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王世子李琰离开平城一个月,去京城花了半个月,然后尸身运回来,也花了半个月。

    刚好是一个月的时候,一日不差。

    颜今朝去到了王府,并非是带往王妃的院子,而是带去了李琰的灵堂。

    偌大的灵堂,空无一人,她走至那个尚未盖上的冰棺前,棺材那是千年寒冰所制,半个月的时间过去,躺在里面的人双目紧闭,唇色发黑,但是脸色却与常人无异。若是不知情的人,只当是他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颜今朝望着他,抬手,想要触碰他的五官,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她径自点了香,在他的灵前祭拜。

    “希望这并不是你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次生命的开始。”若是再开始另一次生命,不要生在帝皇家,平平凡凡的,也是一种幸福。

    刚将香插在香炉里,就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半夏。”

    她微微一凝,转身,只见是平南王。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她笑着朝他福了福身,“今朝见过王爷。”

    短短半个月不见,平南王好似老了十几年。也是,谋划多年的造反计划落空,痛失爱子,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有什么比毕生的愿望落空,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打击来得更大?

    平南王双手背负在后,慢慢踏进灵堂,他看着棺中的那个人,声音平静,“你如今改了名叫今朝,莫非就忘了自个儿曾经是半夏的事情傲吗?”

    “王爷要今朝来,难道不是因为王妃卧病在床,如今情况紧急吗?”颜今朝立在原地,没有回答平南王的话。

    平南王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森然,听得让人心底发毛。“你如今这般冷静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半夏冷清时的模样。半夏,这三年来,你让我好找!”

    颜今朝抬眸,毫无畏惧地望着他。“王爷,说出你的意图来。拐弯抹角的,并不像是您的风格。”

    “……你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平南王一愣。

    颜今朝笑了笑,淡声说道:“本来是忘了,现在,又记起来了。”

    本来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颜半夏的过去的,虽然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梦,但总是不真切。叶孤城离开了平城之后,开始几天,脑海里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画面。

    “什么样的美人,我都不看在眼里。因为我的半夏,才是人间真绝色。”

    “若你愿意放下一切,我愿带你远走高飞,做一对平凡夫妻,平淡度日。”

    “你的剑舞使得极为好看,白袂随剑起舞,便恍若仙子下凡尘,当年唐朝剑舞第一人公孙大娘又算得了什么?”

    “……”

    总是看到神情淡漠的颜半夏,身旁伴随着一个穿着蓝色衣袍的公子。

    十年如一日,温柔不改,痴情不改,看向她时,眉目含情。

    好一个痴情儿郎,而且还是个翩翩佳公子。

    后来断断续续地,又有了很多的记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就像是我为你刺上的桃花一样。半夏,你……与我一起,好吗?”

    “好你个半夏!我赋予你一腔真情,你却甘愿舍弃我的真情,爬上别人的床!”

    “李琰,你既想要娶我为妻,莫非就从未去打听过我的身世吗?”

    “还记得十年前,先皇当政时,被你父亲亲自审问问斩的吏部尚书颜欢吗?!”

    “我半夏再如何,也不会爱上仇人之子!”

    真狗血,原来李琰和颜半夏,是中国古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颜半夏是吏部尚书颜欢的女儿,当年吏部尚书被平南王陷害,诬陷其为官不正,受人贿赂,更加以职务之便,勒索朝廷命官……后来更加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颜半夏的父亲为官半世,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偏差。可是不论是为官还是为人,过刚则易折。因为不愿意与平南王同流合污,所以被陷害,被冤杀。而那个所谓的九五之尊,明知这位吏部尚书是被陷害,却救不得。

    既为皇帝,当然就有不动声色地牺牲一兵半卒已保全大局的狠劲。颜欢死后一年,先皇便挑了平南王的错,削了他的权,将他放到平城来。

    可是对颜半夏来说,平南王害得她家破人亡,颜府将近五十条人命,除了她,无一可以幸免。可平南王只是被削了权,与他勾结的官员,有的还在朝廷中呼风唤雨,这怎么可以平息她心中的怨恨?她流落到平城,无巧不成书,误打误撞,她被平南王的暗卫选中,成为新一代暗卫杀手的成员。

    当杀手的日子不好过,要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日子更是不好过。

    在颜半夏十五岁那年,她被平南王选进王府,由王妃幼时的教养嬷嬷纠正规矩,平南王本意,是要将她献给当今皇帝,伺机刺杀。谁知面圣之后,竟然发现原来当今皇帝,与他的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原本的刺杀计划全部打乱,平南王觉得可以偷龙换凤,只要将皇帝身边的人拉拢过来,那他就可以免去很多功夫,直接让南王世子当上皇帝,既不费一兵一卒,也保全了他的一生名誉。可怎料后来南王世子会对派去保护他的颜半夏情有独钟?而半夏,居然也会对他心动,爱恨纠缠,直至平南王要求她去迷惑叶孤城,要怀上叶孤城的孩子。

    颜半夏与南王世子之间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在颜半夏变成颜今朝的那一夜,颜半夏一怒之下,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

    至于后来……颜半夏被颜今朝所取代,那些过去,似乎都被埋葬了。只是……在颜今朝知道南王世子去世了之后,那些颜半夏的记忆,忽然就全部涌现在她的脑海里。

    至今,她都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在梦里,她与另一个男人爱恨纠结。

    梦醒后,告诉自己,她是颜今朝,不是颜半夏。

    平南王那双眼望着半夏,半晌,才说道:“府里的大夫看不出琰儿所中之毒出自何人之手,你精通歧黄之术,可能看得出来?”

