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知道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会如何?

    任何一个普通人,总是希望去倾诉。交流和倾诉是社会性动物的本能。然而当这个秘密牵扯了太多,根本就不能够作为信息和人分享的时候,压力就随之而来。

    易之想,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宋谦士才会直接将他就是凶手这件事摆在了自己面前?反正易之根本就不能从这件事里获取什么利益,更不能讲给谁听。

    葬礼上,易之没有见到宋谦士。或许是因为群情激愤叫嚣报复的氛围太过讽刺,易之觉得,自己或许也不应该来。

    皇帝陛下朱鼎钧匆匆而来,伴随着太监尖利的声音,在灵前敬香。然后他又这么匆匆而去,就好像有什么事情比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死去还要紧急。

    易之知道整件事和朱鼎钧其实没有直接的联系,只不过是势力之间的抉择,然而此情此景,他依旧感到深刻的沉郁,压得人说不出话,恨不得大喊一声或者打破些什么,要让阳光刺破阴霾,要掀翻那些让人压抑的陈规旧矩。

    这令人厌恶的一切。

    旧时代一层一层沉淀下来,引以为傲的污浊。

    还是这个世界,终究缺少一次——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易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终究是个软弱的小资产阶级,明明厌恶眼前的一切,却没有打破世界再重建的勇气,甚至不敢去想打破一切之后会有什么代价,思忖着改良是否能够好一点。却又无力去影响这一切。

    哀乐,鸣炮,祭文,哭泣,皇室的葬仪,一板一眼,太监拖长着嗓子,喊跪,人群就参差不齐地跪下,喊起,大家就重新站起。喊哭,人们就干嚎两声,喊止,嚎哭后的脸上没有半滴泪水。

    好歹是个亲王生前好友,易之站在了人群中游,只要往前看,他就能看见站在最前排的顾斯的背影。

    顾斯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据说,他甚至冒险乘坐了飞机。

    这似乎是大明交通进一步发展的证据,然而易之已经没有心情去思索这些。

    单纯看背影,奔波的疲惫并没有呈现在挺直的背脊上。易之看不见顾斯的表情,不知道对方是否也有悲哀和嘲弄。

    顾斯知道朱怀仁是怎么死的吗?

    他知道动手的是宋谦士吗?

    他偶降如何面对如今的情势呢?

    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问题,和其他人一样,如牵线木偶一般被操纵着完成了整个葬仪,易之浑浑噩噩,正想离去,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肩头。

    是顾斯。

    易之再一次确定,自己的确很难认出一个人的表情是什么情绪。至少他完全看不出顾斯在想什么,是愤怒还是悲哀。

    “坐我的车走吧。”顾斯吐出几个字,声音有轻微的嘶哑。

    去哪儿?

    易之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只是跟着顾斯上了车,和对方并排坐在车后座。

    顾斯伸手,拉下了隔音的隔板。然后转头,看着易之。

    两人莫名对视。

    易之只觉得,顾斯的眼睛太黑了一点,其实大部分亚洲人的眼睛应该是棕色的,但此时此刻,或许是光线昏暗的原因,他所看见的顾斯的瞳色,黑黝黝的,让人不敢直视。

    “宋谦士的手法。”就在易之想要回避视线的时候,顾斯吐出了这么六个字。

    !!!

    几乎是瞬间,易之整个人战栗了一下。

    他知道?

    他全都知道?

    知道是朱怀仁不是战死,是被人暗杀,暗杀的还是作为青梅竹马挚友的宋谦士?

    是的,他应该知道,毕竟事情发生之后,是他立刻顶上,继续战斗。但是,但是为什么顾斯还是这么冷静的样子?

    易之越来越无法理解这一切了,宋谦士、朱鼎钧、顾斯,这三个人和朱怀仁的关系都应该是亲近的,然而一个杀了挚友,一个匆匆祭拜,一个知道所有事实,却好像无动于衷?

