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的稿件才交到报社半天不到,但这份稿件的复件就已经被放到了顾斯面前。而他和朱鼎钧都清楚的一件事情是,其实双方是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得到这份稿件的,但是当这一份稿件躺在顾斯的桌面上的时候,另一份稿件应当还在宫人手中,等待他们审阅之后才会上交给朱鼎钧,即使朱鼎钧交代过要第一时间看见它。

    因为这是规矩,多少年的规矩。

    顾斯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慨叹自己的对手有多少艰难险阻,易之的价值并非只被他一个人所认识到。虽然从易之成名来的一段时间内,好像他总是在被人围攻,总是有人看他不惯,而他自己也总是被孤立。但实际上,易之所挖掘出来的这个“中立派”对于任何一方的势力来说,都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中立派们的存在。即使很多人在现实中的态度就是对保守派和激进派都敬而远之,一会儿听这个的,一会儿听那个的,但几乎所有人都将之判定为这些人最后还是会选择两大阵营中的一个。

    严格说来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误。任何人对自己立场的认识都是逐渐进步的,普罗大众心里可能有模糊的想法,觉得自己比较支持哪一边,而随着他们对自我认识的增加,对派系的印象加深,他们的确会有所选择,真正支持了某个派别。所有人都是有倾向的,这是事实。可是同样的事实在于普罗大众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认真思考自己的立场和派系的问题,只要日子还能过他们就不会担心任何问题。他们或许会有所倾向,却也反感太直白的倾向,更趋向于在中间摇摆不定,就这样过一生。

    而这些迷茫的人群,就是易之所提出的中立派的中坚人物。这些人的数目远比保守派和中立派要多,只是他们原本就是混沌的,也绝少直接表达自己的看法。

    如果不是易之提出了中立派,这样保守派和激进派互别苗头的趋势本例应该一直进行下去。但是既然中立派的雏形初现了,这一股新生的,或许未来会翻云覆雨的力量就一定会成为争夺中心。虽然说雏形在最后未必会成形,可是要是谁这么想就完全不动作,一步落后,那就会步步落后了。

    而且,现在易之是这新生的中立派唯一的代表性人物,一旦中立派真的称谓了一股合格的力量,那么他就绝对是足以左右整个派系观点的核心人物。这才是无论顾斯还是朱鼎钧都对易之另眼相待的根本原因。

    易之是有才华,有影响力,但如果不是涉及到新生力量这种问题,他们两位处于大明最顶端的人,怎么会在意到多少还算不上是个大人物的易之?

    在这件事上,顾斯倒是充满了信心,他在和易之拉近关系这一点比朱鼎钧要领先太多了。从他们和易之的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被拉开了。即使这并不是因为朱鼎钧的错误,仅仅是因为皇室本身糟心的遗留而产生的后果。可非战之罪最后的结果还不是那样?不自觉之间,易之就产生了对朱鼎钧一方的抗拒感。而后来,能够用更方便的方式和易之见面,并且对他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的自己,自然也能更容易地获得易之的信任和敬佩。

    即使如易之这样聪明的人绝对不会轻易追随什么人,但有一些倾向就已经足够了。更多的偏向和影响,在之后的过程中总能够达到的。即使之前顾斯对易之述说他内心的理想的时候,是刻意想要拉近距离。但他说的何尝不是实话呢?其实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他和易之都是极度相似的。相似的观点和看法总是容易让两个原本全无交集的人慢慢走到一起,对彼此有所认同。

    这一次,易之写的文章似乎不太长。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像之前那样继续述说理论,连载《红楼梦》还是什么?

    然后顾斯就看见了这篇文章的标题:《沉默的大多数》。

    “咦?”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顾斯没急着往下阅读。这个题目已经触动了他的神经。所谓沉默的大多数,其他人或许会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作为一个领袖人物,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词在政治上可能的暗示。

    所谓沉默的大多数,说的不就是那些潜在的未来可能成为中立派的人群吗?同样长时间被忽视,不发出声音,但这个人群远比现在看似势大的保守派和激进派都庞大。

    这样一个名字,莫非易之决心开始把这几乎是一盘散沙的一群人号召起来,真正地让中立派诞生?

