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明治十二年春,樊国大军与南辽军在狼山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大决战。

    十万南辽军围攻六万樊军,漫山遍野的伏兵杀向平原,宛如天崩地裂一般动荡。

    那一仗直打了一天一夜。

    伏尸积山,陈尸遍野,血流成河。

    那场熊熊大火也烧了一天一夜。烧到最后,整座大领城的砖墙坍塌,“轰”地一声巨响,南辽最坚固的城池毁于一旦,从此淹没在历史洪流之中。

    天空中到处都是飞灰,南风将掺夹着焦油的血腥味吹向大樊兼城。血色残阳正沿着狼山依依沉沦。

    苏绚不知一觉睡了多久,醒来时浑身酸涩胀痛不已。眼间黑布依然蒙着,周遭十分静谧。

    她勉强撑起身体坐着,抬手揉揉鼓胀的脑袋。

    “你醒了?”

    那一道声音如惊雷炸响,苏绚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进入防范警戒的状态。

    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并非鹿儿。

    “这处是韩将军府,我是韩婉清,大人。”

    苏绚一怔,抬起头茫然四顾。

    “我怎会在兼城?鹿儿去了何处!?”

    韩婉清过去扶她:“两国开战,王爷命驻城兵护送伤者先行撤回兼城。军医那儿人手不足,鹿儿应是在那儿帮忙,我爹唤我过来照顾你。”

    “你是说,两国已经开战了……”苏绚声音有些颤抖,突然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她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霍飞虎受伤甚至战死的情景,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喘不过气来。

    “对啊,都打了一天一夜了……”韩婉清看她脸色骤变,又忙道:“大人稍安勿躁,大樊赢了,飞虎哥、王爷都已经平安归来……”

    苏绚喘了喘,觉得胸口闷得很,十分难受。

    “劳烦韩小姐走一趟,帮我把鹿儿找来。”

    经此一役,兼城驻守兵骤减至几千人,基本以驻城新兵和伤兵为主,冲锋与埋伏在最前线的黑甲军、禁卫军全数阵亡。大樊这等杀敌一千自毁八百的战略并不高明,但与十万南辽军的全面溃败相比起来,他们顽强地坚持到了最后,打了一场壮烈的胜仗。

    苏绚听鹿儿细说这两日内发生的事,除了战事,似乎再无其它。

    待她心境平复下来,不由得“哧”声一笑,没想到一觉睡起来仗已经打完了,害她瞎操心。

    “这眼罩能摘了不曾?”苏绚问道。

    “自然可以。”鹿儿躬身上前,替她去了眼间黑布。

    屋内烛火昏暗,饶是如此,她睁眼时依旧觉得有些刺目。

    苏绚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现几时了?”肚子好饿啊。

    鹿儿道:“戍时了。”

    “咱出去走走罢,这一身骨头都睡疼了……”

    鹿儿看她一眼,说:“小姐忘了您有伤在身。”

    苏绚不满道:“伤的是胸口不是腿。”

    鹿儿:“难道小姐没听过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绚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对这个不听话的下属简直敢怒不敢言,气得牙痒痒。

    “我只是忽然觉得胸口疼得厉害,想让军医过来瞧瞧,但人现在着实忙得很,一时半会儿又过不来,咱只好自个去了不是?”苏绚一脸严肃地说:“虎哥命你好好照顾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怎么交代。”

    鹿儿:“……”

    苏绚不屈不饶地盯着她。

    鹿儿抿了抿嘴,踌躇半响,最后在苏绚炙烈的目光下屈服。

    “只半个时辰。”她道。

    “行。”苏绚点头同意。

    鹿儿给她系了件大衣,扶她出屋。

    兼城霍府。霍飞虎瘫坐在木椅上,满身污血。一刻不容喘息的战场,两日两夜的不眠不休,都已将他的体能消耗殆尽。

    霍徽与王衡从屋外进来,甫一靠近,霍飞虎倏然睁眼。血丝密布的目光中带着狠决的戾气,犹如嗜血的狼。

    霍徽皱眉看着他,道:“去洗洗歇会。”

    霍飞虎复又闭上眼,鼻里虚虚地应了声。

    霍徽叹了口气,也坐下来,问王衡:“点完兵了?”

    王衡心情沉重道:“回二爷,点完了。”

    霍徽:“蒙杰那边如何?”

    “受了些皮外伤,无甚大碍。”

    “吩咐军医处,能治好的通通治好,其余的不必担心,朝廷物资很快能运过来,不用省!”

