我没什么事,去找陈姐姐说话,你……早点回来。”

    李璨并未回头,只向胭脂说道:“看见将军这么着出去,也不知道伺候着加件衣裳,胭脂姑娘近来也太大意了些。”

    胭脂此时正蹲在地上为他整理鞋袜,被这话唬得随势跪在地上求饶,广花也连忙带着几个小丫环陪着跪求。

    林小胖全然没经过这样的封建社会贵族立规矩的场面,因此要怔一下才明白,忙进来笑道:“是我不懂规矩,可不能怪到她头上去。”

    李璨这才回身笑道:“你不知道,胭脂几个是自幼跟着我的,最淘气没个正经样子。如今竟连将军的饮食起居也不管不理,大约过几日,连我也使不动她们了。”

    他虽话声轻柔,可那胭脂却骇得连连磕头,求饶的声音几要带着哭腔。

    林小胖含笑打诨道:“你这逻辑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外面是个大晴天呢,你快放过她们,带我出去逛逛成么?天天在家闷着,都快成石头了。”

    李璨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头,说道:“偏你会坑人,外头那么乱,小心被狼寻了去。”话是如此说,他还是依言饶了胭脂,只命人去请薛长史安排个妥当人来教导规矩。

    安排完了诸事,他便立等着林小胖换了衣裳出门。

    齐王府一带已经由京兆戒严,禁止通行。陈王的车驾自然畅通无阻,李璨在车里笑向林小胖道:“你可要嫌无聊了,其实来也不过是看看,可怜我一个月的辛苦啊,竟是白忙活了,六弟竟一眼也没看上。”

    林小胖心中一动,悄悄寻着他的手相握,口中说道:“李瑛瑛大人快回来啦,本将军甚是思念他啊。”李璨的手心干燥而温暖,并不是想象中的柔弱无力,林小胖又笑嘻嘻的补上一句:“不知道他现在还哭鼻子否?”

    李璨愕然道:“六弟打十岁起就没哭过,难道……”

    林小胖只是努力回忆起李瑛,觉得印象中的他象是那种遇事不顺便嚎啕大哭的少年,所以顺便扯句闲话,哪知道这种最低级别的蓄意诋毁齐王也要踢正铁板,干笑道:“我只是在给齐王的英明神武形象是抹黑而已。”

    李璨轻笑叱道:“无聊。”

    说话间便报已到齐王府,王府长史石詈忙迎出来,行过礼却挥退众人,悄声道:“陈王恕罪,里头乱糟糟的不便相请入内,且下官有急事禀告。”

    李璨挑眉问道:“哦?”

    石詈悄声道:“齐王今晨五更天时赶回来,歇了一觉说要入宫,结果不知怎地惹他大怒,烧了居处的房子还不许人救。”

    李瑛竟然提前赶回来?是什么能惹得李瑛失控?皇帝御赐的美人还是李琪现身燕州的消息?一连串的疑问,李璨忙道:“人呢?”

    石詈道:“已经进宫了……”他语意悠远,意思是陈王竟一点消息也无?

    李璨皱眉,向林小胖道:“这可是件麻烦事,你随我入宫吧。”

    林小胖可不愿意见那个曾经折磨得自己痛不欲生死去活来的狗皇帝,小声问道:“能不去么?”

    李璨略一思索,点头道:“也好,本来要带你去慈恩寺僧人舍粥的——如今就请凤凰将军自个去体恤民情吧,可好?”

    只要不去见皇帝,让她做什么都成,更何况是放她假去人间走走——跟着李璨,可不就是天上仙境?因此林小胖连连点头。

    李璨就派了藤黄带着几名侍卫随行,因问明了那慈恩寺只在一箭之地,她也不要车,也不坐马,安步当车带着几人前去。

    慈恩寺的地牢便是那时她受尽折磨之地,然而她却不知道。寺门前架起了三口大锅,由几名僧人分派,每人一碗小米粥,一个杂面窝窝。因有京兆府的差役协助着十多个僧人维持秩序,饥民倒不至于哄抢。

    林小胖立时便觉身在福窝中,倘若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沾了莎拉公主的光,而是带着自己的真身穿越,恐怕此刻便混迹乞丐之中。

    因此是幸或不幸,倒也难明。

    她尤在出神,却有一个僧人分开人群走近,身形清瘦,容颜憔悴,恍忽旧识。

    ~~~~~~~~~~~~~~~~俺是魂归来兮的更新线~~~~~~~~~~~~~~~

    长安繁华对于齐王李瑛来说,已经寥远如梦。

    太液池上的芙蓉,沉香亭畔的牡丹,明亮轩敞的凝香阁,幽长深远的千步廊,三年之后重归故地,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经不同了。

    他自顾自的想着自己的心事,连个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不屑做给眼前的皇帝看。不是自恃兄弟情深,也不是因自己统帅重兵,而是对皇权再无畏惧,是以看破,放下,心静如水。

    暴跳如雷的皇帝终于平静下来,面对明显在神游天外的人发脾气全然无用。要是别人大可以拖出去廷杖五十,但这个人不行。

    昔日青涩聪敏的少年蜕变成眼前冷静沉着的青年将领,就象是精铁忽然变成宝剑,间中淬炼的过程既不能见,凭空遥想,更觉得茫然。

    寂寥空旷的桂萼殿里,唯有他兄弟两个,李瑛垂手立在下头出神,皇帝则自顾自的端坐在龙椅上生闷气。

    足音渐近,李璨的声音自殿外遥遥传来,“臣李璨求见。”

