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跑腿】

    西边这条路是藏在密林当中的。步云鹰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再抬头,看到的仍是一开始的那棵半枯的参天柏,嘲笑般的矗立面前。

    他迷路了。

    只要他走出这棵柏树的影子,就立刻能看见一个人影,极快的从远处奔过。待他追上去时就会发现,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原地。可如果他不追,那个人就会像鬼一样,如影随形,风一样粘在衣角上,挥之不去。步云鹰当然不惧,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只木雀,甩袖飞起,再回来,已准确的指向步云鹰左侧的树木。

    七巧殿掌门武功相对于其他同伴来说,是最弱的,他也懒得费力气,随手捡起一根断枝,自背上整块的硝石一划,一弹,顷刻就将巨大的树冠,变作火球一团。一个人影连滚带爬的翻出来,好容易将身上的火苗打灭,脸却已是熏黑到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出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白牙整齐,一说话,气冲牛斗。

    “步云鹰你个小人!堂堂七巧殿掌门,居然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步云鹰好笑不已:“你的意思是,你们娴静门都是英雄好汉?还是说你跟我一路,就只是顺路,而不是要伺机暗害我?”

    那人抹了一把脸,看看黑乎乎的掌心,更怒:“你休逞口舌之快,我只消十招就能杀了你。”

    步云鹰道:“即便你不是娴静门的,而是最普通的江湖杀手,你也能在十招内杀我。”

    年轻男人一愣:“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步云鹰答:“因为我七巧殿擅长的本来就不是武功,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倒是你,方才露的那手轻功,我看都可以跟顾回蓝比上一比了,但是却看不出你的身份。江湖中恐怕,没有阁下的排名吧。”

    年轻男人反问道:“你知道娴静门最不好干的工作是哪一种?”

    步云鹰想了想:“娴静门的细作多如牛毛,想出类拔萃不易,可若要滥竽充数,最容易不过。至于杀手,我从不认为杀手是难做的工作。”

    “哦?”

    “天地苍茫,人何其小,杀手之职,不过跟那仗着爪牙的猛兽吃羊一般,实在是易如反掌。”

    年轻的男子开始正眼看步云鹰:“想不到七巧殿掌门倒还有些见解。那么跑腿,画者和策士呢?”

    步云鹰道:“如果说杀手凭藉是后天的蛮力,那么画者仰仗的就是先天的禀赋,眼所见,笔下生,也没有什么难。而策士,的确费心,不过他还不是最难的,”他看了看年轻男子的腿,“你应该是个跑腿,承上启下,联络内外。你一要有武功足以自保;二要轻功非常好,免被人察觉;三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送信报警,皆是危险之行,半点含糊不得。”

    年轻男子终是笑了笑:“你猜的对也不对。对的是我的确是跑腿,错的是你不知道,还有第四点,”他笑容极快的到来,极快的收起,“我们是最聪明的,因为知道的太多,我们得时刻提防着被杀人灭口。这拎着脑袋的活儿,哪是杀手那种莽撞豁命就能办到的?我们跑腿,三十六般本领,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能出的去,能回得来。”

    步云鹰有些讶异:“既时刻都有性命之忧,为何还要追随娴静门,以你们的智慧和功夫,悄悄落跑不成问题......”

    他还未说完,就被年轻男子喝断:“多说无益,今日既选了上西天的路,你就再回不去,”他手一扬,撒出一把粉末状的东西,“春暖花开,鸟鸣虫醒,对于你七巧殿却是个糟糕的季节。”

    步云鹰听得奇怪,刚要细细琢磨,就见年轻男子撒出的粉末没有落地,而是像团烟雾似的,朝他扑来,饶是他紧躲慢闪,也被粉末扫到了衣袂。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哪里是什么粉末,分明是一种细小的无名虫子,阔口软体,所到之处皆一片焦黑痕迹,和一股酸臭味道,原来虫口唾液可以腐蚀衣物。

    步云鹰大惊,这虫子虽小,却不容小觑,衣袂都能腐蚀,不知人的身体能承受多少。急忙拂袖去拍打,却弄巧成拙,连袖子上也沾了不少。只好往树干上去蹭,谁知那虫子执拗,不认树干,光认人,这一下爬的更欢。步云鹰脸色全变,一时情急,无计可施,只好去脱衣服。还没解开外袍,冷不防见那年轻男子走近了几步,右手握拳,不晓得抓了什么。想来必定是在等待他脱下衣物,好将更多虫子丢到他身上去。

