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四仪就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叶孤城平生只有一个妹妹,日后又不能再踏入京城,自然对这场婚礼十分看重,虽然未曾插手,但也是不可能提前离去的。

    慕容隽倒是跟着杜承晏回京之后没有再回来,留下话说是要去寻找故人,西门吹雪原本打算和翩跹一直等到册后完毕,送别叶孤城夫妇出海游历,然后径直回返白云城,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送别的人反而成了被送别的人。

    西门吹雪的确有不得不立刻离开的理由,再不动身,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就会少掉一个,还是最为有趣的一个。更何况,陆小凤这回惹上的麻烦也的确很合乎西门吹雪的胃口。

    孤松,寒梅,青竹,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三个传说中的老怪物,三个用剑而且听说剑法还很不错的人追毒。自紫禁一战突破之后,西门吹雪再也没有遇到过用剑的高手,他很想去会会这三个人,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哈拉苏很冷,尤其是在寒冬腊月,滔滔江水早已凝结成平滑如镜的冰河,呵一口气,都能滴水成冰。风雪交加的天气,对于出门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考验。

    翩跹不怕冷,西门吹雪也不怕冷,扑面的冷风未曾侵入他们身边三寸,就会被无形的剑气推开,唯一能够带来的困扰,只有不知何时蒸腾起来的雾气。

    西门吹雪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本身固然无所畏惧,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弱点,所以也识得了担忧的滋味。一反常态地,出战之前,西门吹雪把翩跹安排在了客栈,留下了墨七照料。

    墨七平素在翩跹的事情上再靠谱不过,甚至对翩跹的敬爱已经超过了对西门吹雪的敬重,把翩跹留给这样一个人照料无疑是让人放心的。更何况,剑主和剑灵之间的心灵相通,足以确认翩跹的安危。

    见到西门吹雪的时候,陆小凤笑得很开心,他已经不需要再逃,相反他甚至有闲情调戏一下将他团团围住的岁寒三友。见到西门吹雪出手,他笑得更开心。如果你也有一个以剑之精义为毕生追求的人,你就会明白,能够看到自己的朋友突破人剑合一的境界,化他人手中之剑为己剑,踏入传说中的无剑之境,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这种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他看到玉罗刹。

    无声无息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

    看到这个人的这一刻,孤松矫夭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只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在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仿佛只是看到这个人本身,就足以令他死去。雾未散,人也没有走。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陆小凤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对陆小凤并没有恶意,还给陆小凤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西方魔教的教主是怎么利用自己的诈死和一个明面上的假儿子为自己真正的孩子继任铺路的故事,而陆小凤恰好就是他手中的那柄利刃。对于一个听话的人,玉罗刹向来是不吝于夸奖的。

    陆小凤在摇头,也在叹息。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人也很不容易。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玉罗刹笑得很得意,“我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陆小凤不懂。他自然是不会懂的,因为他并不是西方魔教的教主。世上知道这个秘密,只有两个人,过了今夜,或许会变成三个,但是这第三个,绝不会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玉罗刹道:“因为我信任你。”他说得很慢,又绝对不会让人觉得拖沓,如果不是情形过于诡异,和他谈话本会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迷雾中,那双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就因为我们既不是仇敌,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陆小凤已明白纯禽诱爱。有些朋友往往远比仇敌更可怕。只不过他虽然也有过这痛苦的经验,却从来也没有对朋友失去过信心。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不是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是白云城的主人,更对这偌大的天下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他也永远不需要担心那些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玉罗刹的目光仿佛已穿过了迷雾,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虽然不是罗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虽然不是陆小凤,也已经很了解你。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一个失职多年的父亲,无疑是无法拒绝他的儿子任何合理要求的。”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他虽然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无疑已有种别人永远无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一种互相的尊敬。他知道玉罗刹思虑之周密,眼光之深远,都是他自己永远做不到的。

    玉罗刹仿佛又触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着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只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玉罗刹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所遇见过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这次来,本想杀了你。”

    陆小凤道:“现在呢?”

    玉罗刹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问。”

    玉罗刹道:“现在我们既非朋友,也非仇敌,以后呢?”

    陆小凤道:“但愿以后也一样。”

    玉罗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陆小凤道:“真的。”

    玉罗刹道:“可是要保持这种关系并不容易。”

    陆小凤道:“我知道。”

    玉罗刹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罗刹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这一生中,也曾遇见过很多可怕的人,也没有一个比你更可怕的!”

    玉罗刹笑了,他开始笑的时候,人还在雾里,等到陆小凤听到他笑声时,却已看不见他的人了。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一个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陆小凤忽然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

    然而等他回去找到西门吹雪的时候,雾气终于散去,陆小凤终于明白,为什么玉罗刹会和他说那么多话,也终于知道了玉罗刹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他可能再也见不到的陆小凤立下那么一个互不侵犯的条约。

    他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非要请西门吹雪过来帮忙,后悔为什么要答应玉罗刹。他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就像世上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见到过西门吹雪会变得那么的可怕,那么的狰狞。

    留在客栈的翩跹不见了,自保能力可以与司空摘星一比的墨七也不见了,整个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把形式古拙的剑鞘,和一把断成三截的长剑,静静地躺在地上,无声无息。

    门框上,翩跹从不离身的白玉小剑钉着一封淡雅的素笺,字迹娟秀而优雅,“闻君有剑灵相伴,借天地之灵气而化形,少主不胜心向往之。特来奉命迎娶。”

    署名,虞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嗯,虞美人和99章的湘夫人是同一个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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