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吃得相当痛苦,最起码从佐藤君的表情上,我能看出他应该觉得很痛苦。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一边喊辣一边拼命吃个不停,他尴尬地晾在一边应付来自周围的客人们狐疑的审视;其中有个非常热情的欧巴桑以为我受了欺负,还心直口快地指责了“男朋友”佐藤君几句——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在欺负无辜的路人。

    有点不好意思。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坚持在“共进午餐”后送我回去。

    下午没有课,我们一起走到附近最近的车站;我戴着帽子和口罩,透过车站广告牌的透明防护层,却还是能看到倒影中的自己眼眶红红的。

    他原本打算要送我到公寓门口,但考虑到毕竟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况且之前都已经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我断然谢绝了,在公车进站的时候互相道了再见。

    坐在车内靠窗位置的我对在车站目送我离开的少年挥手告别,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弯起眼睛笑了笑,对我挥挥手。

    我的朋友不是很多。从小和隔壁黄濑家的凉奈凉太姐弟两人的关系过于亲密,无话不谈,尤其是和凉奈一直在同一所学校读同年级,并不特别有发展与他人之间友谊的必要;而到了大学,我才终于意识到,有些话实际上是很难对有“男朋友的姐姐”这个身份的闺蜜说的——虽然有很大的可能性凉奈会一如既往地帮我一起揉捏凉太,但心里有了这种顾及,几次想要传简讯给凉奈抱怨一下恋爱中的不顺心,最后也还是把那些过于**的话全部删除。

    非常苦闷。

    这几个字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就算理智上再怎么想要做一个宽容大量的人,但仔细想来,自从住到一起开始,因为联谊或者和其他女模特“关系亲密”而默默不高兴的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当然这并不是说类似事件之前没有发生过,只是当时一个在大阪一个在神奈川,就算即时通过网络看到这些东西,讨厌发生争执的我也会控制自己在怒火完全散去以后才联系他。

    觉得为这种事吵架毫无意义可言。

    但是或许是性别差异,我还是无法做到一点都不在意。

    现在情况变得更糟了。

    朝夕相处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什么演技的我做不到明明不高兴,还假装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想让他为难,同时还要压抑着自己的心情……

    之前答应“同居”多半还是因为急着想要回应凉太的心意的原因,现在看来,果然我们都还没有做好准备。草率的决定把我们的关系拖到了尴尬的境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浑浑噩噩地回到公寓,用钥匙开了门之后就倒在自己的房间。头有点重,胸口还很闷,已经到了秋天却还是觉得闷热。

    想要喝水却因为手脚无力而没有动弹;

    意识不清地在床上来回翻滚了很久,我把自己卷在被子里,隐约听到门口传来门响声。

    喉咙突然有点痒,我咳嗽了两声。

    紧接着就听到自己的房门被悄悄推开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昏暗的日光,已经染上一层墨色;弦月与日轮相对,光芒却要黯淡许多,只是隐隐从云层中露出一个上钩的角落。

    忽然觉得,从这里看到的天空,和神奈川的天一点都不一样。

    好像总是覆盖上一层淡漠的灰色。

    我吸了吸鼻子,没有主动打招呼。好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已经快要长到腰际,现在凌乱地铺在床上。耳朵捕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然后身后的床垫顿时下陷一块,一堵灼热中带着室外秋风气息的胸口隔着被子贴上我的后背。

    想要装睡是不可能了。

    胳膊搭在我的腰上的人又往我身边凑了些,有些冰冰的额头贴在我的后颈上。

    “今天比平时早哦。”

    “嗯,下午去了医院。”

    眉头微动:“出什么事了吗?”

    “只是常规检查而已。”我知道他自从高中打篮球时就有脚伤,但似乎不是特别严重,并且正在渐渐恢复中,会每隔一段时间进行常规检查。

    我点了点头,因为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被他察觉出来哪里不对,所以被追问了一句:“你是发烧了吗?”

