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见傅兰儿,她打扮得可比上回还是新嫁娘的时候又精致了几分,头上插了一支赤金的双股凤钗,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明晃晃的就是赤金,显得又大又沉。她穿了一件大红色十样锦的褙子,总算是像个大户的少奶奶了,只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爆发气,总是好像这好衣裳是第一次穿一样。

    傅兰儿却一屁股在钱铄平时休息时稍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笑着说:“春儿妹妹,这次我可学乖了,管他那些什么薛家和戴家的妆品,都及不上咱傅家出的好。这可不就是到妹妹家的铺子里讨一两件好的。”

    她后面那个婆子,却不是上次跟着傅兰儿出门的那个婆子,眼前这个满身都透着精明气,一进铺子,一双眼睛就溜溜地看着“馥春”铺子里的货品,口中说:“娘子上次回来,满口子地夸自家三老爷铺子里出产的妆品好,眼下看起来……”

    眼下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么!那婆子显然不会轻易说傅家什么好话。然而她手下可不慢,一点都不含糊地已经在柜台上挑选起来,时不时打开香粉的样品,使劲闻上一闻,将合用的都放到一边。

    傅春儿白了那婆子一眼,看着坐在椅上歇脚的傅兰儿,知道她自己面上装出百般待见自家的模样,却吩咐手底下的人可以随时对傅家的出产“踩一脚”。

    好样的傅兰儿,傅春儿简直就想要喝一声彩。她觉得这个大堂姐似乎也已经精明了不少,不复当日在自家铺子里梗着脖子叫自己低头时的那种楞劲儿,想来宅门里的日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竟然能令傅兰儿长进!

    旁边钱铄倒是十分尴尬,他到广陵府来,确实没有去拜访傅兰儿,连知会一声的打算都不曾有过,所以眼下傅兰儿问起。他自觉地有点理亏,有点讪讪地不敢开口。而傅兰儿指了自己的婆子阴阳怪气地说傅家铺子不好,钱铄也一时搓手,没什么办法。对他而言,两头都是亲戚,都一样是舅舅家的姊妹,得罪了哪个都不好。

    “刚才是什么人指着这间铺子说是比薛家和戴家还要好的?”铺子外面又是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

    傅春儿一敛眉,又来了一个婆子。

    傅兰儿倒是像被蛰了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见铺子外面过来一位打扮比她还要富贵的小姐。扶着一个丫鬟的手。正立在铺子前面。打量着当初纪燮书写的那副招牌——“馥春”。她身前有个媳妇子,看面相就是牙尖嘴利的,站在傅家铺子跟前,冲着里面的人连连冷笑。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九九重阳那日在谷林堂给傅春儿没脸的田紫茹小姐。她此刻正绞着手里的帕子看着傅家的那副招牌。她早已托人打听到了傅春儿的家世,自然也晓得她的闺名,这会儿想起纪燮那日说起这副招牌就是他亲笔所题的,满心里就像打翻了佐料瓶儿,什么味儿都有——

    田紫茹却没有将纪傅两人的关系想正。至于当日的事情,她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只认定纪解元想要故意推脱,又或是那黄宛如正好从中作梗,因此找了一家普通商贾之家的女。挡住自己大出风头的机会;而眼前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会望正处去想,只当傅家当日求上纪燮的门,就是求的这两个字。

    对了,一定是这样。在纪解元不知情的情况下,请他写上这样两个字,回头傅家就可以这样死皮赖脸地赖上纪解元。

    田紫茹这样想着,后槽牙磨得格格响,脸上的神色更是不善。她手下的婆子见状,更是来了劲,又将刚才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却也不晓得刚才那人说的话也是反话,结果本来两处差不多阵线一致的,反倒对立了起来。

    傅兰儿带来的那个刘家的婆子,本就是个惯会挑事儿撒泼的,看到傅兰儿面色不善,立即三言两语,与田家那个媳妇子“战”做一处,两人你来我往,说得口沫横飞。钱铄有心相劝,却劝不出口,只因这两人实在太“会”说话了。钱铄一时大急,生怕将上门的主顾都吓跑了。好在这会儿大晌午的,街面上人不多,不仅没什么主顾过来,连围观的人也不多。

    田紫茹看看吵得不像样子,甚至有些损了她大家小姐的面子,当下喝住了手下那个媳妇子,冷冷地看了傅兰儿一眼,说:“你这身衣衫,起码也得是上了四十的妇人才穿得。”她看着傅兰儿脸上陡然升起的怒容,不禁心中一阵痛快,似乎狠狠地这样“毒舌”一番,胸中的郁结会减轻一二似的。她在宅门里,看到乌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算少,当下有添了一把火,“别是扶正了的,穿了正房妇人的衣衫出来摆脸吧!”

