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公元310年,大晋永嘉四年,天下纷争不断。

    二月,匈奴汉国大将石勒渡过黄河,攻破白马,汉将王弥率三万兵马与石勒会师,进犯徐州、豫州、兖州。石勒杀兖州刺史袁孚,攻克仓垣,又杀王堪。继而北渡黄河,攻打冀州各郡,九万多百姓被俘。石勒与王弥等人焚屠汉人,并将他们烧熟而食。

    四月,东海王司马越征召建威将军吴兴钱,意图谋杀扬州刺史王敦,未果。王敦返回健康,告知琅邪王司马睿。吴兴钱叛乱,进犯阳羡,琅邪王派遣将军郭逸讨伐他。郭逸等人一起讨伐吴兴钱,杀之。

    七月,匈奴人刘聪继位汉主,刘聪野心勃勃,多次命汉将石勒、刘曜等人渡过黄河,进犯平阳、襄阳等地。

    十一月,司马越诬陷尚书左丞王延,将其杀害,引起大晋朝堂众人不满。为挽回众望,戎装觐见皇帝司马炽,请旨讨伐匈奴人石勒。留裴妃、东海世子司马毗、以及龙骥将军李恽等人驻守京都洛阳。司马越任命太尉王衍为军司,与他亲率甲士四万人前往项县驻守。

    十一月中旬,司马越落败,石勒、刘曜转攻洛阳城,洛阳屡遭进犯,朝堂重臣多落逃健康城一带。洛阳城内饥荒严重,皇宫内亦是缺粮饥饿,死人交相杂横,盗贼公然抢劫…。京城饥饿困顿日益严重,司马越派遣使臣带着插羽毛的檄文征召全**队,等他们救援京城。但后来终究没有军队到达。征南将军山简派兵前去救援,战败,王衍之弟荆州刺史王澄,亲自带兵前去救援洛阳,在路上,听到山简的军队落败的消息,遣散部队原路返回。

    天下大乱,四方战祸。

    转眼已入冬季,寒冬腊月里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山脚下的梅花迎着寒风一早盛开,大老远就能闻到泌人心脾的清香。大冷天里,琳青一身纯白的衣衫,远远的穿过茂密的梅花丛,赢弱的身形巧妙的躲过株株红梅,花枝伸展间白衣一尘不染。

    穿过梅林深处,前方的花枝逐渐稀疏,清雅的几枝花苞撩拨过后,眼前出现一间小木屋,寒风中亭亭的立在那里。

    走到木屋前,不知轻重的拍打着房门,大声嚷嚷道:“快开门,冷死了!”

    没等多久,木门吱吱呀呀的被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掀起门后厚厚的帘子,安静的站在那等他进来。他慌忙哆嗦着身子钻进屋子,迎面扑来暖暖的药香味,使得他整个人都神清气暖,嘴上仍旧不停的抱怨着:“这么冷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身着素绒棉袄的女子浅浅一笑,开口问道:“师父呢?”

    琳青并不理会她,自顾自的提起炉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滚烫的开水,握在手中才懒懒的看她一眼:“师父师父,你就惦记着那秃驴,可怜我大冷天的赶来给你送药材,天理何在!”

    女子好笑道:“这里是圣医谷,你可是每天都过来,师父上次说山中的红梅盛开他就会回来,眼下梅花都开了好几日了,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那秃驴还能出什么事,不过是云游路上耽搁了。”他一边饮着茶水,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

    她便不再说话,径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端起桌上的针线,认真的缝制着即将完工的棉夹袄。

    除了火炉里火苗嘶舔壶底的声音,屋内静悄悄的。长发随意的用素簪盘起,几缕柔软的长发自然垂落,遮住一侧的右颊,白净的面容昭然若雪,一双眼眸沉静的望着手中的针线。即便身着简单的素绒棉袄,仍旧难掩其清丽动人之姿。

    仔细的理好手中的棉夹,一针一线密密的穿梭着,突然冷不丁伸出一只手,一把将那棉夹拿去,没有任何准备,她的食指猛地被绣针刺到,皱着眉头含住手指,有些不悦的望着始作俑者:“你做什么?”

