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领着内务府新发的月例,走至栖凤殿宫门口时,见一个宫女跪在地上,嘴角带血。午后日头正毒,而地板阴冷,暑气寒气一齐侵身,锦瑟心里生出一丝怜悯。

    却见另一个宫女端着一盆水走出,‘哗’的一声,整盆水从头淋下,跪着的宫女咬着嘴,浑身湿透,眼里还带有一丝倔强。

    锦瑟于心不忍,步子不由得向她迈过去,但想到这深宫之中,性命如同草芥,尚不能自保,又如何能搭救她人,便只得狠心走开。

    回到幻蝶宫,锦瑟仍是挂怀,晚膳后闲逛,脚步却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栖凤殿,远远的,果仍见那抹身影跪在地上,颤颤巍巍,似要晕倒,她忙走过去扶住。

    原来那宫女名叫芸熙,皇上已有一月未踏入栖凤殿,萧嫔内心怒火无处发泄,芸熙早上替萧嫔梳头时发现了一丝白发,萧嫔便勃然大怒,令她在宫门长街上跪一天一夜,且断绝饮食,从清晨起,芸熙滴水未沾,难怪会晕倒。

    锦瑟听罢又是一阵怜惜,于是柔声宽慰道,“你再坚持会儿,等我回来。”于是便匆匆回房,向青芜讨要了一些糕点,配上茶水,放在锦盒里,急急的往栖凤殿赶。

    芸熙喝了茶水后,面色稍微红润了点,锦瑟又悄悄递给她一个软垫,道:“夜里想必寒气更重,趁没人时垫上吧,我也是区区宫女,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熬过去的。”

    芸熙却红了眼眶,道:“栖凤殿里那些素日和我交好的宫女,见我遭难,避之不及,但凡有点过节的,便落井下石。我与妹妹虽素未谋面,却一见如故,妹妹如此待我,感激不尽,他日必舍命相报。”

    锦瑟握着她的手说,“姐姐无须记挂,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妹妹也不宜久留,千万保重。”便离去了。

    锦瑟刚刚走到耦香亭边,却见幻蝶宫的宫女冬灵端着一瓶白玉兰,粉瓶玉花,甚是好看。她神色匆匆的往旎霞宫的方向走去。锦瑟却纳罕,娆妃素来与蝶妃不合,怎么冬灵却是往娆妃寝宫方向去?

    她上前一步,截住冬灵,巧笑道:“姐姐这是往哪里去?白玉兰是皇上亲自命人为娘娘所植,素日只见娘娘命人摘赏,今日怎么却拿来送人?”

    冬灵比锦瑟入宫早一年,也更为世故。她笑盈盈的回到:“娆妃娘娘今日特地让我采摘些上好的白玉兰送到她宫里,我也不知为何。”

    “既是娆妃想赏花,为什么不命自己的宫女去采摘?却来劳烦我们幻蝶宫?”锦瑟疑惑。

    “恐是因为这白兰花是皇上为娘娘一人所植,娆妃若贸然派自己宫人采摘只怕引得娘娘不悦,不如托付给我,也领幻蝶宫一份情。”冬灵仍是笑道。

    “那姐姐快快去吧。”锦瑟便不再问,径直回到幻蝶宫里。

    蝶妃在烛灯下看书,青芜摇扇,锦瑟在一旁听候差遣。

    却忽然听见太监张严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神色惊恐,结结巴巴的说:“娘…娘…,不…好…了。”

    蝶妃蹙眉,青芜道:“别急,慢慢说。”

    张严便一五一十的道出事情原委。

    娆妃呕吐不止,腹痛难忍,太医称是中毒现象,皇上匆匆赶往旎霞宫。娆妃饮食皆有人专人验毒,一时查不出原委。娆妃环顾四周,看到那桌上的白兰花时脸色徒变,问太医兰花可有不妥之处。结果,竟然查出花瓣上残留有夹竹桃花粉,众人皆惊。娆妃凄凄的哭道:“我与蝶妃素来无冤无仇,她又何苦如此害我?”娆妃宫女霁月说,这白兰花是晚膳后娘娘您命冬灵送去的。皇上大怒,传召冬灵去旎霞宫,说不必惊动娘娘了。现在冬灵已经在路上了。

    青芜喝到:“胡说,娘娘什么时候让冬灵送花去的。”

    锦瑟心下一沉。

    片刻,便有皇上口谕传来:蝶妃德行不端,谋害妃嫔,禁足幻蝶宫。

    蝶妃面色如常,波澜不惊,仿佛禁不禁足与她无半点关系。锦瑟诧异之余,只是怨恨,皇上昏庸。相处数十日,锦瑟便知这个淡然超俗的女子觉不屑于争妍献媚,更何况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而皇上与她是数十年的夫妻,不仅不知她,竟连半点情分都不念。锦瑟又觉一阵心凉。

    青芜道:“娘娘,如何处置冬灵,叛主的奴才留不得啊!”

