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讨伐东突厥的大军出征后,太平终于清闲了下来,不过到了年底,宫中的饮宴又开始多了起来。皇室宴请宗室是不可避免的,李治即使身体不怎么好,也会勉力去坐一会儿,当然,太平就更不可或缺,是李治指明代替他陪客的重要人物。

    这是一个很让人惊讶的安排,有太子在,还有两个皇子,可是李治却偏偏委任太平这个公主来担任这种显示皇室和宗室上下一心的亲密示好活动,这不得不说,很让人深思。

    不过,太平没有辜负李治的厚望,从始至终都表现的大方自然,话语得体,圆融自如,她的表现根本就不像她那稚嫩的年纪,仿佛天生就适合于这个权力场,那份沉稳的气度,就连各位老王爷也不得不叹服。

    相比起太平的长袖善舞,李贤多少显得有些阴沉。他根本就想不明白,父亲为何有这样的安排。李贤最近总觉得很不安稳,虽然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就连他不是武后所生这样的话头,宫中也没有再传,但他总觉得,这种平静的表象下,笼罩着阴森的后手。然而,他却根本就猜不出,对手会从哪里下手,这才是让他卧不安寝的根源所在,他就算想防范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除了这些一直存在的不安,臣子们在他参与为政时给予的厚望抑或是根本就是强加他们自己的意愿在他身上,和这些老狐狸打交道也并不轻松,一重又一重的压力,让李贤显得越来越阴沉,也越来越沉溺于□之中。

    只有和赵道生在一起的时候,在这种变态的□中,他才会觉得可以忘记一切,才不用担心父亲是否会对自己失望,朝臣是否会支持自己,还有,母亲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对自己伸出锋利的爪牙……。

    然而,李贤还并没有被这种压力击垮,他知道作为一个帝王,所要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更多。所以,他能忍,而且在想办法解决问题。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优秀的,为人、从政,都比李显和李旦要优秀的多。在兄弟姊妹中,唯一让他产生的压力的,居然是太平这位十五岁不到的公主。这不得不说,让他有时候都觉得啼笑皆非,仿佛不知不觉中,太平就已经成长成为一个足够可以和宗室老狐狸们虚与委蛇的小狐狸了,如果她不是一位公主,而是一个皇子,那么李贤一定会压力倍增。

    但是太平既然是一个公主,一个拥有者火器铸造营的公主,李贤便要想办法拉拢过来。在他看来,太平选择站在他身边,只会有好处,谁不想和未来的皇帝亲近呢?就算亲姊妹,在皇宫中,亲情也会显得极为勉强。尤其是在李弘暴毙之后,他们兄妹四个之间,多少显得生疏了很多,就连糊涂的李显都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显得谨小慎微起来,本就胆小的李旦就更是整天关在府中不出门了。

    然而,无论李贤如何想办法拉拢太平,讨好太平,都没有得到太平实质上的支持。她大都是无辜的瞪大双眼,说只要能帮得上兄长的,无论什么都可以拿去。可是实际上,居然连一个人也不愿意安插道火器铸造营里去,还推说这个不是她能够决定得了的。

    让李贤感到郁闷的是,他无论怎么看,都只能从太平的双目中感受到诚实,仿佛她真的什么都愿意支持他这个兄长,仿佛她真的对一切都无能为力。那种眼神,真的太纯净了,话语亦然,一直都是那个从小到大,要发火就小豹子似的呲牙,不满意就翻白眼不搭理人……从来都是直来直往,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来玩弄婉转之道。

    但是,这可能吗?这样的人,能如此神色自然的周旋在宗室之间,能经营那么庞大的茶叶、烟火、镜子作坊?能开设女子科举?能成立木兰学士?能训练一万有战力的女兵?能发明火药武器,成立武器铸造营?

    不,她一定是在自己面前演戏。

    李贤坐在饮宴的最高位置,看着太平和韩王李元嘉这个又臭又硬的老头子碰杯喝酒,看着他们有说有笑,仿佛是忘年交似的,竟然颇能说到一起去,李贤就忍不住冷笑,这种老头子,他面对的时候,也只是淡淡的说几句客套话而已,根本就没什么好谈。从太平的态度看来,她这次根本就没有卖弄她的那张单纯又真诚的脸,而是带着三分笑意,恰到好处的亲切,又显得颇为尊荣。

    李贤细撸一遍太平的经历,再对照如今的情势,心底越来越沉,他虽然不知道太平一个公主在权力场上这么活蹦乱跳是为了什么,但至少明白了一点,太平并不支持他这个兄长,至于是否站在母亲那一边,目前还有待观察。