    琳青没有丝毫的歉意,反复翻看手中那件暗褐色的夹袄,极其简单大方的样式,眼中带着欢喜,嘴上却不讨喜的说道:“其实我喜欢白色,你应该知道的。”

    她并未多想的夺过那件夹袄,继续缝制:“这几日可能要降雪,我要赶着将它做好。”

    琳青点了点头:“嗯,这夹袄那么柔软,你一定用了上好的棉绒,穿上一定暖和。”

    “师父经常要到山里寺庙去,穿上它也好挡些寒意。”

    她不紧不慢的说完,突然发现屋内变得极其安静,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琳青一脸的暴怒,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想也不想的上前躲过那夹袄,她赶忙死死握住:“你干嘛?”

    二人围绕着这夹袄展开了拉锯战,谁都不愿松手,他气急败坏道:“你这坏女人!自你从悬崖跌落,我精心照料你一年,你竟然不懂感恩!”

    孟央有些心疼的握紧手中的棉夹:“你别拽了,我还没缝好就要被你弄坏了。”

    他却不管不顾的不肯松手,恼怒着嗓音嚷嚷:“反正不是给我缝的,坏了就坏了!”

    眼看着自己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她只得无奈的松了手,谁知就是这轻轻一松手,使出全力死拽的琳青毫无准备,身子猛地仰向后面,重重的跌坐在地上。

    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到他白色衣衫上的泥渍,结结巴巴道:“我,我给你洗干净。”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他的目光诡异的望着她:“从小到大,看到我出丑的仅有三人,你是第四个。”

    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轻轻的“嗯”了一声:“我不会说出去的。”

    琳青气的鼻子都歪了:“死人当然不会说出去,前三个人都被我杀了,你也不例外!”

    她却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上前捡起地上的夹袄,轻轻打去上面的泥渍。

    这样的态度使得他更加气愤,上前再一次拽住夹袄:“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孟央无奈的叹息一声,索性松了手,转身走向帘内的里屋。他二话不说立刻跟上:“你这女人!我一定会杀了你!”

    走到床头的木箱子旁,她双手用力的抬起箱盖,有些吃力的对他道:“你真要杀我,当初为何要救我。”

    琳青顿时火冒三丈,瞪着眼睛正要开口,她已经从箱中拿出什么东西转身递到他面前,他眼里的怒火顿时被熄灭,有些欢喜的望着她手上纯白色的夹袄,乐不可支的拿起端详:“给我的?己巳师兄那件是后做的。”

    心里微微的叹息一声,她怎会摸不清他的禀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圣医谷谷主,实则是一个斤斤计较爱攀比的少年,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比女人还要爱美。

    柔软的白色夹袄,几乎看不到针线的落脚,一看便知是费了心思缝制的,他早已忘了先前的不快,当下就要套在身上:“真好看,比芸娘做的还好看。”

    欢欢喜喜的试着衣服,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开口道:“对了,芸娘正说过几日亲自来看你。”

    孟央笑了笑:“山路那样难走,你告诉她不必如此挂心。”

    “你自己去说,我干嘛要帮你传话,吃力不讨好!”

    别扭起来没完没了的家伙,她又是一阵叹息:“我是为芸娘着想,这种天气若是下了雪不知会不会封山,万一她也被封在山里…。你去传话也是在帮她。”

    “我为什么要帮她?”

    她有些失望的看着他,最终沉默着走向外屋,身后传来一阵恼怒的声音:“你那是用什么眼神在看我,对我有意见就说出来。”

    欲言又止良久,她终于幽幽的开了口:“芸娘对你那么好,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他突然不再说话,自顾自的上前坐在椅子上,孟央见他面色不善,赶忙开口道:“你就当我没说过。”

    琳青冷冷的看她一眼:“泼出去的水收得回吗?做好的衣物还能恢复成完好的布匹吗?你脸上那道伤疤能恢复如初吗?”

