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样说,傅家一家五口,还是在大年初二回了一趟江都邵家村,拜望一下傅家老两口,打算吃过中晌饭便家去。正好那日傅氏也带了钱家表兄表姐过去邵家村,小一辈们见了,分外地亲热。

    然而,江都傅家的日子,这两年明显地过得不太行。即使是新年里,傅香儿身上穿的袄子也只是半新的。不仅是傅香儿,几乎傅家的小辈,几个堂兄们,几乎个个如此。而傅老爷子和老太太,这次看来,则更显出苍老之态。老两口见到傅正还是很高兴的,但是傅老爷子勉强出来坐了坐,就又回了屋去,傅老太太解释说,老爷子是老寒腿,不能吹风。

    江都傅家几房之中,过得最好的要数四房。王氏前年生了一个小子,行六,与哥哥们一样,得了个单字为名,叫做傅宗!(傅春儿:囧,原来是正宗……)听说那王氏,直到生产前一日还在地里劳作;月子里头,王氏居然还抽空把自家养的猪给喂了。江都傅家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傅小四这个媳妇既能干,又勤快,只是在钱财上太“把细”了,防着傅家长房与二房像防贼一样。就这一点,在邵家村中,一样惹人非议。

    傅春儿则觉得江都没有了傅兰儿,只剩一个愈发“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傅香儿,便再无什么特别糟心的事情,一样与钱镜儿聊得很高兴。倒是钱铄,与傅春儿打过一个招呼之后,就再也不往女娃子那边凑了。无论钱镜儿怎样招呼他,他都只讪讪笑着不过来,只与傅阳在一处说话。

    中晌饭之前,傅老实的二哥傅元德找了傅老实,叫上他一起去田边“聊聊”。两个人一直说到开席之际,邵氏亲自去将两人唤回来的。傅老实一脸的为难,而傅元德面色也不太好看,傅春儿坐得远。只听见自己二伯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傅老实,说:“老三,这点小事你都做不了主,不是在把你二哥往外推吧!”

    大伯傅元良就问傅元德什么事。傅元德又偏偏不肯说,坐在那里生闷气。因此男人们坐的那一席就闷闷的,衬得女眷这一桌谈论得越发热烈。

    傅老爷子没有出来就席,傅老太太端了饭菜进去,老两口自在房里用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席间气氛还算是比较轻松。

    金氏、邵氏、傅氏、杨氏,都是有儿女的人。眼下都是开始慢慢地为儿女寻摸亲事的时候。而四房的王氏。她儿子尚小。还管不着这些事情,便抱着小六只管在席上吃喝,仿佛这边吃着不要钱一般。傅家几位女眷看了这副吃相,都是面露不虞之色。然而王氏却不理不睬。只管挑最好的吃,还挟了不少给儿子。便宜么,能占一点是一点。

    钱镜儿与傅春儿听到在座的长辈渐渐说到了自己身上,互视一眼,一起起身告罪。傅氏与杨氏相互看了一眼,都为两个知礼的女孩儿感到骄傲。然而傅香儿则是一副木然的样子,坐在席上只管把饭菜往嘴里扒。

    钱镜儿与傅春儿来到厨下,见四下里无人,钱镜儿便对傅春儿说:“春儿。我要审你——”

    “这个人可真是疯魔了,”傅春儿笑道,“好端端的,没的说这些疯话做什么!”

    “你且不要狡辩,当日我哥哥住在你家。可有什么事发生不曾?”钱镜儿半是玩笑,却妆了严肃脸问。

    “没——”傅春儿的声音一下子小下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向钱镜儿交底,想在钱家争取一个同盟。

    钱镜儿听她说完,突然问:“我哥哥也算是能干,人才么,虽然及不上傅阳哥哥,但是比起你们家其他几个表哥,总不算差了吧。你为何——看不上?”

    傅春儿突然觉得钱镜儿是替钱铄来做说客的,她想了半日,才勉强说:“镜儿姐,铄表哥人真的很不错,只是我一直将他当哥哥,从没往别的想头上去想过。将来……只怕也是改不过来的……”

    钱镜儿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抿嘴笑道:“你这个想头,与我一样。”她压低了声音对傅春儿说:“我娘问过我,想不想嫁到广陵你们家去?我也是这么说的,傅阳哥哥,确是不错,但是……我还是觉得仙女镇上,住惯了,自由自在的,我不太想去广陵城里。”

    傅春儿紧张了半日,听她冒出这么一句来,失声笑道:“瞧你这个没羞没臊的……”

    刚说到这里,只听堂屋里女眷席面上“哐当”一声。两人都吓住了。接着杨氏的声音响了起来,问:“弟妹,你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王氏似乎嘴里还含着东西,含混不清地说,“就是这个意思了啊——”