    但是就凭这种认知,就让李贤很不高兴,他有一种被骗的愤怒,一旦把太平想象成别有目的的阴险之人,过往的一切都被翻出来一一印证,李贤越想越惊心,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看来自己这个妹妹,似乎和那位高高在上的母亲一样,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是,她们能得到什么,李贤真的想不明白,这样两个至亲之人为何成为了他权力场上的阻碍,母亲揽权还说的过去,太平这个公主争权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就算要成为大唐公主的头一份,也用不着这样处心积虑从那么小就开始为未来打算。

    太平终于喝了一圈酒,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面对的就是李贤一双阴沉的,充满着质疑和愤怒的双目,她不由得奇怪道:“贤,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李贤冷笑一声,丢了酒盏,站起身,冷冷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然后扬长而去。

    太平目送着他离开,轻轻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她的对手从来就是太子贤,也不是武后,而是整个天下的人心,她的对手要强大的多,要难对付的多。

    宗室也并不是没看到这一幕,各自对视一眼,当做没瞧见,他们倒也想和太子多说几句话,可是太子却一直坐在自己的高位上,阴沉着一张脸,瞧也不瞧他们一眼,就算跑过去敬酒,也不过得到不冷不淡几句话罢了。

    他们这些人,好些个都六十多岁了,也要脸的,自然就不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至于年轻一辈,和太子相熟的自然知道李贤心情不好,没有靠过去,那些不相熟的,也只跑过去敬杯酒意思意思了,还有些就是没资格去敬酒,自然是有多远就闪多远。

    无论怎么看,还是公主要显得亲切的多,何况,今年天皇天后都很少在场,他们也显得松快很多,自然要就抓紧机会和太平多亲近亲近。

    被定为太平未来夫婿的薛绍自然也成为了他们拉拢的对象,倒把一向来不喜这种场合的薛绍给逼得连连逃脱,好不容易跑到太平身边,才成功躲开。

    自那次马车亲吻之后,也就是在宗室的饮宴中远远的见上一面,太平不曾对他露出笑脸,薛绍就不敢过去亲近,只是今天恐怕是年前最后一场宴会了,再错过机会可就要等到来年了。薛绍只得故意借着躲避其他人逼酒的机会,靠近太平。

    刚刚坐下,他的心就砰砰跳个不停,想要说的话,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本来就喝的脸色微红,这时候肯定都无法掩盖自己的红脸,薛绍暗自觉得果然还是喝了些酒才过来是对的。

    太平不紧不慢的喝着酒看着场中的歌舞,见薛绍不说话,便轻轻笑道:“被他们逼的狠了,喝多了吧,不舒服吗?”

    薛绍看她一眼,松口气,笑道:“喝的并不太多,兄长为我挡了好些杯,并不大碍的。倒是你,喝的也太多了些,恐怕二十杯是足有的。”

    太平笑道:“我的酒量不错,再来二十杯也是不怕的,你不用担心。”然后低声说道,“明天午后我会去木兰阁一趟,你也一起来吧。”

    薛绍心中一跳,欣喜点点头,见太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由得压下她的杯子说道:“你已喝的太多了,这些天总是见你喝个不停,酒喝多了伤身,你虽然年轻,但也不能这样糟蹋自个儿的身子,总是要注意些。”

    他们俩的互动,宗室众人也都悄悄注意着的,不过,人家小儿女偷偷讲话,他们也都故意当做没看见,只用眼角余光扫过,只有韩王的孙子,上次在木兰阁差点被丢出去的公子李驰,却直愣愣的瞪着,眼中多少是带着不快的,因为这两个人居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一个经营买卖的人欺辱而不出声相帮,若不是在家被警告在皇后中要安分点,否则,他早就冲过去冷言冷语一番了,这厮就是个傻大胆的脾气,在他眼中,公主算个屁。

    对于这种敌意的打量,太平多少是知道的,因为李贤的态度,宗室中倒有大半现在都是淡淡的,果然,在他们眼中,无论一个公主表现的多好,都比不上冷淡的太子。太平忽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仿佛无论她做出多大的努力,人心都不会向着她,这种感觉实在太不好了,她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又微微笑了笑,安抚面色突变的薛绍,这个男子实在也太过敏感了些,不过总算还是为自己好,太平依言放下酒盏,笑道:“我不喝就是了,听你的。”

    晚宴进行到现在也该散场了,太平再说几句场面话,众人便也就散了。薛绍走的最慢,和太平一起出了殿外,正要告别,却见太平脸色猛的变得苍白,眼中满是愤怒,他不由得担心的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酒喝的太多了,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过来。”

    太平却白着脸,摇着头道:“我没事,你先回去。”说着,便冷冷的走了,走的很急。

    薛绍目送着她离开,却也不敢去问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只能将担心装在肚子里,在兄长催促的目光中,离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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