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潇然接过纸张,看了一眼那端正笔挺的字体,微微闭了眼睛装了样子,而后幽幽道:“夫人这个和字,难呐?”

    “先生有何高见?”那妇人见她如此连忙问道,声音里带几分几不可察的焦急。

    “夫人是为城外的大军忧心!”玉潇然捋了捋胡须,不动声色道。

    “你这江湖术士,如今兵临城下,试问谁不忧心,这有什么好说的!”妇人还未曾开口,那小丫头又开始不满了,鄙夷地看了玉潇然一眼。

    “百姓之忧,忧于安乐,夫人之忧,忧于兴衰,老夫说得对否?”玉潇然也不恼,看也不看那丫头一眼,定睛看着那妇人。

    那妇人双目突然亮了一瞬,而后正了正神色:“先生何出此言啊?”

    “夫人这和字,下笔如神铸,隐隐约约可见其锋芒,可见夫人是一个心怀抱负之人!”玉潇然直指其要害之处,“但夫人却又写下和字,可见夫人也是有心想息事宁人的!夫人近日一定坐立不安,内心犹如四海浮萍漂浮不定!不知老夫说得可对?”

    “民间果然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先生这眼睛,果然是通透无比!”那妇人面色一变,眼中精光一闪,却最终又沉寂下去,“那以先生高见,老妇又当何如?”

    “夫人高看老夫了,老夫不过是四海漂泊的游子罢了,家国战事,又岂是我等百姓能够妄谈的!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玉潇然捋着胡子,一脸高深莫测,似乎不愿多说。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她若信口妄谈政事,只怕是这妇人才真的要怀疑她了,倒不如只将她心中疑惑道出,也就等于引子已经下好,只等那人入套了。

    那妇人沉吟良久,缓缓起身,似是准备离开,玉潇然面色未变,也不阻拦,袖中的手却有些收紧。

    那妇人起身走了几步,脚步忽然放缓下来,而后在身边小丫头不解的眼神中复重新走到玉潇然面前,重重行了一礼。

    玉潇然袖中收拢的手微微一松,赶忙起身相扶:“夫人这是作甚,老夫担当不起!”

    “是啊,老夫人,您这是做什么,您怎么能向一个江湖术士行礼呢!”身边小丫头也是面色一变,连忙相扶。

    示意身边小丫头不要说话,那妇人面容严肃,声音沉重:“老妇知道先生大才,也知道先生不愿谈及政事,但请先生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指点迷津,避免灾祸!”

    玉潇然低首沉吟,似在迟疑。

    那妇人趁胜追击:“先生有如此大才,却不为家国,难道先生真的忍心看这关内的百姓哀鸿遍野流离失所而无动于衷?若真到那时,血流成河,一国将士互相残杀,先生又当如何自处?”

    玉潇然起收拾东西,作势欲走,那妇人立刻大惊失色,连带着声音也变了几分:“没想到先生是如此胆小怯懦之人,竟忍心置之他人生死于不顾,倒是老妇看走了眼!”

    她愈是表现得想要退缩,便愈发坚定了这妇人想要留下自己的信念。

    玉潇然似乎被这话说动,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复坐下看着面带焦急之色的妇人,片刻后才道:“夫人请坐!”

    那妇人面带喜色,但依旧是保持着礼数不紧不慢地坐下:“方才老妇一时情急,出口不逊,还请先生见谅!”

    “不,夫人说得没有错!”玉潇然一脸受教之意,“夫人一语惊醒梦中人,是老夫太过迂腐太过自私了!”

    妇人轻轻一笑:“先生果非寻常人士,老妇也没有看走眼!如此,老妇请问先生有何高见?”

    “老夫有一问题,斗胆请问夫人,未知夫人可能如实告知?”玉潇然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面前的妇人。

    那妇人也是正了神色,面带恭敬之色:“先生请讲,老妇必定知无不言!”