    一只手缓缓触摸自己的右颊,一道深深的疤痕印在上面,生冷的触感提醒着她当时的凶险,于是微微垂下眼睑:“是啊,收不回的。”

    琳青一愣,方知自己失言,有些期期艾艾的开口道:“那个,能捡条命就不错了,脸上的疤算什么,反正以后你也见不到司马睿了。”

    一个禁忌的名字突然被提起,她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眼眸有些飘忽不定,自嘲道:“是啊,即便毁了容又如何,反正我原本就是个丑八怪,现在不过是恢复原貌罢了。”

    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的琳青也不知如何再开口,愣了半晌,方转移话题说道:“你知道芸娘是我什么人吗?”

    她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她真的不知他们的关系,但却多次从芸娘看他的目光中感觉到深深的爱意,这样的怜爱确实引人深思。

    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芸娘她,是我生母。”

    惊人的消息,她愣怔着表情半天回不过神,迟疑的开了口:“芸娘她才年方二九…。”

    疑惑的话还未说出口,琳青已经皱着眉头打断她:“管她多大,总之她欠我的就必须偿还!”

    说完,又烦躁的说道:“算了,别提她了,心烦。”

    屋内恢复暂时的平静,她隐约听到外面响起稀里哗啦的声音。随即起身走到门前,掀开厚重的帘布,轻轻打开木门,竟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筛子,面上有着浅淡的笑意,刚要回头告诉屋里的人,就听他突然开口道:“斛律浚一直央求着我,宁死也要见你一面。”

    嘴角的笑意凝固,目光遥遥的望向远处,淅沥的声音中,她看到那成片盛开的红梅,火一般的暖意逐渐被冰冷,直至熄灭:“我已经追随己巳师父门下,烦你转告他,红尘之外的纷扰对我已无任何意义。”

    这场雪终究没下太大,洋洋洒洒铺上一层薄薄的细雪,天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寒冷。

    己巳师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之后,随意的做了些斋饭,她含笑道:“师父食言了呢,说好了山间红梅盛开的时候回来。”

    己巳忍不住笑出声,望向她的眼眸明亮至极:“我说的是山间红梅盛开的期间,可没说第一枝梅花盛开的时候。”

    她顿时没了话说,半晌叹息道:“师父太狡猾了。”

    用过午饭,她披着厚厚的大裘与他漫步在梅林,寒冷的天气只有这梅花孤傲的绽放,迎雪吐艳,凌寒飘香。随手抚上一枝淡粉色的花苞,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笑道:“师父很喜欢梅花呢,瞧这山间小屋,都成了红梅的世界。”

    己巳但笑不语,行至梅林深处,目光遥遥的望向远方:“过了冬,万物复苏。一切就要重新开始了。”

    她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师父在说什么?”

    转过身,他的眼中透着一丝笑意:“孟央,你该离开了。”

    面上愣了愣,有些慌乱的垂下头:“师父要我离开?您先前已经同意收弟子为女徒。”

    “我原也以为可以指引你虔心向佛,无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如今我也是有心无力了。自你来此已经半年有余,是时候离开了。”

    心中不由得惶恐起来:“师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面上扬起温和的笑,他上前为她理了理大裘,澄净的眼眸光亮:“不要害怕,自我从崖底救出你,你便已经重生。”她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些什么,又听他忽然道:“你方才说我喜欢梅花,其实这山间红梅皆是琳青所种,红梅是家师登林子所喜之物。”

    微微的愣怔,己巳继续道:“家师生平门下弟子众多,他活了一百二十八岁,我是他门下的大弟子,琳青是我们最小的师弟。那年戊戌观鹅毛飞雪,清晨扫山的弟子无意发现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样冷的天气被扔在山间,当真是作孽。眼看着这孩子气息微弱脸色铁青,身上也是淤色发紫,根本没有存活的希望。”

    “这孩子,是琳青?”她微微有些吃惊。

    他点了点头,接着道:“师父为这孩子取名琳青,将他抱到圣医谷求治,当时的圣医谷谷主自诩圣君,是个古怪凶残之人。但凡向他求医者皆要答应为他做件事。医治这孩子的条件就是要家师**上体打坐蛇王窟十年。蛇王窟乃圣医谷致邪之地,窟里成千上万的毒蛇邪物,圣君知道登林子乃世间高人,若以师父的躯体喂食他的毒物定会事半功倍。戊戌观众弟子皆阻止师父为了一个濒死的孩子送命,但师父执意如此,当时他道:今日若是汝等危在旦夕,为师亦不会见死不救,也是吾命中注定有次一劫。”

    他的眉宇间有一丝沉重,孟央禁不住心里一紧:“后来呢?”