    蝶妃淡然开口:“未知的隐患比既知的威胁哪个更甚?竟然她暴露了,只派她干粗活,提防着就行了。”

    晚上,锦瑟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白天所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三更时,才隐隐睡去。却梦到,熟悉的人影,风眼含情,嘴角轻扬,道,瑟儿,我在等你。锦瑟伸手去抓,那人却越离越远,身体也便得透明,眼里的笑意化成浓烈的悲伤,他道:瑟儿,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不来?锦瑟吃痛的扑上去,却扑道一怀虚无,他消失不见,似从来不曾到来过。

    “懿轩——”锦瑟哭喊着从梦里惊醒,天还是蒙蒙黑,万籁俱寂。

    王爷不便入后宫,算来,已有十八日未见,什么是魂牵梦绕,锦瑟终于体会到。却又想起了蝶妃,那个淡薄如水的女子。都道帝王无情,果然不假。当年,皇上为她手植白兰花,怕是也情意浓浓,而今,却如此狠心绝情。而王爷,会一辈子珍惜她么?锦瑟抱着自己的身子,夏日里却觉得寒意逼人。

    次日一早,蝶妃在内厢看书,青芜在外厢刺绣,锦瑟进去,擦拭着架几上的摆设。

    “昨夜,娘娘为什么不去旎霞宫争辩一番?皇上若见到娘娘,感念素日恩情,也不至于落得禁足的境地啊?”锦瑟试探着问。

    青芜轻叹道:“莫说是去旎霞宫向皇上辩解,就算皇上来幻蝶宫,娘娘也难得说上几句话。”

    “娘娘超尘脱俗如仙子降世,自然不肯争妍献媚,以色侍人。”青芜却只是摇摇头,无奈一笑。蝶妃在内厢唤了一声,青芜便进去了。

    锦瑟拿起一只白玉花瓶细细的擦拭,不料后背被人猛拍一下,她一惊,手里的花瓶落下,却被一只手接住。

    锦瑟转身,见了来人,佯装生气道:“四皇子何苦吓我,若摔碎了这花瓶,怕是卖了奴婢也赔不起了。”

    四皇子眉毛耀武扬威的上挑,脸上尽是不羁的嬉笑:“若是卖了你,莫说王兄不舍得,我也舍不得啊,如此倾国之貌,纵是半壁江山,也换不来。”

    “四皇子惯会取笑奴婢。”锦瑟微恼,杏眼瞪园,小嘴微撅。可爱模样惹得四皇子大笑,他把花瓶递给锦瑟,自己进内厢给蝶妃请安。

    锦瑟看着手中的花瓶,忽是一愣。

    四皇子出房后,锦瑟悄悄拉了他的衣角,两人并肩走在幻蝶宫的庭院内。

    “娆妃的事,四皇子不觉得可疑?”锦瑟幽幽的问。

    他却仍是一副嬉笑着的脸,满不在乎的说:“母妃不会在意的,竟然她不都在意,你又何必挂心呢?”

    “娘娘绝世脱俗,波澜不惊,我等庸人自然不如。”

    “那也必定是绝望至极,无欲无求,才会心静如止水。”四皇子长叹一声,锦瑟更是心惊,半响无语。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四皇子苦笑。

    “娘娘不能白受冤屈。”锦瑟踮脚,凑到四皇子耳边,小声私语。听罢,四皇子笑着说:“未来嫂子不但美貌过人,也聪慧过人呢。”

    锦瑟含羞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回屋了。

    宫里纷传,幻蝶宫的白梅在六月盛开。白梅似雪,香远益清,引来五彩蝴蝶流涟花间,乃世间奇观。

    当皇上赶来时,蝶妃一袭白衣盛雪,立于白梅之下,浑然一体。五彩斑斓的蝴蝶轻舞着翅膀,停在蝶妃发髻所插的一朵白梅之上,恍然如仙人。

    连皇上也为之一怔,他站在数米远之外,静静的看着,似乎是怕上前扰了这难得的人间美景。

    “朕从来没有看过,蝴蝶与梅花共存的景象。”他轻轻赞叹道。

    蝶妃轻轻转身,走到皇上身边,行礼:“臣妾不想皇上会来,有失远迎,是臣妾的不是。”

    皇上龙颜大悦:“若朕大张旗鼓而来,怕是看不见,人美似花,花艳照人之景了。”

