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仿佛又回到了院子里的秋千架下。秋千架上种满了开着橘色小花的藤蔓,一圈一圈,缠绕着秋千架子开出鸳鸯结。

    我的脚悬浮在空气,一晃,就好像是要飞到了天空上面去。不过我不想飞上去,因为天空下是娘亲在厨房里做香甜的桂花糕,爹爹在教两位哥哥打拳,一双姐妹在一旁的石椅上刺绣或捉蝴蝶。

    我又闻到了娘亲身上带着的妇人特有的奶香。我安静地躺在襁褓中熟睡,我被娘亲放在摇篮里一摇一摇地哄着,那首歌谣萦绕在我的耳畔:“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那年我已五岁有余,还是喜欢躺在那摇篮里的感觉,听母亲的歌谣,渐渐沉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楚宴,也是那么一个夏天。我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摇啊摇,仿佛由回到了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小脚晃啊晃啊,飞在空中,却飞不上天空。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陌生俊秀的小男孩子就站在我的身前,穿着黑色描金边的长袍,一脸的傲气,眼睛却是不住地在我坐的秋千上贪婪地瞥上几眼,是那种渴慕、期盼的眼神,那层不屑只不过是伪装罢了。

    我知道他,他叫楚宴,是楚国的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宫里可不会有秋千,就算有,他也一定没有机会玩。我问他:“你要玩吗?”他眼睛一闪,露出愉悦的惊喜,粉白的小脸浮上一抹红晕,随即又被一脸的讥笑和不屑取而代之:“哼!你以为本太子稀罕吗?本太子想要什么没有!才不会同你们这些贱民一起玩这些幼稚无聊的游戏呢!”

    我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咬了下嘴唇笑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大两三岁的男孩子,不满地“切”了一声。

    他恼了,怒瞪着我道:“你笑什么?”

    “我啊。”我晃了晃秋千,绣花鞋子上的红色流苏开出曼珠沙华般妖艳美丽的姿态。我抬头看天空,右手捂着心脏那里的位置,说:“你啊,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明明自己很喜欢,却装得满不在乎。你的心,一定,一定很痛很痛吧?”他听得有些怔怔然,眼神懵懂地看着我,眼睛像是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读不懂。

    我晃了晃脑袋,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从小生长在皇宫里,都是由宫人们照顾长大的,能见你父皇母后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虽然锦衣玉食,可是当你坐在你的金色大床上仰望窗外的黑夜时,不会寂寞么?不会觉得孤独么?”

    他又是惊又是怒,想不到我这一个五岁的小丫头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随即而来的便是被揭开伤疤的痛苦、恼怒、愤恨,就像是被人生生打了一个耳光一样,什么脸面都没有了。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小小的人,说话也口不择语,哪里懂得这些出身在皇室的人打小都非常敏感多疑,不想我的这一番话竟被他听出了嘲讽鄙夷,他极怒,跺脚跑开了。

    此后我们的相见就要从六年后说起。但是那日的梁子就在他的心里结下了,并且没有随着时间而被遗忘在风沙里,反而像一颗种子一般种在了泥土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渐渐地生了根,发了芽。我十一岁的生辰里是在隆冬的鹅毛大雪中度过的。娘亲做了好大的一碗长寿面给我,奶娘和福嫂纷纷对我说着吉利话,年年如此,只是今年的,颇有些牵强,长寿面做的也不同往日的好吃了。

    这家中已经是中剩下我们这几个了,细细算起来,也就只剩下我和娘亲两个了。吃罢了面,说尽了吉利话,娘亲的午觉从黄昏后结束,万家都点燃了灯火,登高望去,汉城内外仿若银河,繁星点点。

    我在孔明灯上写下:娘亲百岁平安,笑笑倾国倾城。

    我笑看着孔明灯高飞于天,融进浩瀚的夜空之中,随着风飘入皇宫深深的宫门。

    最后的最后,该平安的没能平安,不该倾城的,却倾了国、倾了城。

    从前的我还未知“红颜祸水”,我只知我是一个女孩子,同别的女孩一样喜欢胭脂步摇、粉妆倾城。而那时候的我不能再用平凡来形容了。我继承了爹爹和娘亲的美貌,还是孩子的我就已经开始显山露水,容貌之艳就不像是一个孩童,并且这样的美丽随着流年一点点地增加。

    娘亲说,这是你的福,也是你的祸。要知道,福兮,祸所依。

    祸?何来的祸?我每日对镜贴花黄,看着镜中美艳的女孩,心情都是明朗的。

    娘亲从东厢房的房门走出来把我拉进房中。她的手中拿着一盏玉露蜜水,我刚想接过,却被她一手挡开了,我怔怔地看着她,有些明白她今晚为何如此肃穆了,定是要与我说些重要的事情。

    我垂首敛目,眼观鼻,鼻观心。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案桌上的烛火被窗外的风吹得忽明忽灭。娘亲起身过去关上窗,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娘。”我犹豫着开口叫了她一声,她的脚步骤然一顿,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月光勾勒出她窈窕美好的身形,墨色一般的长发用一支木簪挽起,淡妆素颜也没得不像话。她真像是月宫的仙子,年轻又美丽,不像是一位年过三十的妇人。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得她缓缓道:“笑笑,我们倾家曾今欠了楚家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要用永生永世的时间来偿还,如果你愿意承受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就活;如果你不能面对以后的一切,就死。”

    “倾家的每一位儿女都要为现任的君王付出自己的所有,如果你想活,那么以后你便跟在太子的身边,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听他的;如果你做不到……”

    她顿了一下,在面上抹了一把,回头看我,眼眶却是通红。她道:“如果你做不到,那么现在就喝了这盏玉露蜜水,它能让你舒舒服服地离开这个世界。”

    死?我不要死,如果我死了,娘亲怎么办,以后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就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一位广寒宫的寂寞仙子了!我不能让娘自己一个人活着,我要陪她一起活着,我要,握住自己的命运。

    那时候是这样觉得的,以为我选择的是自己掌握命运。我站起身,走到案桌上,在娘亲悲痛的目光中把那一碗玉露蜜水摔在地上。我回头看娘亲,无比坚定地说道:“娘亲,我会好好活着,我不要让你自己一人孤独活着!”

    娘亲的唇动了动,落下两行清泪,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抚摸着我的发线,哽咽道:“傻孩子……”

    是啊,傻,真是傻啊。因为我姓倾,所以注定了我的命,怎么握?看不见的,如何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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