    “世子应该是被唐门的人下了毒手。”

    “你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但当今天下,用毒谁能比得过唐门?要无声无息毒死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我听闻唐门之中,不乏有家破人亡的朝廷命官之后,王爷倒不如想想自个儿从前呼风唤雨之时,是否是做了太多的亏心事儿,所以才导致世子惹祸上身。”颜今朝淡声说道。

    平南王从来不在他的暗卫前掩饰他从前所做的事情,暗卫本来就是为了帮他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而存在的。

    “哼,你倒是牙尖嘴利得很。随我来!”

    颜今朝看着前头的平南王,他下盘极稳,是个习武之人。记忆当中,他的武艺并不差。难怪这么放心身边不带一个侍卫,就带着她乱跑。

    平南王带她去的地方,是南王世子的院子。他们如今,正立在院中的一个人工湖上。湖中有水榭,岸边离水榭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颜今朝环顾着四周,失笑,不必担心四下是否有埋伏,也不必担心有人偷听,果然是个谈判或者是痛下杀手的好地方。

    “叶孤城明日就要与西门吹雪决斗了。”平南王说道。

    “我晓得。”

    “若是明日他不死,待他回来,你亲自杀了他!”

    颜今朝一愣。

    平南王却咬牙笑了起来,“没有理由我儿没了性命,他却还能活得好好的!”

    “王爷这般,便是过河拆桥了。你们计划不成,并非是叶孤城的错。”

    “我看得出来,你很疼爱你的儿子,也很喜欢你身边的婢女。”平南王徐徐说道。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平南王,喜欢迁怒。南王世子中毒身亡,叶孤城难辞其咎。他本来也是个多疑之人,多日要半夏迷惑叶孤城,不外乎是希望用半夏生下的孩子来牵制叶孤城。每个人都有弱点,他向来喜欢用别人的弱点来牵制他们,譬如那是服下毒药以示忠心的半夏,又譬如说如今疼爱颜冀与喜欢紫菀的颜今朝。

    颜今朝笑了起来,腰背挺直,夜风自湖面吹来,拂动如墨青丝:“王爷,我是您亲自栽培的,我想做的事情,也快要做完了,并不打算接受您的威胁。”略顿,她又笑着说:“说实话,王爷,我满手血腥,即便是再沾上两条人命又如何?再说了,若是他们出事,也是王爷下的手,与我何干?王爷打算让我背您杀的人命么?”

    平南王目光森冷地看着她,也笑了起来,“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你就为我所毁吧!”

    一阵剧痛从腹部传来,她缓缓低头,只见平南王手中执着匕首,那匕首的一短,已经没入她的腹部,丝丝殷红血丝顺着匕首往下流,染红了他的手。

    “琰儿生前,曾向我讨你。但你出身卑微,满手血腥,怎配得上他?如今他去世了,我也看透了,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给他。既然你不愿杀叶孤城,那你就去陪我儿罢。”

    颜今朝双手紧揪着他的衣领,喉咙一阵腥甜,但是她看向平南王时,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笑容。“是吗?世子一定也很喜欢王爷,王爷与我一起去陪他罢。”

    语毕,揪着他的衣领的手用力,整个人往后倒。

    她想,这平南王真是够蠢的,居然不知道半夏至少就有异能,虽然这异能很鸡肋,但紧急关头还是管点用的,否则她当暗卫杀手这么久,怎么可能每次都顺利逃过?

    往后倒的刹那,她看到了天上将圆的明月和满天的繁星,笑了起来。

    半夏,我杀了你心爱的男人,但我也帮你杀了害得你家破人亡的终极大boss,我们算是……抵平了吧?

    原来陆地到水中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

    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从初见到叶孤城到他挥剑相向,从金鹏王朝到白云城,再到如今的平城。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那个冷清的男人的,那么喜欢,喜欢到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她以为,南王世子死了,他就会回来。

    她以为,他之所以与西门吹雪决战紫禁之巅,是因为他们要转移大内禁卫军的注意力,伺机行动,偷龙转凤。

    她一直以为,他会回来。

    可是,他没有。

    即使南王世子已经中毒身亡,偷龙转凤的计划已经落空,他还是没有回来。他依然……要与西门吹雪在紫禁之巅决战。

    “今朝,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叶孤城,我后悔了。”

    “叶孤城,我觉得,你也会后悔的。”

    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不知道他日得知世上已无颜今朝的叶孤城,脸上是否会有后悔的神色?为他的过于自信,为他的言而无信,又或许,为世上再无颜今朝这个人……他是否会后悔?

    多么遗憾,没有看到他后悔的表情。

    自己的想法真的很好笑,却发自内心地觉得痛快,要是从不后悔的叶孤城,因为世上再无颜今朝而痛苦,那她就死而无憾了。即使是死,也要他心怀愧疚,最好是永世都不能忘怀,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欲忘不能忘。

    “噗通”,耳边响起落水的声音。

    一瞬间,朗月星辰,清风甘露,从此与她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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