    无奈,步云鹰只好一手脱衣,一手挥舞玄石刀逼退来者。可这跑腿,正如他自己说的,三十六般本领,轻功,拳脚,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对付并不擅长武功的七巧殿掌门,犹如逗弄孩童。加上他本不是杀手,不惯一刀毙命,手上又有要命的虫保驾,此时举动便更显轻佻狂妄。步云鹰恨极,却顾不得愤怒,虫在身是内忧,年轻男子技艺卓绝,是外患。内忧外患交加逼迫,欺的他直想长出千手千眼来对付,哪里还有时间宣泄。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索性摊开掌心,给火烧眉毛的步云鹰看,那里空空如也——他的虫子很厉害,这是真的;他并没有第二把相同的虫,这是假。真真假假间,兵不厌诈,他只是略加了点兵法伎俩,就叫对手应接不暇,狼狈不堪。如果,此刻他再有一张渔网,把步云鹰套在其中,叫他脱身不得,岂不是更加符合门主好热闹的本意?

    于是,他真的拿出一张网,金线勾的,将步云鹰结结实实的扣在里面,再无退路。

    而他自己,后撤三步,抱肘看戏,看那焦头烂额的步云鹰,如何的插翅难逃,最后含恨而终。到那时候,他就可以骄傲的禀报门主,娴静门中最难的一行,已经有了最出色的一个。正遐思,猝然听到一声吆喝:“虫儿怕火!”

    网中人反应迅速,玄石刀一背,划过背上厚重的硝石,腾起火星连连。金网虽然避火,但步云鹰的衣服却烧着了,连带那些有虫子的没虫子的地方,一并被吞没,火焰直接烧到他的肌肤。迫他裹着渔网,就地翻滚。那之前吆喝的人,更是推了一车灌满水的桶,挨个浇下。待完全扑灭橙色火光,步云鹰已经浑身漆黑,气喘吁吁,眉毛头发全被燎的干干净净,远远的望,会以为是一堆炭。仔细去辨,还好,皮肤被灼伤的并不严重。

    吆喝的人,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套棉袍,裹在他身上:“师伯怎样?”

    步云鹰艰难的睁开眼,吐出一口黑烟:“胡,胡世?”

    来人正是之前随逍遥店等人去少林武当的胡世。步云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推车和空桶,有些糊涂。胡世知他困惑,也想要说明白,但时间不许,只能一言蔽之:“公子知道师伯有难,特命我相助。”

    步云鹰当下不再问,咬牙忍痛将衣服一点一点穿起,四下梭巡,早不见那跑腿的踪影:“真不愧.......是跑腿的,算你溜的快。”

    胡世道:“师伯快上车,我推着你,咱们赶紧回去。”

    步云鹰察觉他十分焦急,心下一凉:“莫非,还有人.......”

    胡世快手快脚的把他扶上车,风驰电掣般发足狂奔:“是小师叔!”

    步云鹰连痛都顾不得了,急声喝问:“他怎样?!”

    “危在旦夕!”胡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他们恨不得生出双翼,飞回起点,他们恨不得拼上自己的命,去阻止厄运的降临。可是当面对无力倚靠大树,面色惨白,口吐黑血,奄奄一息的亟初禾时,却又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居然还能笑话别人:“师兄,你比我慢。”

    步云鹰伸出黑乎乎的手,抵上他的后背,坚定的将自己不多的内力徐徐传递过去。亟初禾并不拒绝,他还不能死,起码再见到那个人之前,不能。

    哪怕,就看一眼,就说一句话,他也心满意足。

    远远打坐的老妪早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偷偷往这边瞄。她看到的不止有手忙脚乱的七巧殿一群人,还有暗中跟来的五毒教教主和策士。她随即也好奇起来,想弄明白亟初禾拒绝五毒教教主的原因。无论五毒教教主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按理说,都不该落空。那可是一人只有一条的性命,丢了再也找不回的物什,实在没道理抛弃。何况,是这样朝气蓬勃的大好年纪。

    除非.......