    傅兰儿成亲之后,在内宅之中,刘府上下敬她是新妇,家中又没有长辈加之刘大志是家中的顶梁柱,没有人敢对这位新奶奶不敬的,因此她说话做事之际,总算没有掩不住骄矜之气。她跟着内院的一些媳妇婆子,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一些拿腔作势之道,晓得喜怒一旦形于色了,就是占了下风。只是她还不曾遇到这样一上来就不客气地打脸的人,一时胸中的火气上来,已经把最近学到的东西七七八八忘了个干净,冲着田紫茹就已经冲了上去。

    傅兰儿如此恼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她家中虽然人口简单,但是刘氏族中七七八八的亲戚也不少,时常有来走动的。不少人都惊异于她的年岁与刘大志相差如此之大。有些人也听说了她当日定亲是“吞婚做”的,渐渐的,就有传言出来,说傅兰儿嫁进来是填房,是刘大志在松江府娶的妻房殁了之后,想到要在广陵府落叶归根,这才迎娶的一房妻室。等到傅兰儿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时候,谣言已经传遍了,她连当初是谁先嚼的舌根放出的风声都不知道。

    田紫茹口中所说的什么“上了四十的妇人”,又是什么“扶了正的”,犯了她的大忌。眼前这名女子她又不曾认识,就算是穿得再体面,这样只带着两个人走在大街上,傅兰儿自然不会觉得她有多大的来历,盛怒之下就直冲了过去。

    田紫茹旁边的丫鬟与媳妇子都像傻了似的,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自己冲上来动手的妇人。两人反应慢了一拍,傅兰儿已经双手搭上了田紫茹的肩膀,将她重重一推。

    田紫茹脚下后退,偏踏中了一块青苔,脚下打滑,整个人失了重心,尖叫了一声就往后栽了过去。

    傅春儿大惊失色,她多少知道田紫茹的身份,这是在自家铺子前面出的事情,生怕给自家铺子的生意惹来麻烦,赶忙来扶,却被傅兰儿挡在前面。

    田紫茹仰面朝天就这样栽了下去。

    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拽住了田紫茹,将她往旁边那个媳妇子怀里一送,另一头,那人一只手就一抬,挡住了傅兰儿,说:“大堂姐,休要无礼!”

    傅兰儿暴跳如雷,一张脸紫涨着,可是她总是个成婚未久的小媳妇,总还顾忌着一两分颜面,当下对傅阳说:“三弟,你来得正好,这个女娃带了人来欺负你堂姐,对了,刚才还说了不少你家铺子的坏话,想来是个上门捣乱的。”她一伸手,指着田紫茹,说:“快快与我教训教训她。”

    哪知道傅阳不理她,而是向站在铺子门口的钱铄问了一声,说:“表弟,这店门口过来的几位都是主顾么?”

    钱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心想,哪里就是主顾了,傅兰儿显然是过来顺东西的,而田紫茹,则明显是上门来找碴的。但是傅阳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乐得下台,便把傅兰儿那个婆子刚刚挑得几件香粉,每样包了一盒,用纸包了扎好,直接往那个婆子怀里一塞。傅兰儿冲着这边就翻白眼,她可是想好了,在堂弟家铺子里多拿几件,正好回去刘宅可以给那些远房亲戚和下人的女眷做人情,反正无论是堂弟还是表弟,都不好意思问她要钱。而钱铄这一推,就将她的如意算盘给打碎了。

    接着钱铄转头去招呼田紫茹一行,试探着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要进铺子来一观?”

    田紫茹带来的那个媳妇子与丫鬟都极其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而田紫茹此刻,却像是在梦游一般,神思不属,死死地咬着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不禁扶了扶刚才傅阳扶着她上臂的那个位置——她长到十岁之后,就算是亲哥哥或是堂兄,也不曾再有过这样的接触。

    她又偏过头去瞅了瞅傅阳,见他年岁不大,是一名俊秀少年,面貌英挺,虽然是一身布衣,可是却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清逸之气,没有寻常商贾人家的市侩之气。田紫茹心中一动,竟忍不住拿他与纪燮、甚至是自家亲戚中的少年男子相比起来。

    傅春儿、傅兰儿,还有田紫茹带来的丫鬟和媳妇子,一时都会错了意,以为田紫茹刚才被傅阳伸手相扶,反而伤到了臂膀。田家的丫鬟上前连忙搀扶田紫茹,问:“小姐,没事吧!”

    田紫茹这才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摇头道:“没事——”当下也顾不上接着与傅兰儿置气了,连忙叫上人,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就往埂子街上拐了过去,直到走出二里多地去,这才歇了下来,等了等后面追来的丫鬟和媳妇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面孔,觉得一片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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