    挂着近乎惊悚的表情,易之盯着顾斯,却只见这人转过头去,注视着隔音板,一言不发。

    直到车停下,顾斯带着易之一路走到了他的书房。

    有时候易之会觉得奇怪。毕竟他和顾斯实际上并没有见过几面,如果真要论起来,不过是“认识的陌生人”而已。深究的话,手握权势的顾斯和他这个摇笔杆子的,也并不该有多少交集。然而在这个特殊的时代,在这么多特殊的事件之下,易之和顾斯却在太多事情上有了话题。

    即使易之并不希望话题来自于友人被好友谋杀。

    没有等易之开启话题,或许是因为顾斯知道易之现在根本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易之,坐下之后先嘱咐了一句:“捧着暖暖手。”

    易之怔愣。

    “我早该知道,宋谦士会把很多事情告诉你。”顾斯这么说,声音依然是淡淡的,此刻终于染上了一点疲惫的情绪。

    “但是我不明白。”易之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垂下目光。他是真的不明白,所有这些事情的发生都像是梦一样,突如其来的死亡,莫名其妙成为见证,甚至现在还在和顾斯讨论这件根本不该他涉入的事。

    顾斯扯了扯嘴角,“恐怕宋谦士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你透露这么多,明明做了这份职位,就应该更懂保密才是。”

    他不知道,你就知道?易之更加迷惑。

    “易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叫出了易之的名字,顾斯用一种过分认真的表情注视着易之,“你难道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格格不入?”

    “就好像,你见证了眼下所有发生的事情,所以看一切都像是在阅读史书,虽然触动,却和你自己毫无关联。”

    易之的手一颤,茶汤在杯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你这样的态度,会让人下意识把你当成一个记录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你会记录一切。宋谦士能够下定决心谋杀朱怀仁,但是他也需要被记住,记住他做这件事时有怎样的感受。但是,不管一开始是怎么样的,知道太多又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永远不是一件好事。”顾斯几乎是告诫地这么对易之说。

    难道他也会被谋杀?就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易之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发生的事情太荒谬,让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

    “你其实应该已经有了感觉,这件事不是宋谦士个人的决定,甚至不受陛下的控制。牵头的是皇族的几位老人家,理由是——清理不合时宜的叛逆小鬼。你永远无法和这样的人分析大势利弊,他们只会看自己的权利,撺掇着一群愚蠢的家伙做一些愚蠢的事情。”

    准确地说,朱怀仁的死,表面上看是大明和其他后起国家之间利益的矛盾,然而实际上,却是大明内部封建势力和新兴阶级的矛盾的展现。不是朱怀仁,还有其他人,就像报纸上天天打嘴仗的保守激进派,种种矛盾在大明建立数百年之后,已经积压到了立刻就要爆炸的地步。

    在没有看明白一切到底是怎样的情况,莫名提出了中立或者中庸的易之,其实非常尴尬。

    但是到了现在,当顾斯在他面前,把话说清楚之后,易之才猛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在悬崖边缘。

    “易之……你,很好。”神色莫名地说了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顾斯凝望着易之,“无论是我,甚至是陛下,都想要保你。”

    “但是有的时候,就算是我们也会有疏漏,就像朱怀仁,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也会出事。我并不想限制你说什么,写什么,甚至去倡导一群人做什么。但是我希望,有些时候你必须懂,怎么保护自己。”

    易之微微张口,“我?”他从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情,但是现下顾斯的态度,过分认真,好像他变成了雨果这样影响世界的文豪,又或者是鲁迅那样用笔拯救中国人的先生。

    “不要离开学校,不要冲动做事,离你学生的姐姐远一点,最好和岳激流保持距离。还有,收好你的手稿,小心不要被人拿走。如果有敏感的内容,你可以通过电报给我,让我帮你判断。”没有理会易之的茫然,顾斯一条一条地叮嘱——他分明对于易之身边的很多事情,一清二楚。

    他们之间有这么亲近?甚至通过电报发送文章?易之思索着这是否是顾斯想要对他的言论进行限制的委婉的说法,但是怎么看顾斯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于是更加迷糊起来。

    “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可以来这里。我的府邸有一支卫队,在某些时候恐怕能够派上用场。虽然,我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

    情况有这么严重?甚至需要一支卫队来保护?

    易之感到紧张,他的处境难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甚至需要顾斯动用兵力。

    “是不是有什么风声?还是因为宋谦士对我泄露了信息的缘故?”他忍不住追问,只觉得有点灾祸天降的感觉。

    “别想太多,或许会没有事呢。”顾斯只是慨叹一样地说,“你回家吧,我让人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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