    险些跑断了气、一头扎过来的人,身影忽然挡住亟初禾面前的阳光,却令他眼睛一亮。老妪心道果然如此,这些凡尘俗世,被冠以生死相许美名的东西,总是那样蛊惑人心。重又放下眼睑,老妪已经懒得探看结局,再依依惜别恋恋不舍,又有哪个能赢得了阴阳阻隔,真守到天荒地老的。

    眼虽闭上,但耳朵没有闲着,她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在撕心裂肺,喊破喉咙一样的怒吼:“亟初禾,你是个疯子!”

    他非常的生气,以至于没有上前搀扶,而是朝着静幽幽的古镜湖畔呐喊:“你们到底什么条件!?说!”

    老妪漠然不理。

    藏身树后的五毒教教主和策士则走出来,笑盈盈的:“居然能猜到我们就在这里,不愧是通天妖狐乐子期,”女人媚笑,倾国倾城,莺声燕语,说的是杀伐决断,性命交易,“七巧殿与我教并无宿仇,倒是你,你欠我五仙教的,数都数不清。可本教主心善,不要你命,只要瞳门从此臣服于本教主,本教主便饶了这个人.......”

    乐子期傲然而立,冷冷瞥她:“我还有第二个法子。”

    五毒教主莫名:“不可能!蓝玉蟾已不在你手上,就算你现在有,亟初禾也没有三十日的命可以等。”她一向有信心,对她的美貌,和她的毒物。

    乐子期伸手自腰带里掏出一物:“以毒攻毒。”

    五毒教主仔细一辨,又笑了:“看来通天妖狐果然不懂岐黄之术,九蛇尊乃我五仙教最毒之物,见血封喉,用它解毒,就等于送他去九死一生镇,有去无回乡,还不如拿刀给他个痛快。”

    乐子期不说话,倒是亟初禾在冷笑:“反正你休想得逞。”

    五毒教教主嗔怨道:“公子莫非忘了咱们刚刚的情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可从未真想害你,只要你好好劝劝.......”她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弥天大谎,她不信以自己的美貌,还不够令乐子期产生怀疑?哪怕只有一点点,千里之堤也会毁于蚁穴。可是她这回失算,乐子期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只一味的盯着九蛇尊看,似是在下决心。

    亟初禾也正专注的凝视着这个人,努力提起精神说话,虽然每开一次口,黑血就从他的嘴角溢出一行,渗入春芽萌动的土地里,看得人心惊胆战:“我恐怕真的要死了。”

    “你要什么我知道。”乐子期将九蛇尊放在地上,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正利于九条小蛇觅食,其中有一条,极快的爬进了亟初禾的裤管。余下的,则被乐子期手脚伶俐的斩断七寸,以免害人。

    “给.......不给?”亟初禾的神志已经开始恍惚,如果不是步云鹰拼尽内力支撑,他早就连说话的气力都丧失掉。

    乐子期丢了斩蛇用的黑色匕首,利索的掏出亟初禾当初赠送的那把,抵在自己胸口,一点一点的刺进肌肤,直到鲜红的血花,渗出白衣,逐渐怒放。

    亟初禾竟不拦阻,只深深的看定他:“不怕.......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乐子期摇头,答的坚定而有力:“事与人,总有先后之别。”

    亟初禾听了,笑的像个孩子。

    乐子期看他笑,便随着笑,心口那柄锋利的匕首迟缓而坚决的继续刺进!

    亟初禾的言语已开始模糊:“还以为......你对谁......都好。”

    乐子期眼角潮湿,笑容不改:“不一样的,从来,都不一样。”他不知道这句话亟初禾还能不能听到,但他还是讲出来,掷地有声。

    步云鹰和胡世侧过脸去,已不敢再看。其他人,五毒教教主和策士则目瞪口呆,远处打坐的老妪也睁开眼来,不可思议的望着这一切。莫非世上传闻的生死相许,确有其事?莫非戏文说的休戚与共,真的可以一辈子?明明只是口碑相传的东西,明明没有人亲见过,明明.......老妪看着弥留之际还在拼尽全力微笑的亟初禾,看看忍受着剜心之痛用利器一点一点捧上性命的乐子期,蓦然心中大恸。

    (继续)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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