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北军击溃左贤王,攻灭匈奴王,匈奴残部只剩万余人,仓皇逃往天山以北。这消息像风一般,传遍了天下。南至百越,北至塞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情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感到不可置信。匈奴虽然已经大不如前,却一直都是威震塞外的强族。而朔北王竟一夜之内将它连根拔起,二十余万大军,不到半月毁坏殆尽。

    人们议论纷纷,有人称赞朔北王神勇,有人为匈奴人内讧自误扼腕。

    朔北王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清除了匈奴残余势力之后,他即刻向皇帝上书,要求征民实边,巩固领土。皇帝似有疑虑,迟迟未决。可是朔北王对自愿前往边疆定居的人开出了优厚地条件,不少人心动不已,往朔北的道路已经人潮涌动。

    传得沸沸扬扬的话题,占据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时光。高兴者有之,忧虑者有之,更多的人,是怀着看热闹的心。

    朔北王占据了从朔北到天山的大片土地,控制了中原往西域的道路,两地的来往贸易,也在朔北王的掌管之下。他与皇帝水火不容,已是天下人共知的秘密,当朔北王的权力远远超出了朔北,他还会甘心当一个屈居皇帝之下的王么?

    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大军还没回到,大将军府里已经忙得团团乱转。要给伤亡的将士抚恤,要应付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人,而最让文远头疼的,是这些事都要由他分派。连庆功宴,都需要文远代为主持的。

    “听说殿下不回来,他在何处?”很多人好奇向他打听。

    文远苦笑,他也不知道,元煜给他的信里,甚至提也没提他为什么不回来,然后音讯全无。搞得府中那位中山国女官每日过来问他要人,文远都只能无言以对。

    小情人得了空闲,想游山玩水,这个文远能够理解,只是,也要有个限度嘛……

    *****

    朔北军得胜之后,大多数按照元煜的部署回到了五原,还剩下两万人,在宜禾都尉城驻扎下来。而元煜则一直留在了天山脚下,哪里也不去。

    天山上的融水汇流成河,在山脚的河谷中翻腾咆哮。朔北军的军士们,把绳子捆在腰上,一个连着一个,沿着河谷往下游寻找初华。可是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仍然一无所获。

    元煜每日守在这里,亲自领着军士们寻找,从早到晚,没有停歇。他搜寻了初华从坠崖到落水的每一寸土地,不放过每一点蛛丝马迹。他跟着河流的方向一步一步搜寻,希望这狰狞的波浪没有伤到她,希望在一处平缓的石滩或者巨石的间隙里找到她。

    时日一天一天地过去,元煜的眼睑深陷,泛起了浓重青黑,下巴长出了胡茬。

    向导委婉地告诉他,跌进着河谷的人,如果两天还没找到,那就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但是元煜却不肯信,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河谷里光秃秃的岩石和咆哮的河水,嘶声竭力地喊,“夏初华!!!”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奔流不息的河水,冥顽不灵。

    元煜颓然坐在石头上,低着头,两手用力地抓了抓头发。

    闭上眼,初华的面容似乎又浮在眼前,望着他,两眼亮晶晶的,我在这里啊……

    他原本想事情结束之后,就立刻把那场无聊的争吵解决掉。她不是喜欢玩么,他可以带她到处走一圈,给她最好吃的食物,最漂亮地衣服,讨她欢心……这一切,如今竟成了妄想,而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居然是在吵架。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你狠!”

    元煜想到那日互相说出的话,心中就好似被钝刀划过。

    她的确狠,告诉他不要在一起了,就真的这样决然离开,连一个让他诚心道歉求她原谅机会也不给……

    眼角泛起了湿意,元煜深吸口气,心中的痛苦却没有变轻分毫。

    从很久以前,他就一直心怀恐惧,知道自己常年与危险作伴,与自己亲密的人会因此受到牵连。所以,他没有娶亲,没有子嗣。但是遇上初华之后,他鼓起勇气,努力变得更强,希望自己的羽翼可以保护她,祈祷一切会变得幸运。

    他千防万防,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你要是没有和她走到一起,她就不会跟着来匈奴,也就不会遇险。

    萧元煜,心中一个声音低低道,把危险带给她的,仍然恰恰是你……

    *****

    大河从天山脚下奔流不息,百里之后,改道向东。

    有了雪水的滋润,草场和森林都长得繁茂,向西几百里之后,却逐渐稀疏。荒漠延绵,绿洲则似上天对这干涸土地的馈赠,星星点点,西域诸国凭借着绿洲划地而起,风情殊异。

    一个多月后,离中原万里之外的西域小国姑墨,匈奴被消灭的消息,已经不再震动。人们每日关心的,不过是地里的收成如何,雌黄的行情卖到了多少一两,往来的客商带来了什么新鲜事。

    “花!”一处院子里,有人凶悍地大声叫道。

    “哦哦!”一个清亮的声音应答着,只听“咚咚咚”上楼,一个女子飞快地将果盘送到鸨母阿纳的手上。阿纳看看果盘里的果子,觉得没少,满意地“嗯”一声,转身走进漂亮的花窗小屋里,堆起笑容,“再来尝尝葡桃吧,都是新鲜的。”

    阳光照耀着这处姑墨城最好的妓馆,泥坯筑成的楼房里传来轻快的琵琶声,漂亮的藤萝开着花,把庭院装点得生机勃勃。白日里,客人不多,仆人们大多都偷懒去了,在楼房的阴影里睡觉。

    商人则莫是姑墨的富商,贩卖本地出产的雌黄,传言他跟大臣们关系很好,还能搞到铜铁。他是这个伎馆的常客,花窗开着,他一边享受着美人的按摩,一边欣赏着庭院的景色,嘴里嚼着葡桃。

    他瞥见一个身影在花架下经过,穿着婢女的麻布衣服,长长的黑发打着一根辫子垂在后面,看起来与旁人很是不一样。

    “那个女子,是中原人?”他诧异地问道。

    “是吧。”给他捶背的美人道,“前几天才从奴市中买来的,说话听不懂,不过做事倒是机灵。”

    “哦?”则莫讶然道,“奴市里还能买到中原人?”

