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历川是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的,他没有立即睁开眼,身上的伤叫嚣着折磨他的神经,但他忍住了没有妄动。事实上他也没办法进行大的动作,他能感觉到四肢的酸软无力,丹田里一丝真气也没办法凝聚起来,应是被下了软筋散一类的药了。

    静等了会,感觉不到空间里有其他视线存在,薛历川这才睁眼,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入眼的不过是普通的车厢内壁,空间适中,能容纳四、五人,摆设不多,他是躺在靠里的软塌上,很难接近车窗,位于左侧车窗的软塌前横着一条长案,案上摆着茶水点心,盛着茶水的杯子还在冒着热气,显然有人刚离开不久。

    车厢外有交谈声,隐约间听不真切,薛历川凝神屏息,也只断断续续听到“傅卿莲”、“武林庄”等字眼。

    薛历川心中疑惑,却又理不出头绪,正纷乱中,突听外面有人提高了音量道:“我进去瞧一瞧他。”

    薛历川忙闭上眼,放沉呼吸,摆出昏睡的样子。

    很快有人掀帘走了进来。听动静进来的不止一人,来人的视线带着探究在他身上打量了好一会,然后才听其中一人询问道:“怎的还昏迷着,不会有事吧?”

    这人的声音温和清亮,语调里难掩少年人的灵秀。薛历川听着只觉有些熟悉,一时却也想不起是谁。

    却听雷无宗带着莫名笑意的声音道:“雷某下手自有分寸,客人尽管放心。这位大人底子好,身上不过是些小伤,这会儿已经醒了,怕是不想跟客人您相见呢。”

    见被人识破,薛历川也不再伪装,猛的睁开了眼。

    他面容冷竣,眼含戒备,虽毫无动作,却仍像是头择机而噬的兽将面前的人吓退半步。

    “雷某已经用药化了他的内力,他现在手脚无力,客人不必害怕。”像是要证明自己话里的真实性,雷无宗上前狠狠一拳砸在了薛历川腹部。

    他这一拳没用上内力,但仍让薛历川痛苦不堪,反射性的弓起身体,抱腹干咳不已。

    先前那人见状忙道:“雷馆主不必如此,我并不想要他受皮肉之苦。”

    雷无宗撇嘴无趣道:“既是这样,雷某就先候在外面,客人要怎样请随意。”

    等雷无宗出了车厢,那人才舒了口气。他缓步踱到薛历川左侧坐下,从长案上取了只空杯,为自己添了杯茶水。

    “薛侍卫长,许久不见!”

    薛历川愕然抬头,盯着面前之人哑声道:“十六王爷?!”

    眼前人锦衣玉冠,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贵公子的风范气度,面容俊秀,眼角狭长上挑,不笑时也似含着三分笑意,生就的一双多情目,唇角微翘形成个笑弧,总像是噙了一丝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羞怯,正是以前在宫中时时得见的十六王爷。

    十六王爷举杯欲饮的动作顿了顿,含情带笑的眸中染上愁苦,唇角笑弧弯折显得分外委屈:“我如今不过是逆贼逃犯,称不起王爷的名号。”

    薛历川不语,都以为十六王爷早已远离京城,没想到他竟会在皇城脚下出现,而他此时跟雷无宗交易抓自己来的目的也无从得知,当下只能小心戒备,以不变应万变。

    十六王爷等了会,见薛历川始终不应声,少年灵秀的脸上很是沮丧,急急解释道:“这次确实是我对不住你。只是我与袁烈情同手足,因我一念之差,害的他家破人亡,可怜怜儿尚幼竟要遭受那种折磨,我绝不能袖手旁观。不过你放心,若果真如传言那般,皇兄为了救你肯定会放了怜儿,到时你就可安然回宫了。”

    薛历川有些不可置信:“你打算用我要挟圣上放人?”

    看他样子,明显觉得此事荒唐,十六王爷心下一动,神情古怪的反问:“难道皇兄对你还什么都没说过?”

    “……”薛历川愈加糊涂,不知他所言为何。

    十六王爷见他神情茫然,当下了然于胸,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暗道那个雷霆果决的六皇兄竟也有这种暧昧不明的时候。

    十六王爷笑着打趣道:“就算皇兄什么都没说,总该对你做过什么了吧?薛侍卫长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其中深意。”

    薛历川脸色骤变,眼神似有实质森冷如刀的紧盯着十六王爷,若非行动不便,像是立时就要扑过来扭断他的喉咙。

    十六王爷被他吓到,忙要说些什么,却听他抢先开口,嗓音低沉道:“不过是玩物娈宠,若王爷以为我这种身份的人都可令圣上动摇,那也就难怪王爷会是现下丧家之犬的境遇。”

    “玩物娈宠?”十六王爷不可思议道:“你怎的会有这种想法?”