    傅氏也很焦躁,问道:“小四媳妇,人言可畏,这等捕风捉影的话岂能乱说的。”

    “吓,你们三房都要攀上贵人了,难道还不给人家说。”王氏这时候好不容易将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话说得清楚。

    “你这分明就是诋毁……”杨氏毫不客气地回了过去。她这话说了出来,连男人们坐的那桌都静了,大家都停下箸,望着女人们这边。

    钱镜儿拉住了傅春儿的手,示意她千万沉住气。表姊妹两个,离着堂屋远远立了听着。

    “三弟妹,”大伯娘金氏出面打圆场,“这城里吹过来的风言风语,也许是四弟妹听岔了,她眼下只是说出来给三弟妹听而已呢。”

    谁知道王氏丝毫不领情,说:“大嫂,人家这分明是已经攀上高枝儿了,又不肯提携我们这些乡下亲戚。我哪里听岔了,人家广陵城里传出来的话,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是春儿要嫁入黄家……”

    杨氏与傅氏同时喝了一声:“够了!”

    席面上,只有邵氏没有说话,她没有女儿,但是刚才听自己丈夫与傅老实嘀嘀咕咕的,知道求广陵傅家的事情不成,此刻心里也没什么好气,便什么话都不说。

    “你们有脸做,我有什么没脸说的。老三家是要将春儿送到广陵黄家去做妾!”王氏大声说了出来。

    相隔不远的两处席面都静极了,“啪嗒”一声,不知道是谁的筷子落了在地上。

    傅香儿这会儿突然伸出筷子去,挟了一筷子肉就要往嘴里送,被金氏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将肉都掉了在桌上。

    “大嫂你也不要撇清,我昨儿还听见你将这事儿说给村口绍二他们家。邵二家的不是还恭喜咱家攀了一门好亲么,你不是还受着了么?”王氏别的本事或许不大,拖人下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金氏面上马上就一片白一片红。

    傅春儿在一旁,只觉得“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瞬间涌到了脸上。钱镜儿担心地看着她。“这个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傅春儿心想,“或许是黄家真的有此意,着人来打听自家的事情,才会有这般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她的后槽牙一时又开始磨了起来,果然只要沾上黄家就没好事啊!

    杨氏被气得肝疼,这时候将筷子朝桌面上一放,抱起傅正,回头道:“老实,阳儿,正儿,还有春儿,我们走。”

    大伯傅元良连忙站起来,他是傅家家主,傅老实又是他的亲弟弟,这个稀泥他无论如何都得和一和。

    “老三,你劝劝三弟妹,这大过年的,不就是一点闲言碎语么,来来来,一家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傅元良笑着去拉傅老实。

    他哪里知道,对于傅老实来说,儿女是他的底线。

    这两三年来,广陵三房与江都傅家的来往渐渐少了,随着傅老爷子逐渐将家主之位传了给傅元良,傅老实自己恐怕未有察觉,但是他对于江都傅家越来越淡漠生疏,原先那种对傅老爷子既敬且畏的感情,随着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已经快要消失殆尽了。因此此刻傅元良指望傅老实能像原来一般的隐忍,显然是不能够了。

    “大哥,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若是你家闺女被人这么说嘴,你会觉得是闲言碎语这么简单?”杨氏说话直切要害。傅元良登时就被憋了回去,他一时羞恼,脾气全发作在自家那个不省事的婆娘身上,对金氏说:“你,赶紧去村口邵二家,把事情解释清楚,记得咱们老傅家压根儿就不会出送闺女去做小的事情。”

    金氏喏喏地应了,心里想,单去邵二家有什么用,邵家村里怕是都传遍了。

    杨氏还是气得不行,对傅元良说:“大伯,我们三房原是已经分家出去的旁支,好歹算是一房亲戚。大伯,江都几房怎么做自然在你们,可是旁人也都看着。”

    “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也是清白家声,儿女的婚事上面,我们行得正坐得正,就不劳大家’关怀’了。”杨氏甩下这句话,与傅老实一起,带着广陵傅家的几口人往外走着。

    傅元良搓着手,不敢去拉杨氏,只好上前劝傅老实,说:“老三,你看看,怎么就为了一句闲话,饭都不吃了?”

    傅老实看了看他,说:“大哥,闺女的名声,这样大的事情,我若是你,哪里还能吃得下饭。”说着他拍拍傅阳的肩膀,低声道,“咱们走。”

    傅元良一直追到门口,也没有能够将傅家三房的人追回来。他回头看看,自家几口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女儿在内,都已经若无其事地又吃了起来。他心中哀叹一声,知道以后与傅家三房的往来,怕是慢慢地要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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