    “是啊。”美人笑盈盈地将一串葡桃递给他,“我们也觉得奇怪,那贩奴的人说,前阵子匈奴倒霉了,好多人去那边收奴隶,这女子,就是在河里捡到的,那奴隶贩子好心救活了她,就把她带到了姑墨来。”

    “卖了多少钱?”

    “这我可不知道。”美人撇撇嘴,“不会说话,胸不够大,臀也不够翘,不过奴隶贩子保证是个处女,这个地方好久没有中原人了,阿姆说买来当婢女也不错,反正兴许客人喜欢。”

    “这样。”则莫看着那花架下的身影,扬了扬眉,露出感兴趣眼神,“她叫做‘花’,是么?”

    *****

    初华干完了活,趁人不注意,轻轻地翻过墙。

    隔壁是一件客舍,据她观察,这里刚刚来了一队商旅。商人们刚刚把货物都卸下来,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子。

    她望着他们,脸上浮着讨好的笑,“你们会说汉话么?”

    商人们面面相觑,一脸迷茫。

    初华知道这又是没戏了,连忙跑开去。

    心中满是失望,这是她近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但是,没有人听得懂,也没有人能用她听得懂的话来回答她。

    初华只记得自己掉到了河里,那里头又冷浪又大,她紧紧地抱住一根浮木,没多久就没了意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一辆牛车上。她得了很严重风寒,生了一场大病,浑浑噩噩之中,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夜。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四周已经变成了荒凉的沙漠。

    救她的人,或者说把她带走的人,是一伙奴隶贩子。也许是不想亏本,路上对她倒是好生照料着。初华算得命硬,靠着一颗不想死的心,挺了过来。

    可惜,包括奴隶贩子和手上的那些奴隶们在内,都不会说汉话。初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没法给元煜传信。最可恶的是,她身上的钱财和小囊都被人收走了,一个铜板也没给她剩下。

    初华细心观察过,食物和骆驼,凭她的本是倒是可以偷一些,但是不知道方向却十分要命。祖父和元煜都告诉过她,在沙漠里,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很容易就会被困死。

    直到看见城池,初华的希望才开始重燃。

    从这些人的衣着和模样,初华判断这是西域,但西域头太大,初华仍然不知道这是哪里。

    奴隶贩子最终把她卖进一家妓馆里。

    这有好有坏。好处是,这妓馆里客人很多,旁边挨着好几间客舍驿馆,说不定能遇上去中原的商人。坏处是,这个城池建在一片绿洲里,走出去就是沙漠,所以这里的主人们从来不需要担心奴隶们会逃跑。并且最让人气馁的是,她苦心地在伎馆和客舍里寻找了几天,居然仍然没有碰到一个会说汉话的人。

    这些人说着叽里呱啦的鸟语,写的字也扭扭结结好像小人跳舞。初华想过去官府,兴许里面有见多识广的人,会说汉话,还能帮她传文书。但是想到先前那场大战,西域有不少国家是帮着匈奴的,天知道这里的人是站哪边?

    她也想过给睿华送信,可是考虑考虑,也觉得不妥。那些人只消去查问,知道自己是从匈奴那边过来的,说不定就能猜到她是朔北军的人。他们不一定认得中山王,朔北王倒应该都知道……

    初华垂头丧气地回到妓馆里,不想见任何人,顺着角落爬到了屋顶上去。

    这个地方的风光与朔北迥异,房屋平平整整,远远望去,好像一个一个的方盒子。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就有些发烫,初华只得躲到阴影里。抬头望望天空,太阳高高挂着,孤寂而热烈。

    初华又不禁想念起了元煜,还有睿华和何叔……他们知道她在哪里么?

    心中的焦虑和无助,从所未有的强烈。

    元煜……她心中念着那个名字,把头埋在臂弯之间。

    姑墨物产丰富,又是方圆千里内最大的绿洲,来往的旅人不少,多是来收购物产,贩往别处的商人。

    则莫回到家中,仆人送来消息,说贵客已经到了。则莫精神一振,立刻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出门迎接。

    外头,一队骆驼风尘仆仆,其中一匹漂亮的白骆驼正优雅的蹲下来,上面的人,穿着长袍,仿佛是为了抵御风沙和阳光曝晒,头巾把脸遮得严实。

    “昆仑神保佑,您终于来了!”他走到那人面前,深深地行了个礼。

    “久等了。”那人亦还礼,低低道。身后的从人目光警惕,四周望了望,则莫亦不敢逗留,连忙请客人入内。

    “大人一路辛苦,听说今日大漠里的风沙厉害得很。”则莫亲自用银杯盛了美酒,给客人洗尘。

    “可不是。”那人解下头巾,一双褐色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差点是我祭祀不够,惹了昆仑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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