    薛历川皱眉,不愿与他在此事上再多讨论。

    十六王爷苦恼的敲了敲桌子,犹豫着开了口:“你这样想法于我本是有利,若四哥知道了定不会让我再说多余的话,不过此番是我欠你,算是一些补偿吧。听闻皇兄曾带你去过‘梨香园’,你可知那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薛历川自然不知道,十六王爷也没指望他会回答,自顾自将这其中隐情讲了出来。

    原来那‘梨香园’曾是顺朝元祖故居。元祖皇帝少时困苦,娶邻家女子为妻,幸得其不离不弃,两人举案齐眉,不久便诞下一子,元祖欣喜若狂,以为会和乐美满一生,谁知当朝腐朽致民不聊生,元祖妻子本就体弱,缺粮少药下,撇下元祖和年幼孩子早早去了。

    元祖悲痛欲绝,凭着满腔恨意揭竿起义,并最终开辟出大顺王朝。元祖登位后,其子心性渐渐显露,分明是玩物丧志之辈,难承大统,朝中大臣寒心,拼死劝谏要元祖另育皇嗣,然而元祖不为所动,其后一生都未再娶后纳妃,驾崩前执意传位于唯一的儿子,大顺险些因此灭亡。

    这位顺朝史上几乎令大顺亡国的皇帝即为明正帝。明正帝早年跟随元祖夺取天下时,其实于用兵一道上颇为精通,每每奇谋不断,令敌军节节败退,他本身也是凶勇彪悍,战场上一马当先,亲斩敌军人头无数,时下人皆畏其为战神。

    可惜待入主东宫后,明正帝便渐渐轻狂放纵起来,继位后更是愈发骄奢淫逸,在位不过十年间,便将元祖辛苦打下的基业毁去大半,当时朝内动荡不安、外族伺机侵扰,大顺撑不过一年之期。

    明正帝便是在那时遇见之后的圣贤皇后。那时圣贤皇后还只是妙龄少女,明正帝对其一见倾心,然而圣贤皇后虽幼,却晓事理明大义,心志坚韧果决,对前来示爱的明正帝一番痛斥,历数其累累劣行后便闭门拒不相见。

    明正帝苦求不得,却并未灰心丧志,与圣贤皇后约三年之期,观其成效,此后痛改前非,埋首于朝政之中,后历时五年才终于解决内忧外患,还大顺一个清明盛世。

    彼时早已过三年之期,明正帝心知无望,欲在元祖故居约见圣贤皇后最后一面。

    当年元祖情伤难愈,怕睹物思人,故居便一直荒废着。明正帝立在乱石杂草中,见圣贤皇后如约而至,头上妇人髻端正大气,更衬得她气度无双,当下心有戚戚,如这满庭衰败。

    明正帝忍痛详述元祖生平,倾诉自己原也打算效仿元祖,与她共度一生的心意,情至深处,明正帝猝然跪倒,对着虚空祷告:“前尘往事,幡然醒悟。倘世有英灵,求祖上怜佑,偿吾所愿!”

    此已是绝望之举,不想旁边圣贤皇后竟也款款跪下,朱唇轻启吐出清音仙乐:“新妇拜见父皇、母后。”

    明正帝夙愿得偿,果真信守承诺,与圣贤皇后相互扶持度过余生。

    其后元祖故居从民居、酒楼、赌坊、钱庄到如今的‘梨香园’数代变迁,它于皇室的特殊意义却未改变,凡皇室子孙,一旦有了钟爱之人,且坚信此情不移,便会带着那人到故居,祈求元祖给予庇佑。

    “我听人说皇兄带了个男人到‘梨香园’时,原也不信,不过巫家人向来率性而为,钟情于男人也并非不可能。”

    “……”薛历川心头大乱。关于‘梨香园’的往事,十六王爷没必要在此事上造假,只是让他相信皇帝是存着那样的心思带他前去的,他却是万万不敢置信,更何况故居已愈两百多年,如今不过是个普通的戏园子,皇帝信不信元祖赐福还未可说,就算是信,也可能早已带了其他人前去。

    “我乃圣上近身侍卫长,陪圣上到‘梨香园’不过是下属职责。王爷推断错漏百出,着实可笑。”

    “据我所知,皇兄只和你一人在‘梨香园’雅间听过曲,是尽忠职守,还是应邀相伴,其中区别薛侍卫长不会分不出来。且林光秀也将你在昭德殿时的情形全数告知,若非十分确定,我也不会用你来铤而走险。”

    薛历川沉默良久,忽的嘲讽道:“王爷若执意作此感想,怎会不以我向圣上谋取更多,王爷一时兵败,便对皇位收了心不成?”

