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易之不认为自己是个政治动物,然而现实是他越发开始牵涉这些他以为自己不会干涉的部分。所以在又一次被宋谦士这位特务头子找上门的时候,他甚至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宋先生有事?”也不等宋谦士主动说话,易之就主动开口了。

    宋谦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方才不阴不阳地开口:“鄙人一向觉得,易先生不是个简单的人。”

    在易之所见的诸多情况来说,宋谦士说话,总是这个调调,所以他也没有多少如其他人一样的畏惧情绪,反问:“有吗?我觉得自己倒是很普通。”

    “至少,若是旁人,绝不会在方才主动问我有什么事,反倒应该是避之不及。”宋谦士淡淡一句,“所以,才说易先生不是个简单的人。”

    易之抬了抬眉,他本来就不是个有什么心眼的人。也没有那个耐性和宋谦士等谁先开口说话,所以才会选择先开口。不过,人总是喜欢用自己作为标准评判别的人,简单的举动在宋谦士看来反而不简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紧接着,宋谦士提起了这场战争:“易先生想知道如今战场上的态势吗?”

    “您请说。”易之也不说自己想不想知道,反而把球抛给了宋谦士。

    这比起以前他的举动可是聪明了许多,宋谦士盯了他一眼,却也不推辞,径自回答说:“海战,我大明尚未怕过人。自英宗至今,大明便知海权之重,从不懈怠。然而海洋之外,还有陆地。鲜卑利亚部分,出现了不太好的苗头。”

    英宗一朝……就是那位莫名出现,改变了历史的亲王所在的朝代。易之知道,这必然是那位对这个国家怀抱了感情并尽力做出努力的前辈带来的。就像鲜卑利亚这个词汇——彼世界偌大的西伯利亚,成为如今大明故土的鲜卑利亚,这其中前辈的手腕,对他而言也清晰可见。只是对于如今大明的人来说,那或许只是可以一笔带过的事情罢了。因为他们未曾尝试过失去,自然不会明白拿回需要付出多少。

    “鲜卑利亚是我大明故土,数百年来,也是安定。然而从先帝时起,罗斯人就对鲜卑利亚多有窥探,乃至屡有犯边。加之大明正与联军大战,蛛丝马迹告诉我,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海战之外,陆地上的领土也被窥探?易之不觉有些紧张。他到底是知道这片土地最羸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所以即使看起来大明是强盛的,他还是有着浓重的忧虑深藏在他自己都或许没有意识到的地方。

    “那,我能做什么?”易之问宋谦士,其实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面并不能够干涉什么,然而既然宋谦士来找他,就说明这件事他必然有可以插手的地方。

    但是,电报机这种东西,情报机构可以自己生产,而在战场上面,他也只能在后方用笔杆子摇旗呐喊,易之着实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样。

    “想必易先生也知道,如今大明国治下,虽有明智之人,却也少不了那些总觉得鲜卑利亚不过一片苦寒之地,于其人毫无干系的……蠢货。”宋谦士冷笑,“现如今,总有一些蛮夷小国,以为我大明宽博容忍是软弱可欺,难道大明还要忍让?”

    易之心下苦笑,现实生活永远没有小说那么完美。属于那位前辈的故事结束了,他为大明增加了未来必定会带来巨大利益的鲜卑利亚,为大明准备了强大的海军,为大明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然而那位前辈也无法改变人心。总会有人觉得那些好不容易成为大明实力一部分的东西都并没有太大的用处,甚至将之丢弃。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主张绥靖?”历史课本上采用绥靖政策的后果,易之一清二楚,不过是一步一步被人踩着底线掠夺。他当然不会赞同。何况鲜卑利亚的矿藏诸多,对于现在和将来的大明,都意义非凡。

    “大明需要战争。”宋谦士斩钉截铁地回答:“至少,大明需要表示,我们随时都有战争的准备,而非所有人都觉得无所谓。”

    “所以?”

    “所以易先生,这个时候,就应该是你这样的人出面的时候了。”直勾勾地盯着易之,宋谦士根本就没有想过易之会拒绝。倒不是想要逼迫,他很清楚易之这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但是本来,易之的许多想法,就在宋谦士的掌握之中。

    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在报纸和其他渠道上煽动整个社会产生一种战争情绪,借此保全鲜卑利亚的利益吗?

