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戏子无情】

    三更鼓响,夜色如墨,如果不是风儿淘气,掀开了黑袍下雪白的一角,这两个浑身黑色的夜行者,一定会被认为是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夜色的一部分。只见他们很快钻进了隔街一家更豪华的客栈后门,直到天亮,才从正门堂而皇之的走出,直奔城内最大的戏园子金满楼而去。

    金满楼之所以叫做金满楼,是因为它的规矩与众不同。

    至于多不同,看看人家跑堂头抬的多高便知一二。

    小眼睛的跑堂完全的目中无人,只伸了手,管每个进门的人要一锭金子的人头费,给不出的毫不犹豫一脚踢出。直到他手掌心,多了一枚沉甸甸的夜明珠,他的眼才从两道门缝赫然变成两个枣核,忙去看这两位客,枣核马上瞪成了牛眼。

    哎哟喂,这是怎样的两个人呀。

    一个,白云锦缎暗金线,苏绣法织的华美罩衫,衬上翡翠腰带,宝珠镶髻,周身奢靡,却不流俗。十足的贵介公子,云中龙马,海上鸾鹤。

    一个,帐房打扮,青蓝长袍,轻裘缓带,明明是个书生模样,却气度非凡,似地底清泉,历经石山压迫,岩浆炙烤,依然故我的清凉。明明是该轻狂浮华的年纪,却浑然天成一股流韵,清白如朗月长空,看得人心净,向往。

    手里攥满金子和夜明珠的跑堂终于低下了头,他第一次想扔了手中俗物,把心絮沉淀,回去孩提时的岁月,好不唐突了这双太过干净的眸子。

    他从未想过庸俗浊流中,还有这样纯然的人,书里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的就是他吧。

    他这边胡乱想着,那公子已是大大的不高兴,愠道:“还有雅间吗?”

    跑堂这才醒过神来,忙不迭点头应:“有的,有的,二位楼上请。”

    到了楼口,自然又是一颗夜明珠打发,因为一楼的跑堂是登不了二楼雅间的,这里伺候的都是伶俐漂亮的女孩子。贵公子却把眉头一蹙,道了声不喜,拔腿便走。女孩子们急急去拦,其中一个梳双辫的瓜子脸姑娘最机灵,知道贵客古怪,便领他们到了三楼,唤了一拨清秀相貌的小厮伺候。

    贵公子却不领情,手一掩口,竟作势要吐出来。小厮们慌了,再不敢靠近,直到金满楼的掌柜姗姗来迟。

    他们终于被领到只有一间雅间的四楼,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换的养尊处优的掌柜亲自伺候。想问什么,再不必担忧墙外有耳了。

    贵公子只把扇子一收,便眯眼假寐,连口水都不喝。好像花了很多钱进这个门,仅仅是找个肃静地方睡觉来的。那帐房先生倒是和蔼,先是客客气气请掌柜坐下,又亲手沏茶敬上,直敬的掌柜受宠若惊,半晌才反应过来:“二位,可是有什么事?”

    帐房先生笑呵呵,举手投足,温文儒雅:“我们想听戏。”

    掌柜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一听原是为戏来的,心下便松了一口气:“二位莫不是也想编排一出?”

    “掌柜不愧是掌柜,就是比那些下人见多识广,一猜即中。”帐房先生不吝溢美之词的赞道。

    掌柜骤然被夸,心里美滋滋,面上依旧如常,仍是假笑连连:“实不相瞒,这是坊间新兴的把戏,颇有些乐子。”

    “哦?”

    “把甲乙的戏换成丙丁演,或者大团圆改成生离死别,只要客官喜欢,如花美人爱上山寨响马,狸猫太子登基当皇帝,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没什么不能够。您发句话而已,咱们就知道怎么演,包管您十二分满意。”

    年轻的帐房先生却摆手:“我家公子不喜流俗。”掌柜你说的这些,没什么新意。

    掌柜何等人精,偷眼去瞄那贵公子,但见他仍是阖目,眉宇间微蹙,气性当真不小。忙恭敬道:“是是是,是小的唐突了,不知二位喜欢怎么改?”

    帐房先生抿了口茶,道:“衣服穿起来好不好看,不止要看款式材料,还要看,是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

    话不必说透,掌柜已然明了,谄媚的给帐房先生倒满一杯茶,应道:“二位是行家,小的眼拙,方才未看出,实在该罚。只是,咱家头牌无情,这半月来嗓子哑了,唱不得,换别人可好?”

    帐房先生很坚持:“唱不得,见一面总可以吧?”