    皇上伸手揽蝶妃进怀,两人一起走进房内。

    青芜端上一杯茶,道,“去年冬天,奴婢取梅花上的积雪存于罐内,埋藏在地下,这便是用那雪融之水泡的新茶。”

    皇上低头一嗅,道:“果然带有一股梅花的清香。”

    “啪”杯子却摔在地上,众人慌忙跪在地上。

    青芜不住的磕头:“皇上息怒,娘娘息怒。”

    “该死的奴才,这么烫的茶水是万岁爷能喝的么?”章公公尖声尖气的说。

    皇上却兴致极好,抬手道:“朕也未被烫着,倒也无妨,以后做事小心点便是。”

    青芜不停的点头,退下,取了扫帚来清理那碎片。

    白瓷无瑕,碎片如落花,一点点被清扫,聚拢。

    蝶妃亲自奉茶,纤纤玉指捧着白瓷杯,杯上虽无一点勾勒装饰,却别添一抹情致。

    皇上含笑而饮,望着那叠碎瓷片,道:“白瓷虽有无瑕之美,却也太朴素了些。”

    青芜缓缓答:“娘娘素喜淡雅,莫说这白瓷杯,就连架几上摆饰的瓶碟也都是玉质的。”

    皇上顺着青芜的视线望过去,檀木架几上果然摆着一排瓶瓶碟碟,都是白玉无瑕,其中一个玉瓶上还插有几只白兰花,更有浑然一体之美。

    青芜道:“红色虽艳丽却媚俗,倒不如这白玉,气质高雅。”

    皇上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日旎霞宫的兰花可是用粉瓶装的?”

    章公公道:“皇上好记性,正是呢。”

    皇上脸色一沉:“那日给娆妃送花的冬灵现在何处?”

    青芜道,“仍在幻蝶宫内。”

    话未说完,却见冬灵扑进来跪在地上,哭到:“那日的花并不是娘娘让奴婢送去旎霞宫的,而是娆妃娘娘见兰花清丽脱俗,特地命奴婢采摘送去的,奴婢并不知上面为何沾上了夹竹桃花粉。”

    皇上怒吼道:“当日为何假口诬陷蝶妃?”

    冬灵红着眼,边哭边说,“是娆妃娘娘命奴婢这么说的,奴婢只是一个宫女,若不从了娆妃娘娘,怕是难以活到今日了。”

    皇上拂袖,“拉下去,杖毙。”

    皇上拉过蝶妃的手,柔声道:“委屈爱妃了。”又对一旁的章公公说:“传朕口谕,娆妃一事与蝶妃无干,赏蝶妃羊脂玉花瓶五件,梨花玉杯十件,象牙玉梳四件,以示安抚。”

    蝶妃行礼谢恩,眉眼里却无半点欣喜,淡然如水。

    小太监来报,魏大将军求见,已在永安殿候着了。

    皇上点头,边走边笑道:“世人只知唐朝杨贵妃有羞花之貌,却不知朕的蝶妃竟然让满树白梅为之倾倒,在盛夏绽开。”

    皇上走后,锦瑟才从屏风后出来,长吁一口气。

    蝶妃眼里无悲无喜,仍是捧着一卷书看。

    “为什么皇上不处置娆妃?”锦瑟问。

    青芜道:“多年都是如此,娆妃自入宫便是专房之宠,若不是性命攸关的事,皇上轻易不忍责罚她。”

    锦瑟点头,青芜却拉着她的手说,“这次多亏了你。其实娘娘本无心计较这些,只因四皇子出言相劝,才陪着演了这场戏。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有些心思虽好,但是能省则省。这深宫险恶,胜得了一时却胜不了一世,树大招风,忍忍也便过去了。娘娘无欲,我们自然也就无求。”

    三皇子和四皇子一齐进来,青芜行礼便退下了。

    三皇子仍是温儒一笑,四皇子却扯着锦瑟,嬉笑道,“那满树梅花到底是如何而来?”

    锦瑟道:“倒也不难,用上等白绒布剪成梅花样的绢花,宫里有晒干的白梅花茶,向内务府要了许多来,将白梅浸在水里,然后将绢花放入泡上三天三夜,梅花的清香自然便渗透到绢花内,将绢花粘在树枝上,再撒上少许梅花香粉,便可以假乱真了。”

    四皇子敲了一下锦瑟的脑袋,道,“机灵鬼,念在你帮我母妃的份上,旧日的恩情就算扯平了。”

    三皇子亦投来赞许的眼光,只是锦瑟全然没看见,她叹道:“我也未必是帮了娘娘,娘娘生性淡泊,本不欲招惹是非。”

    四皇子却嬉笑,“何必想那么多,如此,宫中也不会有人再会明目张胆的陷害母妃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两位皇子进内厢去了,锦瑟便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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