    “后来,师父遵照约定深入蛇王窟,琳青就留于圣医谷医治。时光荏苒,一过就是六年,师父初入蛇王窟的前两年,听闻圣医谷内时常听得到他惨绝人寰的叫声,后来逐渐微弱,消失。而琳青因为天资聪颖被圣君收作关门弟子,就在我们都以为师父命丧黄泉,一个个对琳青恨之入骨的时候,一日夜间,戊戌观深夜被人敲门,守门弟子打开大门皆呆住,不满七岁的琳青满身满面的鲜血,瘦小的身子绑着一根粗绳,绳子栓住的木板上躺着被邪物撕咬的体无完肤的师父。”

    “那年山路积雪,他一个人将师父带上山,走了整整两天,腰间的粗绳深陷入肉里染成了红色,血肉模糊。后来我们才知道,琳青趁圣君熟睡,将他拦腰砍成两段,更是将圣君珍藏的几十种稀世毒药统统倒入他口中,圣君惨死。大概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死于一手养大的得意弟子手中。这六年来,琳青留在邪医谷,日日听着山谷中师父的惨叫声,对圣君恨之入骨的他早起杀意,只是这样小的孩子竟有这般重的戾气,当真把我们镇住。”

    他说着,重重叹息一声:“师父在蛇王窟六年,以真气护住心脉,却仍旧身中剧毒,戊戌观众弟子对琳青心生畏惧,不肯接纳他留在观里,他只得返回圣医谷,小小年纪坐得谷主之位,圣医谷众人对他杀害圣君时的凶狠记忆犹新,莫敢不从。琳青后来一心为师父解毒,虽不能医治痊愈,至少保得他一时性命。人算不如天算,岂料最后他送上门死于琅邪王之手,戊戌观一夜之间被大火化为灰烬。”

    往事重提,不禁让人唏嘘不已,孟央料想不到琳青是这样的经历,心中万分感慨,不由得神色暗淡。难怪总觉他给人一种大病初愈的病态感,面容略显阴郁。

    “戊戌观弟子遣散后分散五湖四海,这些年也只有琳青师弟与我少有联系,师父生前曾私下召见我与三位得意弟子,他老人家一生受门下弟子尊敬,死后众师弟定有心存怨恨者前去寻仇,家师遗愿,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保得帝王星,不得有违。这些年我与三位师弟失去联系,前不久终于得知他们如今的处境。”

    见他眉目鲜有的深沉,她的心也禁不住一点点沉了下来:“师父今日说这些,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己巳目光转向她,眼中悲悯:“孟央,你可知道琅邪王爷身边有一谋士善拓?”

    会稽内史善拓?那个曾经抓了田四,想要除掉她的谋士,孟央想了想,点头道:“王爷身边确有此人。”

    “善拓原名一尘,乃家师所收的六弟子,也就是我的六师弟。”

    微微的震惊,她才开口道:“善拓大人为人处事低调,我也不曾见过几面,想不到他竟是登林子大师的徒弟。”

    己巳又是一声叹息:“一尘师弟对师父的话向来言听计从,自然倾尽全力为琅邪王效力,可惜,听闻他年前死于皇帝之手。”

    司马炽?孟央震惊的望着他,有些不敢质疑:“皇上为何杀他?”