    十六王爷摇了摇头:“人心难测,我知皇兄钟情你,但我不敢赌他是否能为你舍命,舍弃这天下。况且我要的是个稳固的江山,现下朝堂全由皇兄掌控,我即便登上王座,也难以坐稳,此时要来何用。”

    薛历川面上紧绷,始终认为男子情爱荒谬至极,不过转念一想,十六王爷若存此误解,皇帝将计就计,能趁此将十六王爷拿下也不一定,当下打定主意拿自己作饵,不再多言。

    这边十六王爷观他神色,便知他还是固执己见,忍不住长叹一声:“你这人还真是顽固。总之,等皇兄救了你回去,你自然也就明白了皇兄的心意,到时可别再提什么玩物娈宠,免得伤了皇兄的心。”

    薛历川觉得好笑:“王爷也怕圣上伤心?”

    “那是自然,”十六王爷连连点头,略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我要离开京城了,此后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我会想念皇兄的。”

    薛历川没有理会他这怪异语气,只惊讶于他竟会在这时离开,那会是谁来拿自己与皇帝周旋?也不知皇帝留意到他的动向没有,听他话意,应是准备周全,若让他离开,恐难再抓住他了!

    薛历川尚在苦思对策,马车突地停下,只听车外有人沉声唤道:“流泉。”

    十六王爷眼睛一亮,‘噌’地站了起来,唇角笑弧高高勾起,难掩喜悦的应了一声:“四哥!”

    他急切的往前跨出两步,眼见就要掀帘出去,突又回头冲薛历川愧疚的抱拳行礼:“抱歉!”

    待他出去,不久后外间便响起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似是往东面而去。

    马车又行驶起来,雷无宗跟着进入车厢。

    “这位爷到底嫩了些,妇人之仁,难怪难以成事。大人你觉得呢?”

    雷无宗说着话边走上前坐到了薛历川身侧,他手中随意翻转着一把匕首,刀锋森然,时不时便贴着薛历川皮肤划过,另一只手捏住他下巴左右挪动,以方便自己查看。

    薛历川受制,又忆起白虎和东房、东角三人都是因此人丧命,一时怒火翻腾,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雷无宗不为所动,全然不把他那点威胁看在眼里。“大人又何必如此着恼?你那三位朋友可都不是善茬,雷某好几个手下都为他们赔了葬,血债血偿也该抵消了不是。”

    薛历川冷声道:“你不死,这笔账就勾不了。”

    雷无宗这时已翻到了他左耳后,瞥见他耳背处一粒黑痣,当下反手挥刀,干脆利落的割下了他的左耳。

    薛历川只觉一阵尖锐的疼袭来,随后蔓延成锥心刺骨的痛,这痛意令他抵挡不住,张口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他紧闭起眼抵挡阵阵的晕眩,极端的疼令他神智模糊,甚至感应不到外界的声息,身体随之僵直绷紧,手反射性抬起死死地捂住了左耳处,触手便是汹涌而出的温热血水。

    雷无宗将那沾着血迹的肉片小心收入盒内,也不管薛历川还能不能听见,温声道:“希望你家皇帝对你足够上心,能认出这是你的耳朵来,不然咱们下次还得割点别的送过去。”

    他站起身,拿了案上绵巾清理自己身上血迹,一面又似自言自语道:“本来将你那三位朋友的人头送回去就可以了,可惜你家皇帝杀了人家的儿子,怎么着也得在你身上讨回来点利息。”

    收拾干净后,雷无宗这才回身,看着几欲昏死的薛历川,打着商量的语气道:“雷某这也是做主意,一切都要听客人的意思,大人可千万别记恨呐。别说雷某不仗义,等下就送位你的老相识过来照顾你。”

    作者有话要说:撒鼻息打滚t^t你们都放弃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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