    “小的知道了。”

    军医院内人满为患,屋内院内长廊上都倚满了人,哀呼声此起彼伏。

    苏绚一路走得极慢,目光一一扫过伤者。走到长廊上,脚步停了下了。

    “我认得你。”苏绚看着那人道:“瞧见阿宝了不曾?”那人正是阿宝所在营队里的千夫长,他们还在饭堂里一块吃过饭。

    那千夫长也认得苏绚,估计是受了伤,反应有些迟钝,半响才道:“阿宝跟着前线,进了狼山埋伏,打游击……”

    “现在人呢!?”苏绚焦急道。

    那千夫长疲惫地摇了摇头。

    苏绚眉头拧成一团,黑着脸继续走。直走到屋里再没看见一个眼熟的人,苏绚脸色更难看了。

    军医正给一个小兵处理伤口,也没注意到她二人。倒是苏绚被满屋的血气冲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又急忙退了出来。

    “算了,咱还是等军医空了再来罢。”

    鹿儿淡淡地调侃道:“小姐不是疼得厉害么?将军命鹿儿好生照顾您,万一小姐有个三长两短,鹿儿可是担待不起的。”

    苏绚闭眼走着,两指压在太阳穴上揉动,漠然道:“你小姐我此刻情绪十分浮躁易怒,劝你尽量少说话。”

    鹿儿看她一眼,眸色沉了沉。一路无话,两人回到韩府,又见韩婉清端着食盘正往这处来。

    见了苏绚,韩婉清“咦”了声,微讶道:“大人不在屋里?”

    苏绚点头道:“大人在屋里,我不在屋里。”

    韩婉清愣了愣,笑了起来,“方才飞虎哥来找你呢。”

    苏绚身影一顿,“走了么?”

    “应该没走。”韩婉清道:“我以为你在屋里,便带他过来了。”

    苏绚说:“嗯。你做得很对。”

    韩婉清:“……”

    鹿儿接过她手中的食盘,说:“劳谢。”

    “……”

    霍飞虎高大的身影微微蜷缩着,孤寂地坐在厅堂中央。

    苏绚回头朝鹿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他走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毫无防备的睡脸,疲惫,脆弱,眼底的乌青仿佛再也化不开。

    苏绚半蹲在他跟前,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又忍不住伸手朝他脸上摸来摸去。胡子要长出来了也不刮,有点扎手,苏绚好笑地想。

    霍飞虎终于睁开眼睛。

    苏绚吐了吐舌,像一个做了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孩,有些尴尬。

    “眼睛好了。”霍飞虎看着她道。

    “嗯。”苏绚乖巧地点点头,想了想,说:“祝贺虎哥凯旋归来。”

    霍飞虎不答,依旧看着她。

    苏绚在另一边坐下,十分无辜地说:“方才鹿儿带我去军医那儿看了一会,我不知道你会来。要不……一块吃点?”

    霍飞虎闻言低头看下餐盘,两副碗筷,一大碗白粥,一盘白馒头,两个小菜。

    苏绚有点囧。

    霍飞虎端了碗给她,自己也埋头吃起来。

    饿过头反倒没了食欲,苏绚一手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吃,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霍飞虎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苏绚原本以为,撑过热恋初期的狂热模式,后面就应该进入平静清淡的老夫老妻模式,最糟糕的会像她爸她妈那样,进入相看生厌的模式,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希望霍飞虎能好好的,不管他们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她都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平安健康,幸福快乐,活得不留任何遗憾。

    “想甚么?”霍飞虎被她目光灼灼地盯了半响,终于忍不住开口,眼神中带着一抹温情的笑意。

    “啊?”苏绚愣神,“想、想说点甚么。”

    “你说。”

    “你不知道,我刚醒来的时候听说开战了,我有多害怕。怕战场上的风云莫测,怕你受伤,怕大樊会不会输……”

    “大樊不会输,我也回来了,没有受伤,不必再担惊受怕。”

    “嗯!真好!”苏绚感激地笑了起来。

    霍飞虎揉了揉她的脑袋,动作很轻,却很温暖。

    她突然有种想拒绝他的冲动,她当初不应该答应霍飞虎跟她一起回南容。她想说你回樊丹去吧!在我看不到的那个地方,去享受你的荣华富贵,去支配你那至高无上的权利,去做那个令世人仰望敬佩的大将军,不要再跟我去涉险,不要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你得好好活着!

    “怎么?”霍飞虎看她风云变幻的脸色,不觉有些好笑。

    “其实你不必与去南容。”这话说出口时苏绚心里顿时一慌,紧张地关注霍飞虎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的错觉,她看到霍飞虎动作一僵,眼中的暖色褪去。

    “为何?”

    “我……”

    霍飞虎脸上的表情也更淡了,漠然道:“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些。”他两日未曾合眼,即便劳累到极限心里还是放心不下过来看她,他真的没有心思去听这些。

    苏绚张了张嘴,霍飞虎又道:“无论何种理由。”

    “对不起。”苏绚小声道。

    霍飞虎沉默。

    内气氛徒然间变得诡异而安静。苏绚舀了一大勺白粥,狠狠地往嘴里灌。两人无话,桌上饭食不过一会儿便被一扫而光。

    苏绚小心观察霍飞虎的脸色,两人目光对上。

    “虎哥太乏,心情不好。”

    “嗯。”苏绚有些愣怔。

    “别和我计较。”他的话中已经带着一股明显的疲倦。

    “不会。”苏绚心疼他,“那赶紧去歇着罢。”

    霍飞虎一动不动,苏绚指指内间又道:“里面有张床,借你睡会?”

    “不了。”霍飞虎站起来,低头看她,“好好养伤,别乱跑。”

    “呃……哦。”还以为他会把这茬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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