    无力的闭上眼睛,他慢慢拨动手中的佛珠:“一年前的离宫狩猎,琅邪王妃不幸跌落山崖,王爷自此一蹶不振,皇上趁机笼络琅邪国大臣,封了几个官职,亦下旨封一尘师弟为尚书郎,师弟和几个性情耿直之人不肯任命,皇上便将他们都杀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以一尘师弟的计谋,完全不用就死,他这是在以自己的性命唤醒不振的琅邪王,他做到了,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九泉之下总算可以含笑面见家师。”

    压抑不住内心的慌乱,她的面上有些苍白:“师父……”

    己巳回过神来,神情变得异常严肃:“若事情真的这样简单,我也不必多做什么了,孟央你可知道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汉主刘聪任命匈奴人石勒为征东大将军,石勒等人率兵攻打洛阳,整个洛阳城犹如人间地狱,俘虏的将士和百姓,均被他杀死,甚至丧心病狂的啃食他们的肉身。”

    乍听此言,孟央半天没有回过神,怔怔的红了眼圈:“王爷就放任着不管不顾吗?那现在的洛阳城……”

    “皇城请求救援,琅邪王爷当即表示不会坐视不理,随即派遣二王子司马裒领兵出征。”

    “裒儿?!”她吓的脸色微变:“他才十一岁。”

    “你不必惊慌,司马裒领兵还未出城便被调回,这只是琅邪王的缓兵之计,皇上杀害他身边众多爱将,东海王司马越又与他敌友难辨,他怎会甘心救他。此举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落了天下人的口舌。”

    心稍稍放下,随即又皱起秀眉:“那洛阳岂不是要沦陷了?”

    己巳叹息道:“朝中大权紧握琅邪王手中,大晋的政权中心早已移至健康城,洛阳如今只是摆设的王朝,趁此举借他人之手除去皇帝司马炽岂不更好,琅邪王爷便可名正言顺的登位,日后有机会完全可以将洛阳夺回。”

    是啊,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司马睿本就在朝堂立誓永无谋逆之心,如今是匈奴人入侵洛阳,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皇位,又守得了自己的承诺,他当然会乐意隔岸观火。

    这样想着,神色不由得黯然,眼中泛起晶莹的泪花:“可怜洛阳城无辜百姓受此磨难。”

    己巳摇了摇头:“事情的发展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司马越秘会石勒,也不知与他谈成了怎样的条件,石勒率领大军撤退。不出三日,举兵前往江淮一带,大军直扑琅邪国。琅邪王爷随即调遣江南所有兵力,由都乡侯纪瞻领兵,听闻前几日双方在寿春展开激战。”

    天下大乱,就连一直相安无事的琅邪国也避免不了战乱之苦吗?平民百姓过的又是生灵涂炭的生活…。微微垂下颤抖的睫毛,心也跟着不安起来,她并非担心司马睿,以琅邪国如今的兵力,并无战败的可能。他甚至不曾出动王氏家族之人,可见对此一战并未上心。

    她也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就是说不出的难受,生在这样的乱世,能够保命已属不易。而如今,她自身难保。

    “孟央,我需要你帮我。”己巳望着她,含笑道。

    微微一愣,继而低声道:“师父有话请讲。”

    “说来有辱家师名声,那匈奴人石勒,原名匐勒,是师父早前云游所收的徒弟。他曾被贩卖为奴,当时师父行至街上,说他相貌奇特,用文王圣卦之术占卜,果然暗惊,卦象显示匐勒师兄乃是四柱神煞之中的羊刃星,将来可扰天下,也可兴天下。匐勒听闻登林子乃世外高人,称自愿远离尘世追随师父,师父故收他为徒。匐勒师弟是戊戌观的第十位弟子。后来师父遣散戊戌观,他曾劝我们随他回匈奴干一番大事业,被我与两位师弟拒绝后再无联系。如今他起兵征讨健康,全完忘了师父生前叮嘱。”

    己巳是得道高僧,无论遇到任何事都是处之泰然的神色,此时却微微握紧了拳头,面上有些哀绝:“即便他真的不尊师嘱,即便他真的扰乱了天下,这些我都不在乎。自他上山那日我便已知晓,匐勒师弟绝非等闲之辈,他有极大的野心,骨子深处有着匈奴人的凶残。”

    他说着,语气越来越艰难:“他明知善拓就是六师弟一尘,偏偏眼看着皇帝处死了他,我也是不久前得知,多年前三师弟明心早已死于他手,原因就是明心师弟不肯随他一同为汉主效力。匐勒担心他将来为他人所用,竟不惜杀害了他。残杀同门,祸乱天下,这等食人血肉的恶人,我定要为师父清理门户。”

    孟央心里一紧,慌乱的抓住他的衣袖:“他既有能力杀害明心师父,如今又是汉主亲封的征东将军,您如何对付的了他?”