    掌柜还想推托,猝然不防被那厢贵公子假寐中一声冷哼吓一跳,从头哆嗦到脚,一时不敢再顶撞,乖乖请了那戏子无情来。

    那人很快来了。

    白净瘦削的脸上,俏生生的五官真如女子一般,眼底一股冷漠,偶尔从低垂的眼帘中泄露,竟似没有半点温度。

    帐房先生只瞧了一眼,便不耐道:“掌柜弄错了。”

    八面玲珑的掌柜愣了愣:“客官,没错的,他就是无情,如假包换。”

    帐房先生嗤笑道:“咱们虽是外地来的,可家底不输本地权贵。他见权贵一不跪拜,二不见礼,一个戏子焉能有如此傲骨?掌柜休要唬弄人。”

    无情闻言,终于抬起头,正眼打量了他们两眼,随即拱拱手,总算是打了个招呼:“在下无情,见过二位。”

    声音果然有些嘶哑。帐房先生又看他一眼,笑着邀请:“久违。无情公子身体不济,是咱们莽撞了,还请赏脸坐下,喝杯茶。”

    乍听那真诚相呼的公子二字,无情脸上绷着的线条,有一瞬间松解开,这些年混迹金满楼,见过人数不胜数,高傲的,蛮横的,淫亵的,凶悍的,嘲讽的,逢迎的,哄骗的,威胁的,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唯独少了这等尊敬的,好像他一个低贱的戏子,和人中龙凤的两个,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于是,撩袍坐下,拿起面前茶杯便喝,喝完才想起自己定的铁规矩,当下起身要走。却被三个字生生钉在原地。他分明听见,年轻的帐房先生低低唤他“安小珑”。

    被遗忘了十年的本名。

    突然复活在一朝。

    无情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然而,震撼还在后头,帐房先生推过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来,大大方方的请他收下。

    无情低头看了一眼,无限后悔。他知道自己不该看,不该被蛊惑,从艺十年,人情冷暖,世态凉薄,阴谋诡计,相互利用,早看到厌烦。可他还是着了魔似的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收起那张银票,颤抖着放进自己怀里,贴身藏起。那银票他也有,不值一提,出奇的是那银票旁边,用茶水在桌上写下的两个字,一笔一画,一眼就都刻进脑海里,再不能抹煞。

    ——转运。

    逆转命运。

    ——没有人能拒绝这两个字,没有人能推却这份大礼,何况他一个苟且偷生的戏子。所以无情在掌柜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坐回原处:“二位要我做什么?”

    帐房先生冁然而笑:“交换为交易之本。”

    “我身无长物。”

    “你知道许多主顾的消息,总有些特别的,比如喜欢编生离死别戏码的.......”

    无情还没答应,站在远处的掌柜第一个跳脚奔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金满楼的客人,非富即贵,连随行的仆役都可能大有来头,半个都得罪不起,如果被他们知晓金满楼泄密,没了生意是小,只怕全楼人的性命都要一起搭上。

    无情却将掌柜往楼下推:“掌柜先歇着吧,无情自有主张。”

    掌柜哪里肯干,他没看到银票旁边写的字,一门心思的认为无情是被五百两收买了,禁不住骂声喋喋:“无情你可不要犯糊涂,咱们金满楼什么时候亏待过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可不能跟你的名字一样,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啊。”

    无情第一次对掌柜的话置若罔闻,固执的继续往楼下推他,掌柜一急,索性屁股一沉,坐在楼梯口,铁了心肠要留下。他万不能把金满楼的将来,交到明显已不正常的无情手上。

    贵公子掏了掏耳朵,睁开眼,怒斥:“你若再吵闹,信不信我现在就端了你金满楼!”

    掌柜噤若寒蝉,乖乖闭嘴,但仍是坐着不起。无情正要继续撵他,却听那帐房先生打圆场道:“我们不过想听无情公子唱几出拿手的,掌柜愿意听,便一起吧。”

    掌柜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无情,心道我方才耳朵可没聋,你们休要耍花样。

    谁知,那无情当真开嗓唱来。三出戏,出出拿手,句句带彩。尽管略显嘶哑的声音唱起来有些吃力,也放不开,他却唱的容光焕发,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兴奋,看得掌柜彻底糊涂。

    第一出折桂令: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暮桑榆。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早赋归欤。

    听者戚戚然。

    第二出阳春曲: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倒是荡气回肠。

    第三出天净沙: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又转入细腻悱恻,婉约悠扬中去。

    掌柜听得都动容,贵公子依旧面无表情。还是那帐房先生大声赞好,又掏出一颗装在盒中的硕大南珠来相赠:“此礼名曰珍重。”

    他话说的古怪,那无情表现更稀奇,竟一把捧过,躬□,行了个大礼,再抬头,热泪盈眶:“无以为报。”说罢,拂袖而去,脚步轻快的简直要飞上天去。

    掌柜盯着他的背影看到出神,依然摸不着头脑,便想去问两位客人。谁知,一扭头,那两位已下楼去。那一白一青,翩然衣袂,穿过熙熙攘攘,红男绿女,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没有半分留恋,仿佛下一步便踏出浊世俗流,羽化成仙而去。

    (继续)

章节目录

释心传奇之三千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禁忌书屋只为原作者飞檐走壁的奇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飞檐走壁的奇迹并收藏释心传奇之三千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