    易之太清楚了,一旦他这么做了,危险也就到了。不是他个人的危险,而是一个国家一旦进入了狂热于战争的渠道之后,根本就难以停下来。而横冲直撞的国家能够掀起怎样的浪潮,对于还没有经历过世界大战的这个世界而言,甚至可以说是陌生的。

    可易之并不陌生。

    想象在彼时空,邻国的少壮派军人是怎么掌权的?如果上位者不愿意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那么就暗杀,甚至明杀,推动一个国家豪赌……把无数的人卷入战火和死亡里,这样的场景,是生活在和平时期的易之难以接受的。

    “易先生,你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宋谦士冷酷的声音响着,“如果没有办法用相对温和的方式鼓起情绪的话,我们,我,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暗杀,然后煽动仇恨情绪了。”

    易之瞪大眼看宋谦士。他知道这个人是特务头子,甚至还脑补过很多故事在宋谦士身上,但是当对方把一些黑暗里的东西直截了当地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易之感到了战栗。

    牺牲一部分人,煽动仇恨情绪?这样的计划,让易之想起了西方某国家在一个被称为水晶之夜的事件前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同样的嫁祸,同样的煽动,而易之却无法接受这个在他眼中其实有着那么多可爱之处的国家,走上那个迅速兴盛又衰败的团体的道路。

    宋谦士是在威胁他。易之知道。

    可易之也知道宋谦士确实做得出来他说的事情,甚至于没有太多的顾忌。毕竟大明的人,太难懂易之心中的紧张和忧虑。来自历史的教训,在此时此刻,压在了易之的心里。

    所以自始至终,选择只有一个。

    “我知道了。”易之对宋谦士说,“请把相关的资料给我一份,我明天中午之前,把文章送到报社去。”

    宋谦士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薄纸,递到易之面前。

    那纸张似乎遭遇过许多磨难,满是屈折的痕迹,有些地方被磨蹭到灰黑,边角卷损,还有些似乎是血液干涸的黑色痕迹。要是一张钱币,它早就用不出去了,只能等待银行的回收,或是直接被人弄碎了,忘记丢在什么地方,失去最后的价值。

    但这张纸上面全是细细密密的文字。

    那一瞬间,易之在脑海里为这张纸书写了很长的一段故事,又在下一秒把这些猜测压下去,手指轻轻抚过纸张的纤维,问宋谦士:“这是?”

    “潜入罗斯的人员送出来的。”

    简单的几个字,背后必定是惊涛骇浪。那个人是谁?潜伏了多久?怎么得到这样的情报?付出了多少?送出情报的时候有多少人为之付出?这张纸片上,有多少个人的命?

    易之问不出这些话来,甚至有一瞬觉得宋谦士是否是在骗他,毕竟这么一张纸,如果是原件怎么会直接交到他手里呢?但最后他没有问出口,只不过仔仔细细收好了纸片,在脑子里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也许激发人们对于国土的维护情绪是易之充满疑虑却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然而,他脑海里的这个新想法,或许是一条更加合适,也更好的路?

    “那我先回去了。”易之起身,向宋谦士告辞。白忆娥还在等着他,这个傻姑娘坚持不愿意回家,易之只能找个地方先安置了她,不然把自己的学生丢在一边,始终是不放心。更何况,她和她姐姐的矛盾,多少还是有易之的问题在内。

    目送易之离开,宋谦士还是那副阴郁的模样。以易之个人的观点来看,他着实太适合那座皇城了,都有一种阴冷乃至腐朽的味道。再金碧辉煌,总让人不太舒服。

    “大人。”等候在暗处多时的间谍出现在宋谦士身边,“第二计划是否要准备实行?”

    “不用了。易之一旦答应什么事情,就会做到。而他虽然总有些莫名的想法,却难得是个人物。他出手能达到目的,就没有必要做那种事了。第二计划那样的事情,虽然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但总会有反噬。”宋谦士摆摆手。观察易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不会不了解。易之答应的事情,总是在他的能力范畴之内,而且一定会做到。宋谦士相信自己的眼光,或者说,他更加相信的是作为朱鼎钧直接对手的顾斯的眼光。而同时被顾斯和朱鼎钧看重的易之,过人之处甚至不需要再多说。

    那人一点头,信服地不再说话。

    但宋谦士却皱起眉,嘴唇张合两下,似乎有什么不解的事情,半晌才难得带着一点不确定地问:“刚才易之离开的时候,唇形你也看见了,他没说出声的那三个字读出来,是007没错吧?可是007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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