    “我已抱了必死的决心,若是侥幸铲除了他,必是家师庇佑。若不幸死于他手,也算贫僧命该如此。”决绝的开了口,目光认真的望着她:“孟央,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求你帮我隐瞒琳青,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会随我同去。琳青是师父最疼爱的小弟子,我断不能让他也送了性命。”

    眼睛里溢满泪花,她双手有些颤抖的握紧他的衣袖:“师父,求你不要去,你明知自己是白白送了性命。”

    己巳含笑望着她,目光怜悯:“他必须给九泉之下的师父师兄一个交代,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孟央,不要怕,以后的路很长,你必须有独自走下去的勇气。”

    本以为会下雪,谁知次日一早难得的出了太阳,晴朗的天气总算给人带来一丝暖意。

    呵了呵冻得通红的双手,她端起木盆里洗好的衣服,沿着溪流返回梅林。刚刚走了两步,就听不远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脚步当下有些迟疑。

    “师父说了不会见你,你赶快回去吧,等再久也是没用的。”小童的声音已经略显不耐烦。

    “劳烦你再通传一声,他若是不肯见我我是不会离开的,替我求求他好不好?”

    低声的哀求,竟是芸娘的声音。她想了一想,最终放下木盆转身走了过去。潺潺流水的溪边,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安静的停在那里,旁边的巨石上是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圣医谷。石底威严郑重的写道:私家重地,擅入者死!

    巨石旁,一抹娇倩的身影孤寂的站着,目光无助的望着前方,死死的绞着手中锦帕。对面站着的两个青衣小童似是懒得再与她争辩,颇为无奈的转身离开:“师父的话我们已带到,你好自为之吧。”

    她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芸娘?”

    站在一旁叫了一声,她立刻顺着声音望去,有些惊喜的说道:“五小姐,真的是你。”

    孟央笑了笑,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接着解下身上的披风为她披上:“瞧你冻得脸色都青了,既是相见琳青,为何不进去等?”

    芸娘凄然一笑:“青儿不会见我的,我已经等了一宿,不敢擅自进去找他,那样他会更加厌恶我。”

    虽是不解,她仍旧劝慰道:“他不肯见你,你也不必这样挨冻,先跟我去找个地方取暖,慢慢等他。”

    她却摇了摇头,眼泪顺势而出:“没有机会了,五小姐,人命关天,青儿再不救他,他就真的死了。”

    一旁的马车上隐约传来男子痛苦的呻吟声,她这才发觉车上有人,当下有些诧异,芸娘泣声道:“那是我相公,月前赶路回城,也不知被什么咬伤,全身开始溃烂,疼痛难忍。数次见他欲举刀自尽,若不是我拼死相拦,恐怕他就…。五小姐,若再得不到救治,他就真的死了。”

    相公?孟央心里一震,不由得脱口而出:“他,是琳青的父亲?”

    芸娘先是一愣,随即低声道:“青儿都告诉你了,但他不是琳青的父亲。”

    微微的愕然,她随即反应过来,叹息道:“不管他是谁,琳青不肯救他,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何不找其他大夫试试。”

    “若是有半点法子,我哪里会找他,我欠青儿太多,这一生怕是还不了了。”她说着,忍不住痛哭起来:“五小姐,你不知道,青儿是我八岁时所生,一生下来就被我扔到了山里。我原以为他一定活不成了,岂料十几年后竟然在健康城遇到他,他的左耳后有一颗红痣,我永远都记得。青儿虽不肯认我,但还是为我赎了身,甚至给了我大笔的钱经营红舞坊,我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么冷漠。”

    愣愣的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芸娘含泪抓住她的手:“当年我只有八岁,根本什么都不懂,被人拐卖至青楼才有了青儿,当时我很害怕,就偷偷将他扔在山里。后来,后来我在健康城遇到青儿,他的耳后有一颗红痣,我永远都记得。青儿虽不肯认我,但还是为我赎了身,甚至给了我大笔的钱经营红舞坊,我知道他不是表面上那么冷漠。”

    自顾自的说着,孟央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冰冷的让人心疼:“我想弥补他,所以加倍的对他好,有我这样的母亲一定糟糕透了,我给了他那样不堪的出身,又不顾他的死活遗弃了他…。他一定嫌弃我做了十几年的娼妓,我根本不配活着!”