    “敢问夫人,自新皇登基以来,对之看法如何?”玉潇然紧紧盯着她得神色,不肯遗落分毫。

    “这……”妇人面露迟疑,犹豫不决。

    玉潇然起身:“夫人既想听老夫拙见,却不肯袒露心声,我看,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先生!”妇人面色一变,止住其身势,“先生且慢,老妇并非不肯坦诚相见,而是老妇不知从何说起,实不相瞒,抛开如今长安帝所立国策不说,老妇的确是对长安帝登基一事也是心存疑虑的!”

    “既如此,那为何还要替之死守俾朴关?”玉潇然状似无意问出。

    那妇人略一沉吟,而后面色沉重,幽幽说道:“我乌罗拉氏一族守在此关已经一百多年,一直以来的宗旨便是不让敌人破关入内,以保护关内百姓太平,这是我乌罗拉氏的祖训,不论永宁如何,皇上又是如何登上皇位,到底是当今皇上健在的,关内是皇上和百姓,关外是来势汹汹的边关大军,如若我夫妇一旦开关,那便等于是助我北牧内乱滋生,到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乌罗拉将军又为何不出兵迎战关外大军,反而闭关不出呢?”玉潇然又问,即便兵力悬殊,但这尤一一直以来却不迎战也不谈判,确实有违常理。

    “之所以不出兵,原因有三!”那妇人不再掖藏,和盘托出,“其一,是我家相公和定远王有些交情,清楚定远王的为人,其二,是我等对捧月公主的事迹也有所耳闻,直觉她不是那样心怀叵测的人,其三,且不说国玺在谁手中,遗诏的真假,单说先皇之死,也太过蹊跷!”

    “所以,乌罗拉氏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玉潇然反问,而后幽幽道,“依老夫看,恐怕原因不止这些吧!长安帝不停削若四方势力,虽未及俾朴关,但乌罗拉一族必定是寝食难安吧!”

    那妇人面色一红,而后抬起头坦坦荡荡道:“老妇承认,未曾迎敌,的确是有这等忧虑的,乌罗拉氏族人众多,在俾朴关一带颇有影响力,长安帝新登大宝,势如破竹,难保有一天就将苗头对准了乌罗拉氏,老妇身为当家主母,不得不为族人谋取后路,老妇自认为如此无可厚非,如若先生看我不起的话,那老妇也无话可说!”

    玉潇然默然,乌罗拉氏一族的历史自不必说,尤一大名也已响彻草原,在俾朴关也是深受百姓爱戴,不仅如此,此人更是耿直忠义之人,正因为如此,玉潇然才想起使计说服于他。

    兴起战事本是无奈,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最好的结果。

    对于尤一这样的人,玉潇然还是心生几分敬重的,对之使诈也是形式所逼,如今北牧各方,对自己起兵之事褒贬不一,基本上分为三派:

    一派说赫连捧月包藏祸心,赫连成远在边关十余载而不归,名为镇守边关,实则是蓄势待发谋夺皇位,如今二人狼狈为奸兴起祸事,实乃赫连皇族的罪人,论罪当诛。

    一派认为当今皇帝得位超乎情理,可疑之处甚多,二赫连捧月携先皇遗诏和传国玉玺起兵边关,实属正义之师,名正言顺,大力支持。

    再一派便是持中立的一派了,这些人观望驻足,闭门不语,未曾明确表明立场,任之事态发展,明哲保身,这一派,势众最多。

    尤一,便是属于未曾表明倾向一派,而俾朴关虽然是他当家,但真正有影响力的人,却是尤一的夫人,聪明过人,年轻时也是英名远扬的女中豪杰,不仅是尤一的贤内助,更相当于其的军师,因为如此,玉潇然才想到通过说服她来破俾朴关。其身为当家主母,若没有为家族思虑的心思,倒也真有几分怪异了!

    她沉吟片刻才说道:“夫人莫要误会,老夫绝无此意,妇人心中所想,老夫也尽已知晓,老夫且问夫人,如今有利益双收之事,夫人可愿听老夫一言?”