    皇帝扬声道:“罗嗦什么,进来。”

    李璨笑吟吟进来,慢腾腾的行君臣大礼,全然不管怒目而视的皇帝和满面欢喜的李瑛,竟然还要三呼万岁。

    皇帝怒极反笑,叱道:“一个六弟闹不够,二哥你也来添乱,哪天我一口气过不来,死了也就算了。”

    “皇帝春秋正富,何来此言?”李璨笑道:“齐王年少,或有冲撞圣驾之处,然在北疆辛苦经年,足可谓赤胆忠肝,还请……”

    他这话前头还好,后面听着就不象了,没说完就已被皇帝一叠声的打断,“慢,慢,二哥你是说我……”年青的皇帝扶膝端坐在龙椅上,全无风度的亮了下雪白的牙齿,“……对六弟不好么?”

    李瑛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李璨这番作派是专给他看的,提醒他宝座上的青年男子已经不仅仅是手足情深的兄弟,而是泱泱大唐唯我独尊的帝王。是以他立时拜道:“瑛久历沙场,疏于礼数,是以铸此大错,求皇帝降罪。”

    他摆出君臣奏对的架势,皇帝却不理他这一套,向李璨道:“二哥来迟了,不知听了这段新闻没有。这位神仙……”他指指李瑛,叹道:“齐王经年不归,回来就烧了御赐的府第,原因却是为着朕赐的美人。”

    皇帝先前看宗正寺报来候父母品秩在五品以上的秀女名单时突发奇想,着人赐给齐王两名美女,也没有大摆香案的颁赐,只叫齐王府的长史官来,言是为伺候齐王的起居。

    按说齐王既无王妃,复又久羁北疆,做皇帝的兄长赐两个婢女也不算什么大事,不知怎地就惹到了李瑛?

    这要是换做其他将领,率军回朝,未奉诏即私自入京,罪一也;火烧御赐府第,罪二也;不需深究,只此两条就足以诛九族,更遑论其它?虽说兄弟情深,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

    想到此处,李璨笑道:“按理说,齐王轻慢御赐,复行止失常,实属欺君枉上,当诛九族,不能轻纵。”

    他话气轻松,哪有一点象是建议皇帝将包括在场三人之内的皇族全部杀光的意思?连皇帝也忍不住要笑,忙又板起脸道:“有理,皇子犯法亦应与庶民同罪,依陈王的意思,要怎么样好?”

    李璨笑道:“皇帝赐宅第、美人,都是为着体恤齐王在北疆辛苦,哪知齐王年少气盛,竟然辜负圣恩,其情可悯,其罪当诛。然齐王威镇北疆,是我大唐的栋梁,又当此用人之际,不如权且记下,来日一并发落。”

    皇帝笑道:“朕还道陈王怎么也要改判齐王个号枷三日呢,竟然如此敷衍了事,‘来日一并发落’,是要朕等到何时啊?——六弟,二哥可又给你约下来日的罪过了。”

    李瑛也不由得要笑,说道:“臣弟惶恐,愿领责罚。”

    皇帝点头道:“既这样,听说左相王阗家的二女儿王佑,生的模样极好,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陈王就去做这个大媒,聘来给齐王做正妃吧。”

    上官雨烟致仕,新晋左相王阗,为人执拗,然则正直勤奋,颇有清誉,虽为官近二十载,故交门生也绝不在少数,却极少往来,在如今这党朋横行的朝廷中也是异数。他的两个女儿,一名佐,一名佑,都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才女。王佐今年报了重病,王佑则年龄未足,皆不能参选秀女,如今将王佑聘给李瑛,也算年岁相当。

    事前皇帝一点口风也未露出,不知是早有成竹在胸,还是临时起意。李璨才要叹息,李瑛已经说道:“万万不可,瑛已有属意之人,求皇帝收回成命。”

    他的声音朗朗有如冰玉相击,其意甚坚。

    属意之人?

    李瑛的心心念念苦恋的人,其实早已经不是秘密,便是昔年名震北疆的凤凰将军,李璨的妻主。

    李璨躲过皇帝的震惊的眼神,强笑道:“臣说还没做过媒人呢,就这么被齐王辞了,真扫兴。”

    皇帝冷冷道:“果然扫兴,李瑛你一去数年,即便当年有属意之人,定然也早属他人,与你再无关系,何必自苦?”

    李瑛轻声道:“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其实是说的人不知道,能深缅苦海,也强过了遥不可及的隔岸相望。”

    他此话虽痴,却显见情根深种,已然不能自拨。

    李璨涩声道:“乱点鸳鸯最招人厌,齐王既然已有心爱之人,皇帝不如算了罢。”

    皇帝握紧拳头,复又伸展手掌,如此再三,恨声道:“算了?若没他那‘心爱之人’便随他胡闹又何妨?既生在皇家,不怕没人肯嫁。可是你看看他这模样,跟失心疯有甚不同?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可有一刻将他放在心上?”

    李瑛晶亮的凤眼中有一抹黯然闪过,他的答案是,“人生百年,哪能事事如意?我将她放在心上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瓶颈中,只有这一点啦,大家凑合看,周六至下周一去参加一个封闭式培训无法更新,周二再见啦~~~建议众亲自力更生动手写番外啊,奸笑ing~~~~

    08.1.24赶着继续战斗,中午来了再聊,亲别。

章节目录

凤凰将军列传之桐荫片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禁忌书屋只为原作者君随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君随缘并收藏凤凰将军列传之桐荫片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