    泣不成声的哭着,她的手被她抓的生疼,心里万般不是滋味:“琳青不是那样的人,当年你也是没得选择,你定能理解你的。”

    “不,青儿恨死我了,无论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医治我相公,五小姐,你替我求求他好不好,所不定他会听你的。”她的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牢牢的抓住她的手。

    明知事情不会像表面这样简单,她有些不忍的垂下头去:“他那样倔强的人,我怎么劝的动他。”

    芸娘的手逐渐松开,面上泛起深深的绝望:“是啊,青儿是那样的固执。”

    一路心神不宁的端着木盆返回,还未走到梅林,就见一俊俏的青衣小童迎面而来,见到她禁不住扬起笑脸:“孟姐姐,我刚刚去木屋找你,你不在,师父请你过去一趟。”

    这青衣小童是琳青的大弟子苗子,年约十五六岁,平日见他总是很欢快的样子,孟央禁不住对他柔声一笑:“你师父可是有什么事?”

    苗子摇了摇头:“我可不知道,师父哪里会对我讲这些。”

    见她端着木盆,他便上前想要接过:“我来给姐姐晾衣服,你去找师父吧。”

    她赶忙将木盆移过:“哪里能要你来干这些,这样,我先将衣服放下,等会回来再晾开。”

    说罢,她将木盆放在一旁的梅树下,起身对他笑道:“走吧。”

    穿过梅林,路途一处长亭,冬日萧条的景象格外荒凉。她记得刚来那会,圣医谷里还是百花齐放,处处景色优美,如今已是冬日,再过不久一切又要重来,一年又一年,时光真是流逝的无影无踪。

    出神间,已经入了很大的园子,清淡的药草味弥漫而来,这园内本该种满青嫩的草药,因着是冬季显得有些空旷。前方院门的台阶上,高高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眉目灵隐机智,见到他们面色立刻沉了下来,本着脸看了孟央一眼,对一旁笑着的苗子道:“马屁精!”

    苗子一愣,无可奈何道:“小师妹。”

    心里叹息一声,她依旧对她友好的笑:“杏子,几日不见你又漂亮了。”

    小姑娘不屑的撇了撇嘴,转身走入院内。

    随后进了院内的房中,才见琳青正坐在正室的坐席上,目不转睛的望着桌上的药方,顺手拿起一旁的药材闻了闻,微微皱起眉头,脸色有些疲惫。

    脚步停驻在门前,良久,他才抬起头不经意的看到她,眉头皱的更深了:“你以为自己是一扇门吗,站在那干吗,还不进来。”

    孟央顿了顿,无奈的开口道:“你看得那么入神,我是怕打搅到你。”

    “你这蠢女人,明明是我叫你过来的,你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难怪忧虑成疾。”他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即便习惯了他的口不择言,她仍旧忍不住叹息一声,问道:“你找我?”

    琳青随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垫,她立刻会意上前坐下,疑惑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懒得看她一眼,又指了指桌上的腕枕,示意她将手放在上面。孟央仍旧不解:“这是做什么?”

    终于无奈的抬起头,眼中有着小小的火苗:“你可真烦,把你叫过来诊脉,老是问东问西,己巳那秃驴就在圣医谷,我能把你怎么样!”

    她当下有些不好意思,脸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平日你都是去梅林为我诊脉,我……”

    “路那么远,你还想我每天都跑过去,你以为你谁啊!”充满戾气的斥责声。

    字字使她感觉冷漠,咬了咬唇,将手轻轻放了上去。琳青沉默着搭上她的手腕,良久,脸色更加阴郁了:“你每天都在想什么,警告过你多少次,自你从悬崖跌落早已心脉受损,又整日胡思乱想,心郁难解,你是找死吗!”