    诶……我还以为是下午的变态辣年糕炒饭吃多了所以才会有这些反应呢。

    抬手摸摸额头,貌似确实有点热。

    不过是普通的轻微发热而已,以前在家的时候遇到这种状况,妈妈只会让我多喝水敷冰袋,但身强体壮几乎从来没生过病的凉太却对发烧这件小事表现得非常在意,立刻起身跑去外面拿来医药箱,我靠着床头坐起来,刚想要说不用麻烦,一只体温计就被塞进嘴里。

    我迅速闭嘴咬住。

    他把房间里的灯打开,倒来了热水,在床沿坐下碎碎念:“换季的时候要记得多穿点啊,尤其是这两天降温很厉害。如果生病的话会很麻烦吧……”

    我吸吸鼻子。

    体温是三十七度八。

    虽然温度不高但是已经有了发热的迹象,这种时候好像还不能吃退热药……我对照顾人这类事完全不在行,平时在家哪怕维生素片都是妈妈准备好和热水一起拿上楼的。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凉太迅速从医药箱里找到冲剂倒进热水里,把玻璃杯递给我,“现在不能吃退热药,暂时先喝冲剂试试看,如果晚上体温还是升高了的话就去医院。”他把我本来就很糟糕的发型弄得更乱了,“明天的课就请假吧。”

    没有鼻塞,但是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不可以请假,明天有必修课。”

    冲剂非常难喝,像是苦瓜和榴莲打碎后的混合液,我皱紧眉头。

    凉太的下眼睑上有一片淡淡的黑色,拍照的时候应该特意擦了粉,否则看起来应该还会更严重一点。自从高中毕业后他再也没有去打过篮球,之前难得和帝光的队友约定打友谊赛,后来还因为去参加转笔社聚会而没能去成。工作和学习都非常努力,让人有点心疼。

    本来不想再想这些事的,但是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之前看到过的那些照片上飘。

    那个叫美保的,虽然很好看,但我也没有差到哪去啊。

    ——大脑总是会这样下意识地进行无意义的比较。

    他体会不到我的纠结心情,“一定要去吗?嗓子已经有点哑了啊。”

    “今天中午……”吃了辣年糕,都是年糕的错——我的原意是这样回答,结果说到一半,就被误会了。绝对是心虚的表现,他眼皮微微地跳了一下,紧张地说:“我和美保前辈根本不熟,发那种照片都是赞助方的要求……”

    “……”

    “……”

    “……”

    “是真的qaq。”

    我叹了口气。

    倒是不怀疑这一点。凉太不太会说谎,自从小时候偷吃我的零食还撒谎是凉奈吃的,露馅了以后被我和凉奈扑倒在床上扒光光到只剩下内内,他之后再也没对我说过谎。

    之前和谁一起拍照的事,虽然不会主动告诉我,但是如果我问了就绝对会小心翼翼地老实回答。

    “阳菜你生气了吗……”

    这句话现在已经变成常规对话了。

    真心酸。

    生气了吗?才没有。

    一贯的应答套路。

    但是这次,我却没有马上回答。

    虽然和真正的歌手演员不能比,但即便是模特这种处于艺能界边缘的人,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在女朋友在场的情况下,对喊着“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的饭说自己已经有交往对象;

    除此之外,还有美保……

    其实问题并不在于这次的美保,或者以前的绘里、早纪,今后可能出现的麻衣,杏子;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说“不介意”多久。

    有几次都想说“看到自己男朋友和其他女性亲密的样子觉得很不高兴,不如不要做模特了”,但又几次都觉得,无论是打篮球还是做模特都是因为喜欢才做的,如果仅仅考虑到自己的心情就对对方的生活加以干涉,好像有点太任性了。

    所以只能跟自己说,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他喜欢的人是我不是吗。

    但是随着自我催眠的次数增加,效果却好像越来越弱了。

    以往被压抑的不安和郁闷开始从枷锁的裂缝中缓慢溢出来,事态有了要失控的趋势。

    所以,不是对凉太没信心,而是没自信而已。

    我承认自己在这段恋情中的付出比凉太少很多,但它对我而言的意义却和对凉太一样重要。

    非常非常重要。

    “……阳菜?”