    “噢?先生有何妙计,老妇愿闻其详!”那妇人喜出望外。

    “开关!”玉潇然言简意赅,却也一语惊人。

    “什么!”饶是这妇人上了年纪,岁数不小,却也因这突如其来的两字而惊呼出声,而后小心翼翼看了四周一眼,复又收回目光仔仔细细地将玉潇然又打量了一遍,垂首不知所思,良久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灼灼,声音深沉,“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从自己被哭声吸引到如今自己坐在这里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说这些,虽说是自己一直强求才至此,现在细细想来,倒有些是在被迫强求,虽在情理之中,但细细想来,却也匪夷所思。

    玉潇然轻轻一笑:“帮夫人解惑破难之人!”

    她面色一变,紧紧盯着这人:“你不怕我将你抓起来?”

    “你不会!”玉潇然奇异一笑,若是想抓,她也不会问出这句话了,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袖口,“夫人,抓我容易,抓城外大军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妇人看着临危不乱的她,而后冷笑一声:“果然有几分胆识,老妇一大把年纪了,还从未吃过这等亏,到现在都被人牵着鼻子走,可见那赫连捧月和赫连成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夫人说这话为时尚早,吃不吃亏,现在怎么说得准呢?或许,夫人今日见老夫一面,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玉潇然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中暗喜。

    “也或许,明日老妇也会被四十万大军围困,身首异处了!”那妇人又是一声冷笑,“大关一开,二十万大军便会一俾朴关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长驱直入挺近永宁,到时战事起于此,我乌罗拉氏便是北牧的罪人!”

    “夫人所言不假,但即便夫人不开关,我等也不会就此退却,夫人或许忘记了,定远王除却是皇族子孙,还有一个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钰经的驸马!”玉潇然也不恼,直直看着这妇人,笑了笑,“况且,夫人也说过,不抗击城外大军的原因,那么,老夫如今便再为夫人加上一条不与之为敌的缘由,那便是民心!夫人可知,我军驻扎在城外几日,便有近万人口前来入伍,想必以夫人的聪慧,不会不知其中缘由!长安帝大充国库,月余之间增税无数,许多人已经怨声载道,多少人不堪赋税开始离乡背井,官逼民反啊夫人,且不论长安帝得位如何,但他如若是一个为国为民的明君,登基之日就更应该行大益于天下之策,思安民长远之计,而绝非如穷凶极恶之徒一般敛天下财,收四方兵以稳固其势力!夫人怕战生俾朴关,以致成为千古罪人背负骂名,但是,夫人就这样辅佐新皇,未知百姓会不会接连怨声载道?再者,殊不知破而后立,或许乌罗拉也可成为千古功臣!”

    妇人沉默不语,面色沉重。

    玉潇然再接再厉:“想必夫人也听说过,朝廷不少先皇忠骨或被害或被贬或被谴,乌罗拉氏身为先皇器重的边关忠义之后,如今因需要你来抗击边关之兵而未曾动你,但帝王心思如海,但当有一日战争平息,难保长安帝不会怪罪你乌罗拉氏为何不及时迎敌而选择闭关不出,请问夫人,到时乌罗拉氏又该如何自处?”

    “你所言不假,但是老妇断不会因你这只言片语而让你等入关!”那妇人沉吟良久之后才接着道,“老妇不会让乌罗拉氏置于风浪口上!”

    玉潇然明白她心中疑虑,并非她不相信自己是正义之师,而是成王败寇,如若她们放自己入关,那么便等于跟自己乘了同一条船,一旦举事失败,那么赔上的将是她整个乌罗拉氏一族,她如此谨慎,无可厚非。

    “夫人如此谨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夫告诉夫人一句,这俾朴关,我等是拿定了!”她声音平淡仿佛是在说着今日的天气如何,但却有种让风云为之变色的霸道和戾气。

    “你们就这么有把握?”夫人==妇人被她气势所震,皱了皱眉。

    她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天下之事瞬息万变,谁又能真正敢说有把握如何!”