    猛地提高了声音,惊得她飞快的收回手,眼中有着惶恐之色:“对不起。”

    见她这样,他的声音禁不住缓了一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保了你的性命,你可不要砸了我圣医谷的名声,要死也等我医好了你再去自刎。”

    沉默着不再说话,半晌,才迟迟的低声道:“你不开心吗?”

    琳青本欲发火,听到她的声音怯怯的,不由得软了下来,木着脸道:“是啊。”

    正要开口询问原因,忽听门外传来一弟子的声音:“师父,那女子在外怎么也不肯离开,看着脸色都成青紫色了,弟子们半点法子都没有。”

    “啪”的一声,桌上的茶杯被摔落在地,接着是他怒火冲天的声音:“要她等下去,等到老死,等到我也老死,回去告诉她,要我去救那个男人,除非我死了!”

    门外小童慌忙离去,她的心不由的紧张起来,担忧的望着他越加苍白的脸色:“琳青…。”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表情生冷僵硬,犹豫了很久,她才低声道:“芸娘她等了一宿了。”

    “你见过她了?那么她一定央求你来劝我了?”冷漠的嘲讽声。

    孟央鼓起勇气:“不管发生了什么,改变不了她是你母亲的事实,况且,她是真的很疼你。”

    “别说了,我不会见她,让她滚,我永远不想再见她!”

    厉声打断她的话,她也禁不住皱起眉头,声音不由得沉了下来:“我原以为你不是世俗之人。”

    琳青深深的呼吸着,最后竟然红了眼圈,抱着头闷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在嫌弃她?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八岁的雏妓所生,生下来被遗弃山里,多年后的重逢发现她做了十几年的妓女……她的经历是这样的不堪,我的身世亦是这样的不堪,我一直在努力的接受她,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接受她,我以为我做到了。”

    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孟央禁不住伸出手去握他的手背,才发觉冰凉一片。“我为她赎身,努力洗清她的过去,虽然无法把她当做母亲,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可现在她求我救那个男人,她竟然求我救他。”

    凄然无助的声音,她忍不住劝慰道:“琳青,你可以三番四次的救我,为何不肯给她一个机会。”

    半晌,他才微微抬起头,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神色惶恐:“她一定没有告诉你,那男人是个半死的糟老头子,正是很多年前将她拐入青楼的禽兽,她竟然这样作贱自己,瞒着我与那人在一起缠绵数年,我恨不得杀了他们!”

    终于低低的哭出声来,死死握住她的手,似是在寻求最后一丝温暖:“别劝我,求你别劝我救他,这是天理报应,我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冲过去杀了她,我怕自己会把她杀了。”

    琳青是这样清傲的人,他喜欢穿纯白色的衣衫,他容不得一丝的瑕疵,他的身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洁癖到这个地步的人,他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事实。

    孟央真的相信他会杀了芸娘,在他努力的想要洗清一件东西,却发觉无论怎么洗上面都是脏的,哪怕心里万分的喜欢,他仍会不顾一切的毁了它,这便是琳青,他容不得自己的周围出现任何污点。孟央的眼圈微红,感觉到他深深的痛苦,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他的轻颤的肩:“好,我不劝你。”

    “我本身就是一个污点,我有着这样不堪的出身,我杀了养大自己的师父,我竟然将他剁成了肉末,我才是这世上最脏的人,我洗不清一身的污渍,孟央我洗不清了……。”

    兴许是芸娘的出现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他的精神几近到了崩溃的边缘,提及自己的师父圣君更是克制不住的颤抖,孟央这才发觉,自己从来不了解这个赢弱的少年。

    都说圣医谷圣君是个凶狠毒辣之人,但他毕竟是养了他六七年之久的人,没有圣君的精心栽培,绝没有今日的琳青。

    谁也不知道凶残的令人发指的圣君在他心中究竟是怎样的地位,谁也看不穿这个少年心里隐藏的巨大心事,亲手杀死养大自己的师父,这么些年他的心究竟该有多痛……。

    起身跪在他的面前,她第一次将他拥入怀中,面对缩成一团无助痛哭的琳青,她眼里隐约含着泪光:“都过去了,琳青,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这个少年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他不愿意救的人就不救,不想见的人就不见,拼命想要忘记的事就有它过去,他该有自己的道理,任何人都不应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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