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四皇叔,四皇叔万福金安!”

    看着自己面前婷婷袅袅福身行礼的小姑娘,一袭浅碧色的春衫婷婷袅袅,衬得十二岁的女孩儿仿佛一枝初春新柳般,徒文憧停下了脚步,端详着她,微微一笑:“原来是月书,父皇又找你来说话了?”

    徒月书点点头,笑容很是端庄恭敬,语气却又不乏亲近:“回四皇叔,皇祖父新得了个木船,拧拧上面叫发条的东西,还能在水面上走呢!我往日里只觉得那些蛮人粗俗得很,可瞧着西洋的这些玩意儿也确实有些心思巧妙的机关哩——”她只比徒文憧这位皇叔小了三岁不到,素日常常在徒高程那儿碰见,叔侄俩倒也算熟悉。

    “哦?我倒是想起来了,前番有一支鄂罗斯的商队到了京城,带了不少西洋玩意儿来,你五皇叔也爱他们手工灵巧,比起本国工匠来颇有不同,因此特特去淘了这么个东西来献给了父皇——”想着自家弟弟昨日还在自己面前得瑟着,徒文憧笑了笑,想起往日的诸多事情来,看向徒月书时眼底也多了一丝温柔:“我记得,你五皇叔那还有金发碧眼的木偶娃娃,做得也精致别趣,倒还适合女孩儿家。月书,你若喜欢这些东西,还有别的新奇玩意儿,只管朝你五皇叔那儿要去!”

    当初母妃病逝,太子妃崔氏对徒文憧兄弟多有照拂,勿论这其中目的是否单纯,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来自嫂嫂的这份关切确乎令徒文憧兄弟俩感念至今。

    徒月书颇有些受宠若惊:“这怎么好呢?”无论是外面的传闻,或是在皇祖父那儿瞧见这位叔叔,都是冷冷淡淡的,突然变得这般温和,徒月书却实在是有些难以适应了。

    见她这番模样,徒文憧本想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然而想一想,还是没有动作:“有什么不好的?都是一家子亲骨肉,他瞧见你们,只有欢喜的份儿——你和熙晨都是好孩子,日后要更懂得为长辈分忧!”徒高程如今渐渐已有老态,而徒文憧在前朝的来往公事日益繁重,自然无法再如往素那般常常陪伴左右,弟弟徒文憬又要进上书房......现下里能有徒月书入宫来为徒高程一解忧闷,徒文憧对她自然更是多了几份喜爱,摆出这幅长辈的姿态来也并不觉得别扭。

    “月书明白,谢四皇叔教导!”徒月书应声答下,瞧见不远处安福从云华殿廊角急急匆匆地往这边赶,叔侄俩又说了几句闲话,徒月书便出声告辞了。

    走出几步,她回头看去,只见得安福毕恭毕敬地俯首对徒文憧说着什么,徒文憧神色微肃,点点头便与安福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重霄宫方向而去。徒月书心中思忖片刻,颊畔浮现出两个浅浅笑涡来。

    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重霄宫的后殿,徒文憧一眼便瞧见徒高程负手立在窗前,周身都弥漫着阴沉冷峻的气息。

    “憧儿来了——”徒高程转过身来,眼底暗色如墨迹晕染开来,黑沉沉的叫人心悸,他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只白玉斗,徒文憧眼尖地注意到他干瘦的手面上暴起的青筋,垂手立在他的面前。

    徒高程缓缓开口,听不出喜怒来:“憧儿,若是你养了一只聪明伶俐又能干猎犬,作为你的马前卒为你咬死了不少猎物;然而与此同时,它偷吃了不少,甚至于,它还暗中撺掇着你的两个孩子打架——你说,该拿它怎么办呢?”

    心底一凛,徒文憧抿了抿嘴,考量了半晌后慎重地开口:“依儿臣看来,俗语有云,事不过三,一次胡闹,等闲视之为调皮,教训教训就是,二次不听话便应当拿鞭子抽一顿,若是还故态重萌,只作不曾养过这么一只狗,打杀了就是!天下间骁勇善战的好猎犬多了去,哪里便差了这一只?!”徒高程意有所指,徒文憧自然心知肚明。虽说不知道甄家此番又犯了什么事儿叫父亲震怒,徒文憧却敏锐地感觉到,倾覆甄家的契机,便在这里了。

    话音落下,整个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良久后,徒高程倦怠地抬手揉着额头,扬声换了安福进来。

    “拟旨——”将手中紧握的白玉斗丢在地上,徒高程眼底划过一丝痛惜和追念,下一刻便被坚定所代替:“江南甄氏,积先祖福泽而为一方豪族,然深负朕恩,不思造福百姓,鱼肉乡里,卖官鬻爵,致使江南民不聊生!今特赐太子徒文憧金印、二皇子尚方宝剑,领锦衣府一百兵士,前往抄检家产,点数罪证!”