    妇人又再次沉默。

    “夫人谨言慎行,倒真是你乌罗拉氏之福气,但有时候,谨言慎行也是优柔寡断,倒不如拿出魄力赌上一注,也好过最后落得个两头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又笑笑,淡若清风,却也犹如泰山压顶,直让这犹豫不决的妇人喘不过气来,“老夫言尽于此,夫人作何抉择,今夜子时之前,请以城门告知!”

    言下之意城门若开,便是答应了,若是不开,便再无商量的余地。

    那妇人看着慢慢起身的她,目光炯炯:“你到底是何人?”

    她面色不改:“老夫说过,帮夫人排忧解难之人,既然夫人不信,那又何必打破沙锅问到底呢?”

    她收拾妥当,便准备转身离去,未走两步却又忽然停下转身,看着神色未明的妇人,走到其身侧:“相逢便是缘分,临别之前,老夫送夫人一件礼物聊表心意!”

    她说完,便拿出一方普通的锦囊放入那妇人手中,轻轻一笑:“但愿今日一见,老夫能够抚平夫人心中忧虑,使夫人开颜!夫人,老夫告辞!”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大步离去,留下原地若有所思的妇人。

    “老夫人,那人给你的这个锦囊是做什么的啊?”身侧小丫头看着走远的玉潇然,好奇地看着那妇人手中的锦囊。

    那妇人伫立许久,才颤颤巍巍打开锦囊,拿出里面的一份金帛,看了一眼之后面色一变,哆哆嗦嗦道:“这是……”

    黄色的布帛上,一片空白,只在末端,一个方方正正的拓印光彩夺目,上字:

    受命于天,北牧国印。

    玉潇然所留,乃是一张拓印的空白帛书,换言之,便是一份可以随意填写的圣旨,无异于未曾受惠,便已示出了自己的诚意。

    是夜,城外大军一片灯火通明,一行人严阵以待。

    “月儿,你说这关门能开吗?”身居高处的赫连成看着远处安静紧闭的大门,眉头紧皱。

    玉潇然摇了摇头:“不知道!等吧!”

    她的确不知,否则也不会此刻手心都是细密的汗珠。

    “我看八成是不开了!”高悬一身戎装站在一侧,懊恼道,“那尤一的夫人又岂会被这三言两语就打动的,这俾朴关,早晚还是要用拳头来拿下的!”

    “高悬!”赫连成轻轻一喝,面带不悦,“若真起战事,流得是我北牧将士的鲜血,苦得,也是我北牧的百姓,不得胡言乱语!”

    高悬嘿嘿一笑:“知道了王爷,末将也是一时情急,王爷莫怪莫怪!”

    “你别说高将军了。连我都有些着急了!”塔雅思接道,“这马上就快子时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玉潇然捏了把手心的冷汗:“子时未到,再等等!我不相信这尤一夫人会不开城门,利益好坏她又怎会分不清,都别急,再等等!”

    四周瞬间便静了下来,已是冬末,大地将要回春,但天气依旧是有些凉凉的,此刻站在军营前方的几人却是渗出一脸细密的汗珠来,个个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紧闭的大门。

    子时已到,大门依旧紧闭,高悬摸一把头上的冷汗,悄悄看了一眼面色深沉如水的玉潇然正欲出声,却只见远方城楼上的灯火突然大亮,随即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里面的人幽幽走出。

    几人面色一喜,玉潇然一声令下:“众位将士听令,五万人马随我进城,余下的推进五里,依关驻扎!”

    “是!”

    赫连捧月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俾朴关,此消息一出,四海又是大惊又是感叹,用兵奇才!

    自此,北牧内战真正拉开序幕,一国两势开始势均力敌正式交锋,史称俾朴关之变,又称,俾朴关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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