    他试探着叫我的名字,我倏地回神,抬头将冲剂一饮而尽,“好难喝。”把杯子塞回他手里,“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你究竟要问多少遍啊,是希望我生气吗?你果然是抖m没错。”

    凉太看了看我,终究没有说什么,起身弯下腰,撩开我的额头轻轻啾了一下,然后拉起被子把我蒙起来,关上灯,把门也带上了。

    因为药效的关系,夜里我睡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进了我的房间,摸了摸我的额头。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热度已经完全退了。

    没有生病就没有理由请假。

    我起床的时候凉太已经出门了。

    桌上放着的牛奶和煎蛋都已经有点冷了,我坐下来盯着桌上的早饭看了一会,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手机上设定的闹钟响起来我才骤然回过神,把早饭重新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遍就匆匆出门去了。

    路上非常拥堵,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已经过了上课的时间十几分钟。我把单肩包的带子向上提了提,脚下加速小跑起来。

    突然,脚下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在重心倾斜面门朝下摔倒的瞬间,我从双腿间颠倒的世界中看到的是——佐藤少年惊讶的脸。

    ——噗通。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静止了。

    “阳菜!”他赶快跑过来把我扶起来,我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他突然短暂地一声惊呼:“你的鼻子……”

    眼珠在眼眶中滴溜溜地转两圈,两道液体沿着人中淌下来,滴答滴答地落在裙子上。

    红色的。

    “快点把头仰起来。”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就着蹲着的姿势把我的下巴抬起来,他从包里掏出纸巾抵在我鼻子下面,“这样静止一下应该就会好了。”

    他拍拍膝盖上的灰站起来,帮我把书包捡起来挎在自己身上。半分钟过后,他把我扶起来,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好好地走路就会被减震带绊倒摔得鼻青脸肿,绝对是出门前忘记看晨间占卜了。

    幸好现在大家都在上课,学校路上很少有来往走动的人,否则绝对会被拍下来上传到推特上。

    两分钟以后,感到鼻子中已经不再流出热热的液体,我拿掉纸巾低下头,揉揉酸痛的脖子,对佐藤少年说:“这次……谢谢你了,佐藤君。”

    少年羞涩地挠头,“没关系。”然后把一整包纸巾全都给我了。

    接过来看了一眼,是印着花朵和小熊图案的淡香型纸巾。

    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国文课的书,于是问了一句:“你是要去上课吗?”

    被我一问,少年的脸立刻红了:“诶豆……本来是的。但是现在……”他抬手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迟到快二十分钟了,还是不去了吧。”

    “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是我自己本来就迟到了啊。”

    我上下打量他,总觉得这种莫名的坦荡非常不合常理。

    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这不是偶然的相遇,反而像是小心的预谋。

    扪心自问,虽然在外形这一方面,按照我的审美观,还是凉太那样的更胜一筹;但是只是偶尔,我也会幻想,如果正在交往的男友是佐藤这样普通的年轻人就好了——

    对运动有兴趣但并不是特别擅长,对学业很上心成绩也不错,可以有一两个特别擅长的、奇怪的爱好,比如转笔什么的;

    温柔细心,在异性面前却很容易害羞;

    这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和这样的人交往,在街上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

    在朋友问到的时候可以大方的承认是对方的恋人;

    在发现他和异性暧昧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的发脾气吃醋,而且只要不做的太过分,都不会被当成是任性的女孩。

    跟黄濑凉太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但那终归也只是幻想而已。

    谁都不是先知,我不敢很有自信地说今后一定会到结婚的程度,可放弃什么的,我哪怕一次都没有想过。说不觉得辛苦是不可能的,只是在交往之前凉太做了那么多,现在轮到我了,我也应该要全力以赴。

    佐藤君是很好没错,但毕竟不是我最初选择的那个。

    我也不会因为想要更轻松的生活而选择做一个卑鄙的背叛者。

    我抬头认真地看着佐藤,他也不明所以地回看我。

    视线在我们两个之间转了个来回。

    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摇过,也应该开诚布公地对佐藤君坦白自己的想法。我思忖片刻,“佐藤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这句话好像是一颗炸弹,少年人的脸从下往上“轰”的一下红了个彻底。

    “诶……这个,诶豆……”他支支吾吾地东张西望,整个人冒烟了,“我……嘛,确实……我有话想对阳菜你说……”

    “准备了两次都没能开口,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

    “——这么说可能有些冒犯,但能不能请你——”

    我的心跳停止了一拍。

    “——重新加入转笔社!!”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滴答滴答,秒针飞快跳动。

    我猛地抬头,发现佐藤君的表情很受伤。

    ……好像……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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