    当初的保守派和激进派一开始也是散乱的,互相虽然有矛盾,但却没有如现在这么分明。如果不是在明英宗驾崩之后,对于当时实行的改革法令是否要继续和要如何修改的问题中,两派都出现了典型代表人物互相攻讦争斗,现在这两派也不至于立场明晰至此。顾斯原本一直都觉得,如易之这样性情温和不喜欢和人争斗的人,想让他站出来振臂一呼的难度也太高了。当初《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的事情,不少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宁愿自己的学生独立思考而不愿成为领袖……虽然值得敬佩,却也有人觉得这纯粹是易之太软弱了。

    可没想到,是真没想到,易之真的有一天站了出来。主动地要真正让中立派出现在保守派和激进派中间。想也知道还是这一段时间的诸多经历让他发生了改变。环境逼迫人成长。

    就不知道易之要如何去煽动那些没有和他一样有切身体会,依旧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生活,对发生的斗争毫不关心的普通人,让他们真的不作为“沉默的大多数”,至少吱个声表达对易之的支持了。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根本就和这群人的本性违背。

    这么想着的顾斯,终于将目光从被自己画了好几个圈的标题上挪开,向着正文移动。

    从一个虚构的国家开始?讲故事倒是易之的强项,说不准还真有点戏。

    一开始的想法多少还有些轻松,但是随着阅读,不过两三行之后,顾斯失态地猛地从桌前站起!靠背椅被他的动作带得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哀鸣声,但是他没有半点注意,眼神死死黏在纸张上,那些文字就让顾斯不由自主地深深皱起眉,不是失望或者厌恶,纯然是被那几行简练的文字中表达的深刻含义和让人如当头棒喝的感觉所震撼。

    “顾帅!?怎么了?”椅子倒地的声音让外边的警卫冲了进来,顾斯却没有时间理会他,直接摆了摆手,“没事,你先出去吧。”甚至于眼神根本就没有移动半点,死死盯着那写文字。

    警卫带着茫然的情绪,却还是遵从顾斯的要求,退了出去,更没有去动倒在地上的椅子。

    而顾斯反反复复将那短短百余字重复在心中念诵,每一次,只觉得比上一次更加震撼。

    不用看接下来的内容了,就凭着这么一段简单的话语,易之想要让人们真正发出声音,表示对他支持的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

    “……最后,在警示这次屠杀的石碑上,被刻下了名叫马丁·尼莫拉的一位神职人员的诗句:

    起初他们追杀公有党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公有党人;

    接著他们追杀非本国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非本国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异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国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顾斯清楚地知道这是个虚构的故事,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直所写的这么一个战败后重新崛起,在排除异己中再度崛起,又再次落败的国家。但是当易之虚构出这个国家,述说那些在无力中失去生命的人的感受的时候,那种极度贴近真实的感受依旧让顾斯失态了。

    从前不曾发出声音,到最后,却失去了发出声音的机会。这个故事明明不是讲的这样的意思,却让人不自觉联想到这一切,即使是再不关心时事,再浑噩度日的人,在看见这样几句话的时候,也难以不产生巨大的恐慌和想要大声呐喊的感觉。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甘心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从前没有说话,到了最后也没有人为他说话的可怜人。没有人愿意这样沉寂。即使是站在中立立场的普通人,他们的沉默只是因为已经拥有了想要的安稳,而对时局的变化并不敏感,也不觉危险而已。但是当易之将极度残酷的现实摆出来的时候,这群人自然会选择听从易之的话,跟随他。因为除了他,谁都不知道他们这样的人的道路在什么地方!

    真是,真是无法想象!

    不知道这一段话语并非是易之编写的故事,而是在文中有意无意暗示中已经泄露了真实作者就是那位经历了迫害的德国牧师马丁·尼莫拉的顾斯,在此刻只觉得胸中激荡。想要为这一段文字击节叫好,却又强自压抑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易之,易之!不愧是易之!

    他一定要让这个人站在自己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马丁·尼莫拉被铭刻在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的诗句原文: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者;

    接著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文中修改了很多。首先,直接说德国,现在还差着那么多年才到一战二战时期,虚有的事情拿来编就是污蔑。易之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对,共……义被广泛排斥是在俄罗斯帝国垮台后,诸多帝国主义国家害怕同样被本国的颠覆,这会儿说追杀共……不合适。犹太人是存在于易之所在的平行世界的,所以说屠杀很不合适,提信仰同样。所以这里易之是在前面编造了一个虚构的国家和故事,自己编名字这么来。当然,修改之后因为典型的缺少真实感而没有了我们看这些话时候的震撼感。大家体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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