    一锤定音。

    ......

    徒文怙坐在正门处,瞧着肃容冷面的锦衣府卫们从屋内抬出一箱箱的物件,旁边有司员拿着簿子一样一样登记物件,另有一人报着名号数量。各色珠宝、贵重皮料布纱、玉器银钱各色俱全自不必说,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甄府赐第,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俱皆封裹起来。

    “二皇兄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徒文憧从内院出来,瞧见徒文怙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一箱箱打开的金银首饰,神色平淡波澜不惊。

    徒文怙循声看去,忙一抖袍子站起身来,上前去拱手行礼:“太子殿下!”抬起脸来,温文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愤然:“名堂倒是没看出来,只是慨叹,小小一个无爵的甄家,如此豪奢越制,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可不止这些呢——”徒文憧眉头一挑,让出身后捧着两本账册子的陈府官来:“江南这几年的盐税一直让户部头疼得很,蹊跷可都在这里呢!”

    甄家一众男丁全被兵甲齐备的锦衣府卫们看守在别处,唯有甄希悯和甄易启被留在了院子里跪着,眼见着那两册账本被徒文怙捞在手中翻看,甄希悯直接瞪大了眼“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已然栽倒在地。

    瞅着旁边的动静,徒文憧扯着嘴角冷冷嗤笑,吩咐旁边的锦衣府卫:“去,找个大夫来给甄大人瞧瞧脉,底下的事儿啊,没了甄大人可不行呢!”

    正热闹闹地找大夫抬人,里面又跑出个锦衣府卫来,喘着气急急忙忙禀报道:“回禀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从甄府侧院一处屋内查抄出十几件禁内器物,请两位殿下过目!”边说着,后面跟着上来两个小心翼翼抬着个大箱子的府卫,箱盖一掀开,只见着些许御用的九龙织锦和轴上刻了字的古玩字画,另外还有两尊云龙浮锦画屏。

    “这倒无妨,甄家曾三度接驾,有些遗留倒也使得,你们只管记录在册吧!届时孤自会与父皇一一禀明!”只粗略地过了几眼,徒文憧便无甚兴趣地摇摇头,吩咐了几句,转向徒文怙:“二皇兄,这两本账册关系重大,孤便先回驿馆,命人快马加鞭将此物送往京城——此处,还劳烦二皇兄多多费心了!”

    徒文怙哪里敢受他这一礼,慌忙避开去:“太子殿下放心,臣必尽心尽力!”

    命人将东西收拾了,临行前,徒文憧又对着徒文怙耳语几句,只见徒文怙眼睛“噌”得一下子亮了起来,对着徒文憧连连感谢不迭:“多谢太子殿下提醒!”

    徒文憧嘴角微勾含笑不语,扬长而去。

    往昔赫赫扬扬的江南甄家,一日败落,便如那大厦呼喇喇倾倒,再难收拾。与甄家有瓜葛牵扯的人家纷纷收敛行迹,生怕被粘连上,一时间,拍手称快与人心惶惶成了两个极端。

    甄希悯之妻祁氏领着一群女眷们被另外约束在别屋,小小一间花厅,二十几人拥拥挤挤,其中更有几个年幼胆小的女孩儿嘤嘤哭泣起来。

    “皇天菩萨在上:我甄门祈氏,求菩萨慈悲。我甄家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为善不多,然而平日施粥送米,香火祝祷,不敢稍加怠慢。今日之果,必是后辈儿孙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我今在此恳求皇天祖上,愿皇天怜念我阖家女眷虔诚,早早逢凶化吉!”祁氏怀中正搂着最小的孙女明珠,瞧见身旁混乱场景,长叹一口气,将小孙女推入其母怀中,起身走到窗旁,窗前一坛百合香静静燃着,她跪下来念了一遍佛,含泪祝告,好不酸楚。

    见着婆母这般作为,甄家底下几个儿媳也紧随着跪了下来,与婆母一同祈求上苍庇佑起来。

    然而,业障若能随意便能消除,世事又岂会至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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